月华如水,扑撒在少女的脸上身上,笑语盈盈的气息,带着三分狡狯,三分自得,甚至三分孩子气向常青迎面扑来……
常青没有动,只是望着她,望着她,想起方才……,
他们之间,是这样的遥远,远得像梦,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常青知道,她永远不会这样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烂漫的,毫无戒备地,对待自己,因为他是锦衣卫,而她是文臣之女,是谢府大小姐,是……
常青忽然暴躁起来,也不知烦躁什么,拧着眉道:“谢娴,少自作聪明!”说着,把手里的佩刀摔在地上,刀影绰绰,尘土飞溅,渺渺云烟里,隔着彼此的天涯海角,只是一个暴躁,一个却惊讶莫名。谢娴正为方才的推测自得,见常青如此态度,不由蹙眉,这些锦衣卫都是些疯子吗?好端端地说这话,这又是……
正忖度间,见常青弯腰捡起那银针,望着手心里的银针,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若是你不信我说的,可以找太医院的徐胡两位太医鉴别……”谢娴忍不住又开口,常青虽然又莫名发火,可事关重大,她不能不说得周密些。
常青不答,只是阴沉着脸,沉默半晌,忽然恨恨道:“你觉得你很聪明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又赢了一次锦衣卫,是不是?”说着,忽地把那银子贯在地上,他功力极高,那银针不像先前那样“啪嗒“落地,而是宛如箭一般,“嗖”地一声,掺入了青砖地上。
谢娴脸色大变,提起裙子要去捡那银针,却被地上的佩刀一下绊倒,直直地向前磕去,常青离其不过一尺,本想要拽住她的胳膊,却在半途中改了主意,一转身挡在了谢娴跟前,谢娴便一头扎在了他怀里,常青想也不想,伸手紧紧搂住……
尽管,他们隔得这么远,这么远,可是……
就让他在这样的缝隙里,偷渡着这温馨的片刻……
谢娴睁大了眼睛,只觉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团团包围了自己,似乎每个毛孔都浸满了他的味道,脸“腾”地红了,浑身发抖里也不及多想,拼命挣脱,蹬蹬后退,怒道:“你干嘛?”
常青一言不发,这是一种偷渡,或许这是一种劫难,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抱过她的双手,淡淡道:“你说呢?”声音里含着一种近似绝望的东西,却又有着一种执着的眷恋,提不起,却也放不下。
谢娴想要说什么,却忽然止口,低头去寻觅那银针,终于在一尺之地找到,蹲下来,想要拔/出来,可是她不会武功,如何能弄出来,双手用力了半晌,却见那银针丝毫不动,忙转头急道:“常……大人,快些,这银针若是接触地面久了会变质,到时候再也认不出来了。”
常青听了这话,终于清醒过来,他开始听谢娴说,那银针若不直接接触人身,应该无妨,此时听说会变质,脸色微变,走过去蹲下来,见谢娴的手正死死捏着那银针,也不多想,握着谢娴的手,稍微用力,便拔/了出来。
谢娴见他几乎环抱着自己,浑身出冷汗,攥着那银针向外爬了两步,站了起来,又后退两步,见常青离得远了,这才拿出针来,因为这银针是整个事情的关键,连害羞都来不及了,走到窗棂下,在月光下细细观瞧,见其紫色稍微变浅了些,却并没有太多变化,长长吁了口气,转头道:“大人,这银针……
见常青眸光烁烁地望着自己,想起方才,脸上不由红了,咬了咬嘴唇,一本正经地沉声道:“大人记住,这银针千万不要与土木物接触,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辨别不出来了。”
常青怔忪许久,才“嗯”了一声,经历方才那一场,他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脸色也变得不是那么阴沉,负手而立,淡淡道:“太医院有人的。”
“不要找娘娘的人。”谢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若是串通好了,那可坏了。”
“不用你嘱咐。”常青冷冷道。
谢娴忽地低下了头,沉默片刻,抿了抿嘴,万福道:“谢娴僭越了。”
常青不答,走的谢娴跟前,把那银针夺去,放在了托盘上,捡起佩刀扬长而去。
谢娴望着常青的背影发了半天呆,忽地转过身走到窗棂前,眯起眼向外望去,月色琉璃,静静晒在前罩房的院子里,这是行宫的最前沿,住的是大内禁卫以及暂时关押的人犯,白日的喧嚣渐渐沉寂在这静谧的夜里,连同那权力、美色、阴谋与利益的传奇……
谢娴轻轻地把头靠在铁栏上……
“娴儿,你既然中了宫选,有些东西,便要懂了……”父亲的声音盈盈在耳,那个书香萦绕的书房,她抬起头,仰望着那些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忠臣文士,赫赫武将,后宫嫔妃,皇家荣耀……揭去那层伪饰的面纱,是斗,是比大宅门更凶险更凶残的斗!
“娴儿,你怕不怕?”父亲的手抚着她的肩头,小小女儿,竟是让他最放心的那个。
谢娴摇头,眯起眼,道:“爹,我不怕。”
“好,好孩子,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现在我跟你说朝廷里的几大势力……”父亲坐在东坡椅上,长长的胡须随着风飘摇,宽衣大袍,名士风流,谢娴望着这样的父亲,想到这样清逸的人,却要永远在非漩涡里缠斗,有个念头忍不住要说出口……
阿爹,荣华富贵本为云烟,急流勇退才是上策。
可是她终究没有说,不仅没有说,还加入了这个漩涡,这是她的使命,正如娘对她的嘱托,无论她能不能,愿不愿,为了妹子,为了谢家,必须负重而行,负重而行……
“你应该用女人的法子……”
“你快被自己压死了,谢娴……”
常青的话徐徐传来,谢娴猛地抬起头,望了望四周,怔忪半晌,才明白是幻觉,那个讨厌的男人并不在,松了口气,用自己的额头枕着那冰凉的铁栏,闭上了眼,忽在茫茫里又传来遥遥的声音,仿佛是妹子谢灵,谢娴睁开眼,眨了眨,侧着耳朵听去:
“救命……姐……”
声音仿佛是被捂着嘴发出的,呜呜做声,她浑身一震,脸色大变,拼命晃动着那铁栏,想要大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望着那铁床,走了一圈,转了又转,终于跑到窗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喊完,低头把自己的裙子撕开一角,在墙角找了几块石头,用颤抖的手划了又划,划了又划,终于起了一点火星……
夜空里这尖锐的声音传得格外遥远,把人都惊得醒了,行宫最怕失火,禁卫门忙忙地穿衣走了出来,马方出了屋子,见人头攒动,呼喝道:“哪里的火,哪里的……”正说着,见院子里的枝叶的火星借着风势很快变成了熊熊烈焰,不由皱眉,指挥人去抬水……
正匆忙间,见房子后面忽然窜出一个人少女来,衣衫不整,满面泪痕,抬头看到马方,”哇”了一声,转过身便跑,就这么一照面,马方就认出竟是谢家的二小姐,脑袋“嗡”地一声,回头向房后看去,见两个锦衣卫踉跄追出来,脸膛发红,显然是喝了酒的。
马方只觉得那心都停跳了,若是……若是……
谢灵固然要死,这两人也保不住,毕竟欺辱千金小姐是重罪,何况如今四皇子备选太子,文臣势力大增,若是……若是,连魏公公与老大都免不了受责罚!
“混蛋!”马方上前一脚踹了下去,在两人懵懵懂懂里,一手一个揪着两人的衣襟拖到了房子后面,又上前两脚,怒斥道:“让你们作死,作死!”他武功不弱,手下又重,瞬间把两人打出了血来。
“马大哥,马大哥……”两人被打了十几下,有一个终于清醒了,道:“马大哥住手啊,我们不过喝了几口猫尿,那又不过是丫头,何况还没……”
“还没什么?”马方拧眉问道。
“还没上身呢。”那个嘟嘟囔囔地在地上“呸”了一口,道:“这可不怪我们,谁家丫头半夜乱窜,我跟老李正喝得有些高,正碰上,所以想……想吓唬一下罢了。”
“这算他妈的吓唬吗?”马方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怒道:“你们险些闯大祸,动不动,那不是个丫头,那是谢家的千金!再说上差的时候居然喝酒,我让你们喝,喝!”说着,又是一脚……
“啊?”一个从地上轱辘地爬起来,睁大眼睛,争辩道:“不可能,她穿的是奴婢的衣服,还自己说是个小丫头。”
马方不答,手下却不不肯停下,连打带踹,一招一式绝不含糊,两人知道自己惹了贵人小姐,也不做声,跪在那里,乖乖地让马方收拾,马方既然知道他们还没上手,自己便也没下重手,虽然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却也没有伤残……
“怎么回事?’常青在背后冷冷道。
马方见常青来了,吁了口气,停下手走到常青跟前,气得道:“这个小子喝多了猫尿,居然去惹那谢家丫头……”
“什么?”常青听到“谢府丫头”,心忽然停跳了,睁大了眼睛。
马方见老大面上忽然显出杀气来,忙解释道:“是那个老二,就是长得很漂亮的那个,老大你认得的……”
“哦……”常青的脸色很快恢复了冰冷的漠然,拧眉道:“她与谢家的那些丫头婆子不是关在候房,怎么……”
“那就不知道了。”马方摇头道:“我让李嬷嬷她们看着的,也不知那丫头怎么跑出来的,又遇上这两个混货,差点铸成大错……”
常青“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满面挂彩的两人,“哼”了一声,道:“该打。”又对马方道:“你跟那婆子说,怎么做她看着办。”马方答应一声,常青转身向房前走去,没走几步,见一个锦衣卫走过来道:“大人,火势扑灭了。“
常青点了点头,在院子里望了望,见烧得最严重的是牢房对面的花枝,光秃秃的几乎黑了一片,皱了皱眉走了过去,盯着那灰烬发呆。
“大人……”那锦衣卫低声道:“这个火来得有些蹊跷,好像是有人故意……”
常青那张俊脸隐藏在暗影里,看不清神情,沉默许久,道:“让马方来。”
那人答应一声,去找马方,很快马方走了过来,道:“老大,那两个人……”
“在什么地方,什么时辰?”常青问道。
马方怔了怔,挠了挠头道:”这倒是没问,只是我听走水,跑出来看,见那二小姐从房子后面跑出来,衣裳有些那个……那个……,我就知道不好,转眼见那两个小子出来,就过去……“
常青眯起眼,忽然转身,望着谢娴的牢房,铁栏杆里,人影岌岌,可是……他忽地俯身下来,仔细看着那花枝,见光秃秃的黑色里,飘着一丝布条,若不仔细看去,断断发觉不了的,常青把那布条攥在手里,对着月光仔细去看,心下终于了然。
好大的胆子……
在行宫之内敢纵火,若是发现了,怕是抄家灭族的罪……
为了救那个傻妹妹,连这个也不顾了吗?
哦……其实她是笃定他发觉不了吧……
常青捏着那布条,森然冷笑。
“大人……”一个锦衣卫跑了进来,道:“宫里头的陈公公方才听到响动,派人来问怎么回事。”
“有人喝多胡闹,就这么回他。”马方沉声道。
那锦衣卫见常青不说话,拱了拱手,转身去回话。
“大人,您看……”马方见常青捏着那布条,皱了皱眉,道:“这事……“
“你去告诉那李婆子……”常青沉吟道:“那丫头再疯癫,也是谢家的千金,这事不可外传,只跟她说一个丫头乱跑,被唬了一跳,也这么让她跟上面回话。”
马方躬身道了声“是”,转身离去。常青望着那花枝发了半天愣,转过身绕过房门,打开锁推开,却见谢娴一个趔趄向后“蹬蹬”后退,见到常青,脸色煞白,嘴唇微微抖动,却一言不发,仿佛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常青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恐吓要欺负,却在这样的苍白里柔软了下来,淡淡道:“没事。”
“什么?”谢娴茫茫里也不知要做什么,靠着墙壁,用力抓住那铁栏杆,她这辈子赖以骄傲的,一直努力支撑下去的,却成了毁灭的……
“你妹子,没事。”常青上前走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停驻,沉了沉心,语气恢复了冰冷,道:“你妹子穿着丫头的衣服半夜乱跑,被两个人截住……”顿了顿又道:“他们喝多了。”
谢娴忽地闭上眼,想说着什么,却因为嘴唇抖得太厉害,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是有人及时防火,惊动了锦衣卫,所以……”常青低低的声音响起,不带任何情绪,却有着奇怪的抚慰之意,道:“所以现在,没事了。”
谢娴忽地低下头,闭上眼,沉默许久,低低道了声“谢谢。”
常青见她这等神色,上前走了几步,看着那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脸色变得煞白,嘴唇一直在抖动,不停地抖动,忽然深吸了口气,后退了两步,走到铁床前,轻轻坐下,道:“谢娴,火是你放的吧?”
谢娴低着头,一言不发。
常青知道她不会承认的,继续道:“这里离那地方不过十几米远,半夜是能听到声音的,你把听到了妹子的呼救,便把布条扔出了对面的枝叶上,便大喊走水……”
谢娴依然不说话。
“开始……我以为是太监之声。”常青抬头望着谢娴,忽然皱起眉,少女在他眼里,一向是落落大方,即或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见她输了气势,此时却仿佛抽掉了魂魄,畏缩地靠在墙角,把头垂得低低的,仿佛……
“你那妹子……”常青微微有些于心不忍,正因为不忍,他要……“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久许久,谢娴才抬起头,颤声道:“什么?”
“我的意思,她怎么这么不懂事?好歹谢家也是书香门第。”常青说到“书香门第”四个字,忽然带了些讥讽,却又瞬息不见,道:“这是怎么了?疯疯癫癫,毫无礼仪,听说你们自幼一起长大,她……”
谢娴抬起头,望着常青……
或许常青这次并没有攻击与讽刺……
或许这次她实在不知怎么办好……
她在茫茫里张口,道:“都是我的错,从前妹子好好的,后来我与母亲斗法,母亲不忿失败,就去报复妹子,妹子莫名掉进了湖里,捞出来就变得有些古怪,我有时候怀疑她摔坏了脑子,当年学针灸医术,也是为了这个,后来发现她虽然古怪了些,却也没出什么大格,便觉得长大了就好了,再后来家里出了事……”
常青第一次见谢娴这么亲近地与自己说话,毫不设防,虚弱而,坦诚着,也不忍心把语气冰冷,而是竭力放缓,道:“应该是摔坏了脑子。”顿了顿又道:“不是你的缘故。”
谢娴听了最后那句,忽然闭上了眼,眼泪哗啦掉了下来,道:“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她,让她掉进湖里,让她摔坏了脑子,最后若是让她……罪该万死,万死难赎!”
常青听到“万死难赎”四个字,深吸了口气,他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不由站了起来,忽然发怒道:“说不是就不是,自己找罪受,也由得你!”
谢娴听了这话,忽然醒悟到常青的身份,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低着头讷讷道:“让大人见笑了。”
常青“哼”了一声,道:“纵火的事情……”见少女神色凄然,忙改口道;“已经过去了,那婆子的事情牵扯非小,待我禀明圣上,自有分断。”说着,转过身走到了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见谢娴靠在墙上,把头埋在裙子里,她身形窈窕,姿容美丽,却因为气场太强,让人很难产生怜意,此时却……
他的心忽然乱起来,仿佛那个傍晚,那样的疲惫,重重压在了她的身上,也压在了自己心上,便生出了那种柔软,那种柔软不是仰头才见的渴慕,而是一种怜惜,一种想要呵护的温情,常青皱了皱眉,忽然又走到谢娴跟前,低低道:“别难过。”
谢娴没有动。
“跟你说,别难过。”常青重复了一遍,他极少用这样语气与人说话,此时说起来,硬邦邦的让人听着并不舒服。
谢娴这才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道:“让大人见笑了……”说着,扶着墙站了起来,道:“谢谢大人高抬贵手。”
常青本来一片怜惜,见她这样,忽然生起气来道:“谢?拿什么谢?”说完又后悔了,道;“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