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竹到底没有愚钝到家,“娘的意思,是让我主动同她修好?”
小张氏不置可否,“你终究是宋家的女儿,旁人看你,只有更挑剔,此事现在看着是你有理,可若颜娘子真的连学也上不得,那便是你得理不饶人了。”
“可这又不是我主使的——”宋竹的话说了一半,便自断了,她在小张氏的凝视中略带尴尬地一笑,“是了,外人又哪会管这么多,总是要算在我头上的……”
会明白这点,宋竹该如何做,也就不用小张氏再指教了,她亦没有继续叮嘱女儿,如何在对颜钦若示好的同时,又和她保持合适的距离。女儿这一辈子,做爹娘的能护持的又有几年?唯有此时多想多学,将来才能更好地应付人生风雨。再说,宋竹本性也还勉强算是灵巧,有时候缺的就是一句点醒而已。
当然,这也只是明面的理由,私底下另一层用意,小张氏却是绝不会宣之于口的,宋竹能领略多少,就得看她自己的天赋了:颜钦若对她如此刻薄,她却还能友好待她,这样的事情再多来一件两件,由女学同学回了洛阳稍一宣扬,宋竹既美且贤的名声,说不得也自然就更加响亮了……
自然,这多少有些沽名钓誉的嫌疑,一向是为儒门所轻蔑的举动,也所以,真正的儒门弟子……也都会做得比一般人更加隐蔽。思及此,小张氏不免微微一笑:女儿还小,还不到学这个的时候,她还拿捏不好这里头的分寸。
宋竹在刺绣上的天分,着实是有限,小张氏的一身绝学在她身上竟是毫无传承,就是有心要好好教她,但在有限的练习时间里,也教不出个所以然来。在这一点上,她终究是比不得姐姐妹妹,像是宋苓、宋苡,都是儒学、女红两手抓,顶多有一门特别强而已,宋竹费尽心思,总算把功课维持在比同龄人好了一些的水准上,但刺绣这里就只能勉强跟上常人水准了。在小张氏这里练习了小半日,最终辞去时,也还是没能绣出个像样的乱针手帕来。小张氏拿着她的功课看了一会,自己都觉得伤眼,只好撂开手,从抽屉里取出了两封信来——宋先生昨晚拿回来时,时辰已晚,今早宋竹又过来盘桓了好久,她到现在才有时间拆看这两封书信。
并不出小张氏所料,两封信都是写来提亲的,身份虽然有些差别,但都是洛阳城的贵胄,其中一封更是由刘副使的顶头上司,提刑司马提刑写来的——一封是为颜家十郎,一封是为余家三郎,说的也都是宋竹,而非是早有声名在外的宋苡。
至于为颜家说亲的,则是洛阳龙门书院的山长曾氏,虽然曾先生并非宋学众人,但同样都是北学繁衍而出的派系,两家书院的关系一直也都还是不错的。
小张氏将曾先生的来信来回看了几遍,把一字一句都咀嚼得透彻了,方才搁了下来。至于为余家说亲的那封信,却只是草草扫了几眼,便搁到了一边。哪怕信中露骨地暗示了嫁妆问题,表示余家可以厚聘礼而薄嫁妆,也没能让她心动。——余家彩楼上的几件事,刘张氏早就在信中仔细说明了,这般家风,宋家怎么可能会予以考虑?便是颜家,其实也过不了这一关,小张氏会细看书信,其实也是另有因由。
不过,要是不考虑家风问题的话,宋竹才去了洛阳一次,也就拜访了三户人家,其中两户立刻就来人提亲,而第三户齐国公府,则是写信过来,有意让孙女入女学读书,不能不说,三娘在洛阳的表现,还是很优秀的,起码,是肯定折服了洛阳的贵夫人们。将来待她年纪稍大一些,再去洛阳几次,宋三娘的名头,在洛阳一带也自然响亮起来,届时天南海北的好人家也自然都会写信提亲……如果只是要为宋竹择一个大户人家的话,如今看来,已不再是问题。
但小张氏做出如此布置,却并非是为了招惹这些姬妾满堂、豪奢糜烂的所谓大家大族,她自有为将来的一番用意,不论是宋竹在洛阳所得的赞誉也好,还是她和萧三十四一路上说说笑笑,表现出的投缘也罢,都只能算是个添头。如今才方踏出这第一步,她心中倒是不觉得有多得意欢喜,若说有什么可高兴的地方,也就是经由刘张氏和乳娘的叙述,传到她耳朵里的三十四哥轶事了。
是个守礼的孩子,却又殷勤体贴,待人接物得体有礼貌,谈吐有物,虽然……年幼时荒唐贪玩了些,但毕竟现在也改了,只要在学问上多加用心,二十出头能中进士,有萧家在,仕途不会是问题的。当然,想要进两府是不可能的,但做个地方高官并不成问题。
论到萧家家风,身为当代外戚,一向保持低调,从未出面惹是生非,虽然家中也免不得有几个姬妾,但和颜家、余家比,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人口也不算太多,是非会少许多,再加上他是宋学门人,想来纳妾纳小的事也不会去做。——这一切种种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和三娘性情投合,两人走在一处,即使不说话也让人觉得相配,况且一路回来谈天说地,聊得也是开心。
不接颜家斗笠,说明他谨慎自矜,为宋竹备马,又换了马匹,可见其细心体贴。入城那天一定要请三娘上齐国公府吃杯茶,第二日齐国公府便打发人来请,到最后大夫人给了玉佩……虽说不是直系长辈,但只怕也有些相看的意思在,且大夫人对三娘十分满意赞赏,这也是可以看出来的。做了这些事,不必多说什么,也足以表明他的心意了,当然,亲事需要长辈做主,没有自己开口大剌剌和家里提的,在萧家来信之前,他不露丝毫端倪,也是老成持重的表现。
清明节萧禹进来拜见宋家长辈时,小张氏便对他的人品相貌颇为满意,此刻隐隐已经是把他当作未来女婿看待,更是有点丈母娘看女婿的意思,越看越有味道。只是唯有一点让她有些介意:萧禹和太子,走得太近了,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只怕并非好事。
儒学门人一贯惜身重名,小张氏也是如此,倒不是她好名,只是她太知道名声的厉害之处。萧禹现在年纪还小,又不知名,还不会有人挑他什么,可若是回东京以后,还和太子往来频密,士林里一定会有议论出现,而若是坐实了太子心腹的佞幸之名,将来不论是官场还是士林,无形间都会多出重重阻碍,这一点却是让她有些忧虑,已是在思忖着该如何防患于未然了。
下午请安时,小张氏早去了一步,把两家信给姑姑看了,明老安人也颇为欣慰,当然,又免不得和小张氏讨论了一番颜家的态度,到得晚间,宋先生回来时,小张氏便和他商量道,“余家那边,还是回了吧。”
宋先生也并不意外,“该当的,倒是颜家这边,你怎么看?”
小张氏蹙眉道,“先放一放吧……朝堂里的事,还是你做主就好,我一个后宅妇人,也没什么主意。”
颜家亲事,又要扯到宋竹大哥宋栗,这一团乱麻,已经久是宋家一块心病了,小张氏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解决,她现在更关心的还是萧禹的事体,见丈夫已有疲累之色,便也不解释那么多,而是一边为宋先生捏肩,一边说道,“是了,萧家那三十四哥,在学堂内表现如何?”
宋先生虽是累了,但反应依然敏捷,听闻妻子这一说,便笑道,“看来三妻妹对他也颇满意……嗯,人很聪明,就是基础薄弱了些,毕竟年小,还有些天真。不过有家里照拂着,也有栽跟头的本钱。”
“此去洛阳,确实有不少趣事。”小张氏道,“今夜晚了,明天再说给你听吧。我就忧心一点……”
便把关于佞臣的担忧说了,又道,“且还有他年少太贪玩,没什么基础,这也是个隐忧。日后,官人你还要多加磨练教育,虽说是有教无类,一样用心……但也不能耽误了这么个良材美质不是?”
宋先生听了直笑,“晓得了,自然会有安排的。你无非就是想让三娘和他多说说话,我也明白,日后自然让他多到书房考问功课。”
之前定下了让宋竹多到宋先生书房帮衬,此时已经是悬为定例,宋竹隔三差五都会在课后去到宋先生书房,或是整理屋子,或是和宋先生说说自己的功课,时而也能承受宋先生的指点。若是宋先生经常让萧禹过去书房开小灶,两人少不得又有接触的机会了。
小张氏之前未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她当时却是反着想的,只怕两人在婚前接触太多,难免招来议论。此时听宋先生提起也不当回事,心中反倒宽松些了,暗忖道:“其实,按说年十五以后才要真正避讳,我们家是太拘泥守礼了些,要避嫌,定亲后再避嫌也不迟。”
她也就不曾争辩什么,只是笑吟吟地说,“还是功课第一,说话不说话,那都是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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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商议,宋竹一如既往依然是毫不知情,既然母亲要她和颜钦若修好,她便打算主动同她示好几次,让旁人知道她并不把前事放在心上。至于继续深交,却不可能:小张氏说出口的她明白了,没说出口的其实她也明白,示好颜钦若,无非就是展示一下自己宽大的心胸,预防下还没兴起的议论,说到底都是在经营自己的名声。——父母的所有布置里,她参不透的就是为什么家里要为她经营起这么一番名声。
难道就为了颜家和余家写来的提亲信?难道爹娘居然想把她嫁入这样的人家?
虽然她觉得不大可能,可却又不免有些焦虑起来,还好这信虽到了,但却毫无下文,除了乳娘隐约露出的一点消息以外,长辈们都完全表现得仿佛没有这事,宋竹忐忑观察了几天,见母亲也没把自己叫去询问意见,方才是渐渐地安心下来:以爹娘的作风,在许嫁之前,都肯定是要问过本人的,既然没问,可见根本就没取中那两家了。
因颜钦若又告病了,这几日没来上学,她的修好大计未来得及展开,宋竹这日下学后,便直去了宋先生书房,一面为父亲整理书签,一面思忖要不要索性去颜钦若下处寻她。正是出神时,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声响,有人问道,“先生在么?”
一边说,那来人便直接走进了屋里,竟是和宋竹撞了个正着。
事出突然,双方都不由得怔了一怔。宋竹本欲直接避开,但忽然认出了进屋来的两名士子里,有一名是清明一道出游遇见的李师兄,只好笑着招呼道,“李师兄好。”
说着,心里却也不禁犯起了嘀咕:这李师兄望着她的眼神,是否也太……太古怪了点?难道是她脸上有墨?
第32章
宋竹心中还不解着呢,这边李文叔却早已经是心猿意马,一双眼几乎是黏在宋三娘面上,心中竟是早已经将礼貌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
上回在山间巧遇,宋三娘全程都戴了盖头,虽说容颜美丽,但也还要透过一层薄纱去看,如今屋中巧遇,乍见芳容,更觉清丽无双,虽说是粗衣长辫,却仍旧不掩国色,李文叔这些时日以来,本已经渐渐有些忘却宋三娘,此时心思再起,却更是炽热,恨不能立时将她娶过门轻怜蜜爱,就连一刻都不愿多等了。
他来寻宋先生,本是做了一篇赋,想请宋先生品评,此时见宋三娘招呼了一声,便有避走之意,心中不觉大急,忙问道,“三娘子,请问先生去哪里了?”
宋三娘声音娇甜,入得李文叔耳中,仿似天籁般动听,她只微微一笑,李文叔都觉得心快跳出喉咙眼,“洛阳刚有客来,先生他们都去了,应该是在图书楼里,师兄若要过去,现在还赶得上的。”
说完了,宋三娘又对他一笑,李文叔看得目瞪口呆,心下来回只想着两句话:“原来天下竟有这样漂亮的小娘子——我定是要娶她过门。”
有了此念,他足下如生根一般,居然是一步也迈不动,只是搜索枯肠,想把宋三娘留住多说几句话,“师妹在先生这里做什么?”
宋三娘性子似乎十分矜持,当了人的面,话并不多,闻言依然是笑,竟不肯多给个话头,“只是帮阿爹整理些文书罢了。”
一边说,一边又是要走,李文叔还要说话时,只闻身边人道,“文叔,既然先生不在,我等还是快去书楼吧。只怕迟了,同学越多,连书楼都进不去。”
自从进屋,李文叔眼里便只看得见宋三娘,听了说话才想起来,还有个同学在一边,只是他十分想要再和宋三娘说几句话,又自忖这同学长相平平,及不上自己风采翩翩,闻言便笑道,“是,只是我们儒门子弟,礼不可废,今日见了也要见礼一番,三娘,这是师兄薛汉福,师从先生也有两年了。”
不知如何,在他说话时,宋三娘眉间忽然起了少许波澜,却又快速平静,李文叔此时也根本无暇细想,只顾痴迷于她的美貌,还以为宋竹是嫌薛汉福外貌一般,心中颇是一喜,还要再说话时,薛汉福已是一拱手,便算行过礼了,口中道,“师妹你去忙吧,我等这就离去。”
一头说,手一头已扣到李文叔肩上,如铁钳一般坚实有力,李文叔居然无法挣脱,被他直拖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薛汉福方才把他松开,也不多说一句,迈开大步,径自就走了。
出来以后,他脑子稍微冷静了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翻身进去,心里微恨薛汉福多事胆小,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屋内,方才转身追上去,面上也是丝毫异色不露,埋怨几句薛汉福心急,便又同他谈起了自己那篇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