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哭。
他曾以为她真的死了,死于他的疏忽过失。
他什么也没做。“她的尸体”被埋时,他不在,旁人为她悼念洒泪时,他也不在。他冷脸下令启程,连看都不看一眼她的残坟。
他只是捡了一截“她”的指骨,而已。
他只是常常想起混乱片段记忆中,他失了神智掐着她脖子时,她哭着求他的样子,那双绝望无助的湿漉漉的眼睛如梦魇般折磨他许久。
她很害怕吧?
差点被他掐死,又遭到野狼撕咬生吞。
也或许,她根本就是被失去神智的他亲手掐死,后来的尸身才被野狼分食。
她死前一定很害怕很绝望吧?也不知道有没有哭着喊他向他求救。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他要了她的命。
他是命定的孤家寡人,他不准许自己难过和想念。
可是后来呢?
卫瞻唇角轻扯,勾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一切不过一个阴谋,她活得好好的,雕玉、种花、调香,作画,还能和老相好谈情说爱。
他若再晚来几个月,说不定她已经嫁了人,成了别人的妻。说不定大着肚子对他笑。
他以为的痛都是她的阴谋,她筹谋一切只是为了让他认为是他害死了她?让他余生活在愧疚自责中?
从满腔自责到愤怒愤恨,被他仔细收着的那一小节手骨成了最大的讽刺。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笑他才是天下第一号的蠢货。
“告诉孤,你这孩子只是一时起念。”卫瞻指腹捻去她眼窝里蓄着的泪,放进口中。
又咸又涩。
卫瞻起身。他离开前,故意吹熄了屋子里的蜡烛。
床榻上的霍澜音不安地翻来覆去,终于香汗淋漓地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莺时!莺时!莺时——”
“来了!来了!莺时在!”莺时一边穿着外衣一边跑进屋,连鞋子都没穿。她慌忙坐在床边,让霍澜音靠在她的肩上。她反复轻拍霍澜音的背,劝着:“没事了,没事了,姑娘只是又做噩梦了,不要怕不要怕……”
霍澜音靠在莺时的肩上,目光呆呆的。
“对,不用怕。”她疲惫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轻声呢喃,“梦都是反的……”
莺时哭了。她哭着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还不如……”
她咬咬唇,哭着问霍澜音:“姑娘,你可后悔过?”
窗外的卫瞻透过窗缝,遥遥望向霍澜音。他听见她说——
“不,就算真的死在狼群里,也不后悔。”
卫瞻合上眼。
他没有再听下去,转身离开,回到隔壁王景行家中。
王景行站在檐下,远远望着回来的卫瞻。卫瞻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纪公子,刚停了雨,这深更半夜是去了哪里?”王景行面带微笑,语气温和。
“你家太闷热,出去随便走走。”卫瞻走到王景行面前,“王公子也半夜不睡?”
王景行点点头,含笑道:“这场暴雨着实闷热,我也是闷热得睡不着,想着出来走走。”
“哦,你继续。”卫瞻经过王景行,回了客房。
王景行立在原地看着卫瞻进了屋,他转过头望向隔壁的院落,略担忧地皱起眉。
第二天,霍澜音很早醒来。她磨了一会儿玉料,冯婶才将早饭做好。六个人围在一桌,和和气气地吃饭。原本霍澜音和莺时一起吃,后来她无意间发现冯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说说笑笑,和她从小接受的食不言规矩大相径庭,意外地觉得有趣,她甚至觉得羡慕。后来,她便带着莺时和冯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
吃过饭,霍澜音带着莺时和冯家人拯救经了暴雨的花草。她在庭院里种了几十种花草,都是她用来调香的原料。花草不是一年四季都开,如今盛夏正是攒下香料的最好时节,万不可让一场雨将心血都给毁了。
“咚咚咚。”
“我去开门!”小芽子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
“是王公子来啦!”
霍澜音抬起头望了一眼王景行身后,不见卫瞻的身影。她略诧异了一下,起身去洗了手,将王景行请到檐下,在一套石凳上坐下。
“纪公子已经走了吗?”
“是。我今天早上醒来时,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王景行道。
“哦……”霍澜音皱起眉。
王景行犹豫了一下,才问:“表妹似乎很是在意他的来去。”
“那是自然。”霍澜音想也不想,“他连押金都没给我。我可把所有钱银都用来买了那块原料。他若跑了,我不仅不赚,兴许还要赔一笔。”
王景行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他认真道:“若是这人不靠谱跑单,倒是便宜我捡漏。嘉瑜还不知道你就是梅无,她也快过生辰了,刚好可以转单给我,送她做生辰礼。”
霍澜音端起石桌上的茶盏抿了口清爽的凉茶,没有回话。
王景行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霍澜音的神色,亦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他认真道:“表妹不要多想,刚刚那话不过玩笑话,瞧着纪公子穿戴不像跑单之人。不过我今日过来也的确是想麻烦表妹,若是有空雕一枚玉佩,我是真的想拿出一枚出自梅无先生的玉饰赠给嘉瑜做生辰礼。”
霍澜音安静地看着他。
第73章
望着霍澜音的眼睛,王景行心里一沉,忽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别开眼,逃避地看向庭院里忙着扶花的人,说道:“这场暴雨,可惜了这些花。”
“是啊,昨儿还开得好好的。一场雨,将花儿都打坏了。”霍澜音起身,“表哥坐,我要去摘捡花草了。若等到中午恐怕这些落花都要被晒蔫儿,就真的不能用到制香上了。”
“我也来帮忙。”王景行挽起袖子。
霍澜音笑:“表哥没有事情要忙吗?我怎么记得表哥以前总是很忙的。”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王景行蹲在花圃中捡起一朵不知名的蓝色小花,“这种被风雨摧残剩一半的花可还要?”
“摘下完整的花瓣,还是有用处的。”
王景行点点头,认真拾捡掰折。
王景行的小厮在院外急得直挠头,铺子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处理,而且这次本来只是路过丰白城,顺便看看几间铺子的账目,本来是急着去虎民岛谈一笔大单子的。
“二爷怎么还买了破农宅住下了……”
“你是顺子哥哥吗?”小芽子扒着门缝,冲王顺笑,“你家公子让你进去。”
王顺顿时松了口气,二爷终于想起大买卖了!
他乐颠跑进院子里:“爷,是要走了?”
王景行甩了甩手上的泥巴,道:“中午前要将这片花圃收拾出来,你问问小石头该怎么做,手脚麻利些。”
“啊?”
王景行抬眼看他。
“哦哦……”王顺挠挠头,将长衫掖在腰间,蹲在小石头身边请教该如何做。
老老小小八个人忙了一上午,终于在阳光最烈之前将整片花圃拾弄妥当。摘下的花草分类摆在竹篮里,整个农家小院都飘着浓郁的芬芳香气。
大家刚歇下,小院门响起叩门声。
霍澜音坐在檐下看向院门口,猜着可是纪公子过来送定金?可是当她看见院门口来人的脸时,顿时无语地别开视线。
王景行始终暗暗观察着霍澜音的表情,见此,诧异地望向院门口。
“冯叔,小娘子可在家呐?”赵彦林笑嘻嘻地问。在他怀里抱着一个笨重的白瓷鱼缸,两尾通体鲜红的小鲤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在……”冯叔脸上的笑有些僵。
赵彦林踮着脚朝院中张望,看见檐下的霍澜音,大眼睛立刻亮起来。
“让开让开!”他挤开冯叔,抱着白瓷鱼缸,一路小跑跑到霍澜音面前,将鱼缸放下,鱼缸里的水往外溅出来一些。
“哎呦我的娘呦,这一路可累死小爷我!”他一屁股在霍澜音身边的石凳坐下,把手当成扇子,在自己的脸前拼命地扇着风,“哎呦娘诶,可热死小爷了!什么鬼天气嘛。”
“莺时,给赵家公子上茶。”霍澜音语气淡淡地说。
莺时应了一声,给赵彦林上茶的时候板着脸,生怕旁人看不出她的不乐意。
王景行瞧出霍澜音和霍澜音身边人对赵彦林的态度,在几分好奇之外,不由多了几分带着提防意味的打量。
赵彦林长得浓眉大眼,很是富态。而且穿金戴银,手指粗的金镯子戴了仨。这个人从长相到穿戴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小爷有的是钱!
这个时候,赵彦林的四个随从才气喘吁吁地追过来。
赵彦林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景行,两条毛毛虫似的粗眉一上一下皱起来,不算友善地问:“小娘子,这人谁啊?”
“这位是我的表兄,姓王。这位赵公子是不二楼赵老板的侄子。”霍澜音只好给两个人做介绍。
“表兄啊……”赵彦林念叨了一遍,不太高兴。不过他很快又咧着笑,嘿嘿笑了两声,指向白瓷鱼缸,“小娘子,你瞧这两条小鱼可好看?我亲手钓上来的,觉得这两条最好看,亲自捧来送你的!”
霍澜音疏离地摇头,说:“我不喜欢鱼。”
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我对鱼过敏。”
“啊?我听说过有的人吃鱼会过敏。还有养鱼会过敏的?”赵彦林惊奇地瞪圆了眼睛。
霍澜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兴许是调香太久,接触太多香料,所以对味道比较敏感。闻到养鱼的水会觉得很不舒服。”
“来人!来人!”赵彦林赶紧招呼随从把桌子上的白瓷鱼缸抱走,且吩咐他们将鱼缸跑到远些的地方,摔个稀巴烂。
“赵公子过来只是为了送这两尾鱼?”霍澜音问。
“是啊!哦,不对……还给我二叔带话。他说什么定金什么老板的。哎呀,我那二叔说话太快了,我没注意他都说了啥。反正就是让你今天有空过去一趟!”
“知道了。多谢赵公子带消息过来。”霍澜音起身,“寒舍简陋,不敢留赵公子多坐。冯叔,送赵公子出去。”
霍澜音说着,往房中走。
莺时小跑着跟在霍澜音身后。
“诶?诶?我这也没说上几句话咋就赶我走啊?可怜我一片苦心,那么远来给你送小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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