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才说出了她想要的那句话:“我会去见他一面,亲口跟他说清楚的。”
红果儿顿时整个人放松下来。她其实一直到现在,都并不讨厌黎燕燕,未婚男女间发生了什么矛盾,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不过,发生了矛盾,这个矛盾又一直得不到解决,那就让人很烦心了。这种时候,旁人能帮得上忙的,就只是给他们制造见面的机会而已。
只有见了面,他们之间的事情才有可能被摊开来说。
说不准,黎阿姨认为很严重的那件事,她爹很容易就肯为她改变呢?
精神一松懈,她的眼睛就开始能看到别的细节了。她留意到黎阿姨枕头旁边放了封信。
信封上写了黎明瀚(收),收信地址写着一串京市的地址。
她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都姓黎,地址又是京市的。这是黎阿姨给她父亲写的信?
电光火石时,她好像想通了一个关窍。
她上一回来找黎阿姨,就是她爹让她来的。她爹也没弄明白,为什么黎阿姨突然就不理他了。
一个人再怎么粗枝大叶,也不可能在自己处的对象突然单方面断绝往来后,还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吧?再怎么样,也会审视相处中的点点滴滴,寻找原因的吧?
可她爹却是完全性的一头雾水。
也许,事情根本不是这两个人的相处出了问题。而是……“是你家里人不同意吗?你爸你妈觉得我爹是农民,看不上他,不让你嫁?还是你家出事儿了?”
红果儿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怀疑什么,直截了当就问。
黎燕燕先是惊了一下,接着马上替父母辩解道:“没有。我爷爷是乡绅,我父亲年幼时的玩伴都是佃户们的儿子,他从来没有看不起农民阶级过。”
……从祖上就是富人阶层啊……
“那就是你家里出事了?”
“没有!”不同于刚刚的沉默,红果儿一问,黎燕燕马上就矢口否认道。
……还说没有。明明就是。
知道事出有因,红果儿的心就软了下来:“是你爹挡了谁的路吧?你家有遗留政.治问题,应该很容易被人揪把柄的吧?”
黎燕燕满脸震惊,她根本就没想到,自己百般遮掩的事情,竟能被个小女孩给猜中!
不,红果儿再聪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也不可能有这种政治敏感度的。“是你爹告诉你的?”她小心谨慎地问道。
但同时,她又听出了自己话里隐隐藏着的那分期待。
红果儿囧了!
昨晚看到自己老爹那么难受,她的心情也不平静起来。她平常惯是喜欢装作一副小孩子的模样来的,谈吐也都尽量往小孩靠拢。
可今天,心情不平静之下,她早把这点忘诸九霄云外了!
她跟黎阿姨说的头一句话,就是用成年人的语气说的!
幸好大人都有一个毛病,喜欢脑补!对对对,就是我爹给我分析的!你说得太对了!
“我才不告诉你!”红果儿赶紧把小孩子最常说的金句拿出来用。
黎燕燕更紧张了:“那你爹……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红果儿用力摇头:“没有。”怕她误会她爹到处乱说话,她还追加了一句,“他还不准我告诉别人。说我要是告诉别人了,我就不是他闺女了。”
说着,小红果儿还怪难过的:“为啥我说了这个,就不是他闺女了呢?为啥闺女还抵不过轻飘飘一句话嘞……”大眼睛一下就湿漉漉起来。
黎燕燕明显松了老大一口气,安慰她道:“不是你抵不过一句话。而是这话说出去,黎阿姨的工作就保不住了。红果儿,黎阿姨知道你一向聪明又懂事,你不会把这个告诉别人的,对不对?”
红果儿装作吓了一大跳的样子:“工作保不住?那黎阿姨不就没有工资,没有口粮了?那黎阿姨是不是要当农民了啊?”
黎燕燕苦笑了一声,岂止如此……
红果儿认真地道:“我不会往外说的。你连抱个二十斤的毛谷子都那么费劲儿,让你干农活,你肯定干不了。攒不足工分,你会饿死的!”
红果儿的天真,让她阴郁的心情也变好了许多。她微微笑了笑。
但很快,她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她问道:“你今天说的这些话……都是你爹教你的吗?”
红果儿又囧了,早知道她会算到她爹头上去,她就该注意注意说话方式的!
这下,她爹成了背锅侠了……
黎燕燕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在秋日的清晨凝结成霜,映射出她心底的落寞。“他果然是怪我了……”
确实怪你了。这点她爹倒是不冤枉。红果儿琢磨了一下措辞,说道:“有些你以为是僵局的事情,不一定就真的没有解决之道。你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极端呢?”
黎燕燕神色一动,抬头凝视着她。
显然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但红果儿却不能在此刻说出来。因为,不管她说什么话,黎阿姨都会认为是她爹教的。
在不清楚可能引发什么后果的情况下,她还是先跟她爹商量一下比较妥当。
于是,她挥挥爪子:“我走了,黎阿姨,再见。”
干脆俐落。
说话只说一半,不也是成年人才会干的事儿吗?黎燕燕低头沉思,开始思考李向阳到底想告诉她什么。
而红果儿走了一半,突然发现……
她把那封信上的名字和地址给忘了!
赶紧又跑回来,瞟了一眼信封,在心里不断默背,爪子随意一挥,人又跑了。
不明真相的黎燕燕:……什么情况?
红果儿:没什么情况。就是搜集情报,有备无患!
***
红果儿走到僻静处,就从她一贯背在身上的那个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红梅笔记本来。把刚刚默背的地址和姓名全默写了一遍。
这才安心地开始思考起别的问题来。
她今天除了这事儿外,还有一件事亟待解决。
那就是那张写着奇怪文字的帛书。
虽然东西也有可能是仿品。但假如是真的,她用二十多块钱,就把人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给换去了,实在是心有不安。
她先去集市那边瞅了瞅。
那位老人不是东方红公社的社员,集市也只在每月的固定日期才开放。今天不是开放日,那边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找不到人,她又去学校请了假,说是家里有事。
她成绩好,人也乖巧,又给社里办过大事。只要是她请假,黄老师就没有不批的。
请完了假,她就往县城跑了。
她记得老人家说过,他儿子得了大病。公社医疗院也就能治点儿常见病,老人家手里拿着钱,该是拖着儿子上县医院看病去了。
她这个想法是没错的。但人海茫茫,要找一个只见过一面的老人,又哪儿是这么简单的事呢?
她把县里最大的那家医院找了,又找了两家规模稍小的医院,把门诊挂号处的所有窗口收费人员全问了一遍。
愣是没人记得有这么个外表普通,有点倔气儿,还有点文化的老人,带着儿子来看病的。
得了大病,不上大医院,难道还去小医院?那跟上公社卫生院有啥区别?
红果儿实在找得泄气,想了想,还是算了。她总不可能把整个县翻一遍的。。
走了大半天,她已经走得又累又饿了,索性就近去了一家大门面的副食店——这种规模大的店子,总会给人意外惊喜。
进去一看,可不是?除了其它小店里常见的东西外,这里居然还有红糖月饼、小香槟,还有烤得白生生的面包。
这些可都是稀罕货啊。
红糖月饼没有馅料,就是用红糖水和面。但在这个年代,这种甜滋滋的月饼已算美味。
还有小香槟,喝起来像汽水儿一样,酒精度数特别低。是很适合女性和小孩子们饮用的酒类。
至于面包嘛,红果儿瞅着,总觉得它好像放了特别久似的,看上去硬邦邦的。
唔,算了,这个还是不要尝试了……
在店里多走两步,还看到了麦精露!这个是什么呢?这个其实是啤酒型饮料。之所以说它是饮料,是因为它有酒味儿,却不是酒。大约有个七、八度左右。但这种饮料后劲儿有点足,比较容易上头。
看到这东西,她忍不住兴奋起来,她一直以为麦精露是八十年代初才有的东西,原来这会儿也有啊。
不过,一想到这玩意特别容易炸瓶子,她又赶紧避着它,往另一端紧走了几步。
再走一走,又看到了散装牛奶。咦?有牛奶哦!
“阿姨,这是生牛奶吗?多少钱一斤啊?”
“对呀,生牛奶。这是头两天才生崽儿的水牛产的奶,今早刚送来的,新鲜着呢。不过小朋友,这东西贵哦,要二毛六一斤呢。”
“要票吗?”
“不要票,又不是批量生产的。”
“那我全要了!”红果儿开心地道。才产崽两天,那不就是牛初乳吗?这东西喝了,对身体会很好的!
“我这儿有7斤半,要1块9毛5哦,小朋友。”售货员提醒她道,满脸“你有那个钱吗”的表情。
“那个小香槟呢?多少钱一瓶?”
“那个更贵,要3毛3。而且还要酒票。不过,你家大人喝完了,把瓶子拿来退,可以退你1毛5。”
这时期喝酒也是要酒票的。不同地方的酒票,印制款式也不同。不过,很多酒票都印有革命口号。比如四川泸州的酒票,就印了“酒是粮食.精,少喝为革命”的口号。
“那我要是没票呢?”红果儿问道。
“那就得要6毛9一瓶了。”
瓶子钱只收一次,但里面的酒得按高价品的价格来收。
“那我要4瓶。”
售货员被她逗笑了:“小朋友,你知道4瓶小香槟要多少钱不?”
红果儿点头:“知道啊,1瓶6毛9,那4瓶就是2块零7毛6嘛。再加上那7斤半生牛奶的1块9毛5,总共4块7毛1。”
售货员唬了一跳,赶紧去拨拉算盘珠子。拨了一阵,出来的数,跟小娃子刚刚口算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