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王伯田之道今夜大约也是在劫难逃,贞公主去田之道的封地会是如何结果,只有天晓得。
李恪昭也做无谓劝解,只是执礼道:“珍重。”
在爬上林间坡道时,岁行云回头望向山下溪边,一片幽暗。
说起来,她与贞公主总共就见了三次:去年夏日布庄偶遇,冬日公主登门募捐,然后便是今夜。
没什么了解,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岁行云却还是为她感到难过。
她没有家了。
或许过了今夜,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会被尽数屠戮,甚至连同宗族人都难有几个幸存。
谁也不知她今后会活成什么模样,甚至不知她是否真能活着抵达蔡王伯的封地。
岁行云抬起头,透过林间枝叶的缝隙仰望天上月,诚心诚意为贞公主祝祷。
无论如何,活着吧。一切都会好的。
*****
或许卓啸在城中杀得过于忘我,整夜过去都未察觉缙质子已人去楼空。
众人半点未耽误,趁夜在山林间疾行近二十里。
到丑时天光熹微之际,岁行云总算寻到个隐蔽且较为宽敞的“猎户洞”,便带着大家进去稍作休整。
山间常有这种“猎户洞”,是猎户们的临时落脚地。
为防备入睡后遭遇野兽袭击,这些山洞通常会择在相对易守难攻之处,通往洞中的小径上沿途还设有许多陷阱与圈套,较为安全。
山民大都宽厚豪爽,各处“猎户洞”素来无主,若有路人无意间发现也可借宿过夜。
叶冉唤了伏虎一道去外头望风放哨,约好两个时辰后进来与飞星、朱雀换班。
夜里山路本就难走,他们还以近乎强行军的速度疾奔,到此时当真是困倦疲乏至极。
如此安排停当后,余下众人便顾不上许多,歪七扭八凑拢一堆,各自和衣而眠。
这个“猎户洞”已是沿途走来见过最宽敞的,但这一行人加起来将近五十,终究挤了些,几乎是人挨人的场面。
岁行云早困得个七荤八素,此刻两眼雾蒙蒙满是困泪。
她并未瞧清身边人是谁,以为是司金枝,便含糊嘟囔一句:“小金姐,你睡相还好吧?若是打呼可别怪我揍你,我睡迷瞪时六亲不认的。”
说完也没等对方回答,躺下就合眼睡去。
山洞内的地面终归不会多平整,虽垫有几层干草,到底不如棉絮褥子那般和软。
不知过了多久,岁行云于半梦半醒间艰难翻了个身,屈起手臂垫着脸,改成侧卧之姿。
迷糊间觑见旁侧的人也翻了个身,以同样的卧姿面对她。
她口齿不清地低声笑喃:“小金姐,你也睡不实啊?”
说着,便懒懒展臂搭在对方肩上,挨挨蹭蹭偎近对方的怀中。
等等!这不像司金枝的怀抱!
岁行云倏地瞠目,与同样瞠目的李恪昭四目相对。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目光向下,呆滞看着隐约相贴的胸口处。
霎时睡意全消,几乎同时重重翻身,变作一对背靠背的红脸怪。
第44章
也不知是谁的纷乱心音扰人, 岁行云再难成眠, 索性起身, 蹑手蹑脚迈过熟睡中的同伴们, 往山洞外走去。
她在洞口前驻足,回头望望侧躺在原地不动的李恪昭。
觑着他明明面红耳赤却佯做睡熟的模样, 岁行云抿唇, 赧然轻笑,双颊愈发滚烫。
心动?是有的吧。她和他, 大约都有的。
可是啊,并非世间每一场心动都要强求结果, 尤其明知那结果不会太好时, 就更不该无谓地节外生枝。
正如他冬日里曾对她说的那般,做人理当心志坚定,一以贯之。
不能被这份心动轻易诱惑。
至于方才那无意间的片刻相拥, 最好就当做一个彼此心照不宣, 却永不再提及的秘密吧。
出了山洞一瞧,日色初初破晓, 有薄风料峭, 有轻露沾衣。
当下约莫卯时近尾,算算也就睡了不足两个时辰。
岁行云揉脸醒神,并以鸟语哨确认了叶冉与伏虎此刻所在, 便猫着腰寻去, 在小径旁半人高的杂乱灌木丛中与二人碰头。
“我睡不着了, 来替一会儿哨。若不, 伏虎先去睡吧?”
伏虎见叶冉颔首,便也不忸怩,对岁行云道:“就辛苦你,晚些飞星与朱雀醒了来与你们换。”
岁行云端着随身弩,与叶冉并肩趴在灌木丛中,眼神警惕地望着蜿蜒曲折的小径。
叶冉以余光打量她片刻,低声笑道:“真是古怪,许多时候我瞧着你的架势,总觉得你从前该是上过战场的。”
“东想西想,光吃不长。”岁行云目不斜视,口中嘟囔着怪话,虚虚敷衍过去。
叶冉想想也觉是自己多心了,自嘲低笑:“倒也是。没听说蔡国有女兵女将的先例。”
莫说蔡国,放眼当今之世也无此先例。
当年质蔡时,李恪昭与他舅父公仲廉商议后,提出以舞姬身份避人耳目,将金枝等人带到蔡国后再训练为武卒,已是石破天惊般的开先河之举。
“对了,”叶冉想起一事,又道,“我担心追兵很快会跟上来,晚些等大伙儿休息好了,便让飞星护公子先走。到时你也……”
岁行云扭头,飞快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远处。
“我就猜到你会做此荒唐安排。我既为你副手,哪有跟着公子先走的道理?叶大哥,你别嫌我说话不吉利。刀剑无眼,若真与敌遭遇,谁也不敢说自己定就是全身而退的那个。就像回雁阵被破有双簇阵补那般,若你有差池,也当由我补位。否则届时伙伴们群龙无首,闹不好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她言辞间很是冷静,直指核心,这让叶冉对她又刮目相看几分。
“公子不会允你与我们一道殿后,”叶冉坏笑,刻意道,“毕竟你可是他的夫人。”
“得了吧,你明知那不当真的。”
岁行云不以为意地勾勾唇:“若你让我丢下大家随公子先走,那我这一年半流过的汗、受过的伤、忍过的疼,岂不是全成了装模作样的笑话?”
她稍顿片刻,又道:“而伙伴们又将作何感想?他们连想得个姓氏、想余生做个寻常自由身的平民,想生有所望、死有所葬,都得提着脑袋拿命换。若他们眼睁睁见我无所建树,却能随公子全身而退,那可是要坏大事的。你莫要临阵动摇军心。”
“至于公子同不同意,其实不紧要,不是吗?当初他让我进西院时说过,从那以后我便归你管。今日我是去是留,你说了才算。”岁行云忍了个呵欠,笃定道。
叶冉恍然大悟:“难怪你要换伏虎进去,就是专程来与我谈这个的吧?”
岁行云静静眺望远方,笑而不语。
李恪昭从不强行插手叶冉的事务,也绝非朝令夕改之人。
既他当初亲口说过,岁行云进了西院便与众人一样归叶冉管,那如今只要叶冉坚持,他断不会食言而肥。
*****
仪梁城内那场屠戮贯穿了整个立秋之夜,翌日清晨的融暖秋阳使整座城池氤氲起血腥气。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一队队执戈着甲的兵士,家家关门闭户,人人噤若寒蝉。
蔡王宫内有座观星台,那是整个仪梁城的制高点。仰可望穹顶浩瀚星海,俯可瞰王都市井风烟。
上将军卓啸在众人的簇拥下负手立于观星台正中,晨风拂过他腰间冰凉的剑鞘,将他的披风鼓张成趾高气扬的胜者之姿。
“启禀上将军,太史令及其辖下史官十一人已尽数处置,华将军正领人查抄相应竹简、布帛,稍后归拢焚之。”
听下属禀完这个消息,卓啸低垂布满血丝的眼眸,远眺城中如蝼蚁般渺小的众生,扬唇低笑。
史官尽没,仪梁城中田姓王族此刻已大半成了乱葬岗上的孤魂野鬼,死倔愚忠的勋贵重臣一一灭门。
如此,纵他卓啸窃国弑君、屠戮半城,那又如何?大争之世,窃钩者为贼,窃国者成王!
从今往后,卓姓为仪梁至尊,为蔡境至尊,终有一日也将为天下至尊!青史只会留下“蔡王卓啸”四个大字,明正堂皇!
有一须发皆白的年长谋士躬身垂首,颤颤巍巍的苍老嗓音中藏着几许担忧:“若消息传出,举国百姓必定物议沸腾。上将军因及早……”
“举国百姓?文老高看他们了,不过一群有奶便是娘的东西,”齐文周打断他,拱手向着卓啸,“最多一年,待君上麾下百万大军灭缙后,放粮、分田、减赋税,他们便只会盛赞‘我王英明,我王万年’。”
“君上”、“我王”,齐文周见风使舵的及时改口使卓啸心中大悦,喜形于色。
文老苍白胡须随风微荡,不太认同地对齐文周怒目而视:“齐大人此言差矣。先前攻打苴国杜雍城失利,虽是预先谋划,军中许多将士却并不知晓。开春后数遭败仗,士气大损,若然即刻攻缙,胜算并不十足!”
“不过小事一桩,文老过虑了,”齐文周笑眼阴鸷,轻道,“可斩缙质子夫妇,以振三军。”
卓啸终于大笑出声,旋即冷不丁凑近齐文周,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你这是挟着私仇。去年你因觊觎缙夫人,两次暗中生事未果,反被李恪昭下绊算计了去,使你被你祖父训斥厌弃,甚至削减了原本要分给你的家产。”
齐文周倏地一凛,垂于身侧的指尖隐隐颤栗。
“不过,主意却是个好主意,与本王不谋而合,”卓啸拍拍他的肩,“据斥候回报,缙质子府已人去楼空,想必进了东郊山林。大约是要越山往滢江去,走路水路逃窜归缙。斥候据脚印判断,他的人手不超过五十,我这便许你三百精兵前往追剿,亲自报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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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是寅时进“猎户洞”补眠休整,午时之前渐次醒转,各自取出随身干粮充饥过后,便又继续赶路。
按照叶冉的部署,飞星随护李恪昭先行,争取尽早翻山去与无咎的人马汇合。
十二卫居中而行,叶冉则带着岁行云与西院众人一道殿后。
如此,若真有追兵赶来,叶冉他们是第一屏障;若全员覆没,十二卫便接替屏障之责,继续拖住对方,不惜代价力保李恪昭全身而退。
李恪昭果然将叶冉唤去一旁,提出要让岁行云也随自己先走。
叶冉将岁行云早前对自己说的话扼要复述一遍,拍拍李恪昭的肩。
“她所言有理。若我任她随您先走,如何安抚其他人?再者,您也清楚,她是个有骨头的姑娘,打从心里不愿活成菟丝子,咱们别叫她难做。”
李恪昭闻言面色如冰,却也无话可说。旋即挥开叶冉,以眼神示意岁行云近前。
岁行云大致能猜到他欲言何事,一到他面前站定便抢先道:“公子全身而退才是当务之急。您先行与无咎的人马汇合,若我们真被追兵咬住,您确保安全后,再让他的人赶来接应我们,如此不就两全其美?”
李恪昭不豫抿唇,瞪视她良久后,才艰难沉声:“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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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窄山间道勉强能容两人并行,叶冉与岁行云走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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