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跃抬头看了一下灰蒙蒙的天空,云层厚厚的,遮天蔽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烟消云散,得见青天和朗日。
晴天还没来到,冷雨倒是先来了,淅淅沥沥的,寒风刺骨,又潮又冷,人们总算可以歇息一下,不用去出工了,这年头,农民唯一的休息日,便是雨雪天。这也仅仅是指露天地里的活可以停下来,室内的工作还是要继续的,赵明月还得去席场编席。
新芦苇早已收了回来,现在正是编织旺季,编席比在露天地里干活又好一些,起码不用风吹雨打的,但是有一点不好,冬天特别干燥,容易伤手。天冷了,苇片子也冷得发硬,锋利得跟刀子似的,稍不留神就被苇片子割伤了,所以每个女人的手都被割得伤痕累累,长时间都难以愈合。
赵明月买了蛤蜊油涂抹,但还是不够滋润,伤口愈合得很慢。而且双手经常暴露在空气里,虽然时常都在动作着,也还是免不了长冻疮,等到一忙活起来,双手发热了,冻疮就开始发热发痒,特别难受。赵明月准备明天上街去买点细毛线来织一副手套才行。
结果这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到第二天都没停,地面上全都白了,孩子们都欢呼雀跃的跑去堆雪人,大人们总算有理由在家烤火不出门了,忙碌了一整年,也该歇息两天了。下雪了,路面湿滑,赵明月就不能去赶街了,只好又跑到席场去上工。
傍晚,赵明月从席场下工回家,雪已经停了,天色已经暗了,外面没什么人在走动,孩子们玩了一天雪,此刻也乏了。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明天开始休息不去上工,在家好好歇歇,看看书。走到那丛凤尾竹边的时候,闪出来一个人影,对方叫她:“赵明月。”
赵明月猛地一抬头,发现居然是沈旭跃,她略有些诧异:“沈书记。”
沈旭跃快步朝她走了过来:“才下工啊。天好冷,席场冷不冷?”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冒着白气。
赵明月朝他摇了摇头:“还好,席场人多,不算太冷。”
沈旭跃将揣在口袋里的右手拿了出来:“上次看你的手被划得都开口子了,昨天去县城,看到有这个,帮你买了一盒。”他展开手,居然是一盒片仔癀珍珠膏。
赵明月诧异地看着那盒珍珠膏,这个年代这种膏在他们这边很少有卖的,通常只在大城市才有,她怀疑他们县城会有卖,不过心里却是甜丝丝的,没想到沈旭跃会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她垂了眼帘不敢看对方,问:“谢谢。多少钱呀?”
沈旭跃看着她:“不要钱,我送你的。”
赵明月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谢谢你。”
沈旭跃看着她的手:“你长冻疮了?”
赵明月将手收回来,放到身后,点了下头:“长了一点。”
沈旭跃说:“我们屋的刘卫国脚上也长了冻疮,他用麻雀脑子涂了几次,好像好了。不过那东西挺恶心的,有点吓人。你可以用茄子梗烧开水多泡几次,这样也会好,就是效果有点慢。”
赵明月笑起来:“好的,谢谢沈书记。”
沈旭跃一直听她喊自己书记,总觉得心里不得劲,想听她叫自己的名字,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要求来,算了,以后再说吧。沈旭跃说:“那么……我先回去了。”
“好,沈书记慢走。”赵明月点点头,低头看着他脚上的解放鞋,估计是在雪地里站久了,鞋子面上已经湿了,他会不会也长冻疮呢?赵明月站在原地,等着沈旭跃的身影跃绕过凤尾竹,消失不见了,才折了一根竹枝,就着雪地里沈旭跃的脚印比划了一下,然后拿着那段竹枝回家去了。
胡年春是个标准的家庭主妇,一有空就想法子缝缝补补,保证全家人的衣服整齐干净。她做鞋子也是一把好手,赵明月不止一次见母亲做过,但她自己从未尝试过,如今她有了做一双棉布鞋的念头。就是现在有点晚了,她又不大会做,恐怕等做好就已经天气暖和了,即便如此,她还是决定要做一双试试。
胡年春发现女儿转了性子,开始学着要做鞋子,觉得好奇,也很支持,虽然现在都开始流行穿解放鞋,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做的布鞋穿得贴脚、透气、舒心,每年都坚持给家人一人做两双鞋子。胡年春看着女儿剪出来的鞋底样子:“明月,这么长的脚,给谁做呢?”
赵明月说:“很长吗?我也不知道给谁做,就是想试着学学。”
胡年春看着女儿:“就算是试着做,也该按照能穿的尺寸来啊,否则不就浪费了?”这年头什么都精贵,就算是纳鞋底的边角布料也是好不容易才攒下来的。
赵明月看着母亲:“那我看看,给我三哥穿应该可以吧。”对不起,三哥,借你做一下挡箭牌。
胡年春笑起来,儿子女儿的感情真好:“你对你三哥还真好。”
“那当然,我三哥对我也好啊。”赵明月皱皱鼻子。
赵明朗回来了,进了赵明月的屋:“我听说有人要给我做鞋子?”
赵明月正坐在床边,用浆糊将白布一层层糊上去,另一只鞋底已经糊好了,她抬头看着赵明朗,冲他憨笑了一下。赵明朗拿着那只已经粘好的鞋底,用手比划了一下:“这脚比我的还长啊,不是给我做的吧,丫头?”
赵明月赶紧将鞋底抢回来:“嘘,三哥,这不是给你做的。你别告诉咱妈。”
赵明朗在她身边坐下来:“那是给谁做的?爹的脚还没我的脚长呢。”
赵明月不说话,她要是说了,肯定要被赵明朗笑话死去。赵明朗在她的床头看到了一个盒子,拿过来一看:“这是什么,雪花膏?哪来的?”
赵明月赶紧抢回来,放在枕头下藏起来:“别翻我的东西。”
“好啊,赵明月同志,你老实交代,背着我们和谁偷偷来往?”赵明朗严肃地说。
赵明月扭头看着她哥:“没有偷偷来往。”
“那就是光明正大的?”赵明朗说。
赵明月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才说:“是沈旭跃送我的,他看见我手开裂了,送了一盒珍珠膏给我擦擦。我说给他钱,他不要,我总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就想做双鞋子给他。算是回礼。”
赵明朗说:“你们这一来一往的,不是偷偷来往是什么?小两口之间才这么干呢。明月,这要是给人知道了,对你的名声可不好啊。你们这关系不清不白的,凭什么要给他做鞋子?”给陌生男人做鞋子,那就基本等于表白了,说明她喜欢对方。
赵明月抬起头看着赵明朗,眨了眨眼睛:“这有什么关系,你没穿过有芬姐给你做的鞋子?”
赵明朗被妹妹一下子问住了,他跟于有芬也是在私底下交往,并没有公开,于有芬以前确实给他做过几双鞋子,不过今年好像没有了。
赵明朗站起来:“好吧,随便你,我只是觉得女孩子应该矜持一些,不要那么主动。”
赵明月说:“我知道分寸的,放心吧,哥。”又不是她主动的,她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反正她现在知道了,自己绝对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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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饺子
过年这天,天终于放晴了,和暖的冬阳如温暖的手,照拂在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白亮耀眼的光芒。积雪在暖阳的温柔抚摸下,消融无声,化为涓涓细流,顺着屋檐下亮晶晶的冰棱子滴答下来。不时有晶莹的冰棱从屋檐下掉下来,孩子们也不怕冻,将冰棱子拿在手里,到处去嬉戏玩闹。
大队食堂的烟囱里飘着炊烟,屋子里热闹沸腾,知青们都聚在一起过年,大家都卷起袖子,自己动手准备年夜饭,菜蔬是队里配给的,他们又自己凑钱去买了些肉类。知青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花钱比村民们大方多了,如今又有不少人都已定了去向,马上就要回城,自然要好好庆祝一下,所以这个年过得是前所未有的丰盛。
沈旭跃从小是在北方生活的,特别喜欢吃饺子,他去县城采购的时候,看见有面粉卖,便用粮票买了五斤白面,准备回来包饺子。此刻一群年轻人便在厨房里和面剁馅儿,饺子馅儿是白菜猪肉馅儿的,虽然白菜多了点,但也挡不住人们向往饺子的热情。只听得刀敲砧板的叮咚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响成一片,这个年,是大家来这边后过得最舒心的一个年了,虽然还有不少人没有找到回去的路子,但是那么多人都可以回去了,到自己应该也快了,大家都信心满满。
有人提议唱歌,于是厨房里便响起了嘹亮的歌声,从《社会主义好》一直唱到《打靶归来》,刘卫国说:“经常听这些,来点不一样的,老沈,给我们唱点不一样的吧。”
“对啊,老沈,给我们唱一个吧。过完年,我们好多人都要走了,以后想听都听不到了。”
沈旭跃正卷着袖子在揉面,看了一眼大家,说:“去门外看看,有没有别人来。”
一个女孩跑到门外看了一眼:“没人。”
沈旭跃说:“那我轻轻唱一首不一样的,你们安排人守在门口,别让人发现了啊。今天过年,咱们来点欢快的。”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沈旭跃开始唱:“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唱的居然是《红莓花儿开》,大家的神情都激动起来,这个旋律,多么悦耳动听,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多少年没有听到了啊。
“……让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沈旭跃唱完最后一句,整个屋子里都静悄悄的,不少人眼中都含着泪花,沈旭跃笑了一下,“怎么啦?”
有人轻轻啜泣了一下:“老沈,你唱得太好听了。能不能再唱一遍?”
沈旭跃“嘘”了一声:“我可是冒着犯错误的危险在给大家献唱啊,以后有机会,咱们要放开喉咙好好唱。”这个时候的俄国歌绝对是禁区啊。
大家都吸着鼻子点头。沈旭跃拍拍手说:“好了,面好了,会包饺子的来帮包饺子吧,不会的也来学。”
月亮湾的知青原本有二十来个,走到现在,只剩下十多个了,等过完年,走得就剩七八个了,大家共同相处了好几年,同甘共苦,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就如同兄弟姐妹一样,如今要各奔前程,本来是件高兴的事,但是想到以后难再聚首,不由得又有些情绪低落。
沈旭跃不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但一直是大家的主心骨,见大家情绪低落,便不断地说笑话,调动气氛。
大家被沈旭跃逗得重新高兴起来,这时有人突然跟沈旭跃说:“老沈,有人来了,好像是找你的。”
“谁啊?”沈旭跃放下擀面皮的罐头瓶子往外走。没有擀面杖,就用罐头瓶子替代,罐头瓶子有点大了,不怎么趁手,但也难不住聪明能干的沈旭跃。沈旭跃走到门外,看见院子里站着的吴婕,愣了一下。
吴婕脖子上系着暗红格子的围巾,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毛呢大衣,脚上穿着一双皮鞋,打扮得非常摩登,她此刻双手揣在裤兜里,不住地跺着脚,看见沈旭跃,也不过来,沈旭跃只好走过去:“你怎么来了?”大过年的,又不是初一,跑过来干什么。
吴婕将手拿出来,在嘴边呵了口气:“冷死了。旭跃,我今天是来道别的。”
沈旭跃皱皱眉头,吴婕比她还小四五岁呢,平时都管他叫哥,今天居然直呼自己的名字,他努力忽略掉这件事,回头看了一眼厨房:“那去宿舍坐坐吧,我们在包饺子,一会儿吃了饺子再走吧。正好,出门饺子回家面。”
吴婕摇摇头:“不了。我说说话就走,还有朋友等我呢,我们一起回去。”
“怎么这么急,不等过完年再走?”沈旭跃问,今天走,过年都得在路上了。
吴婕撇撇嘴:“这鬼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多待,越早回去越好。”她抬头看着沈旭跃,“等我回去了,我跟我爸说一声,帮你安排一个单位,到时候你也可以回去了。”
沈旭跃摆摆手:“不用,我的事我自己会安排。”
吴婕皱起眉头看着沈旭跃:“你自己安排,你想等到什么时候?这世上也就只有你这种傻子,别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尽一切办法要回去,你却有机会还不抓住。你看看,这鬼地方,你待了七八年,你还没待够吗?”
沈旭跃拧起眉头:“这儿没你说的那么不堪,我想回去,也会回去的,但是不想让你帮忙。”
吴婕看着他,咬着唇:“沈旭跃,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沈旭跃垂下眼帘:“对不起,我一直都只是把你当妹妹看待。没有往那方面考虑过。”
吴婕脸色涨得通红:“谁是你妹妹了?我跟你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你没想跟我处对象,为什么还老跑到我那里去,我们那边的人全都以为你是我对象,你现在说不是,让我的脸往哪里搁?”
沈旭跃诧异地看着吴婕:“每次不都是你让我去的吗?我们从来都没说过在处对象吧。”他极少主动去找吴婕,难道就因为偶尔去帮忙送点东西,做点事,这就成了男女朋友了?这年头,男人和女人除了血亲,就只剩下男女朋友关系了?
吴婕咬着唇:“这还用说吗?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你这样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沈旭跃无语地看着吴婕:“对不起,我好像从来没有对你做过出格的事,说过出格的话,一直都保持着很纯洁的同志友谊。若是让你有了误会的话,我在这里跟你道歉,谁要是误会了,我也去赔礼道歉,这样太有损你的名誉了,对不起。”
吴婕眨了一下眼睛,眼泪挂上了眼睫毛,显得楚楚可怜的,她狠狠跺了一下脚:“沈旭跃,你是个王八蛋,我恨你。”说完转身就跑了。
沈旭跃看着吴婕的身影:“你慢点,当心路滑。一路顺风!”吴婕回去了也好,自己现在跟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她回去之后,肯定会有更合适的人让她挑选,这样她就会把自己给忘记了。
他想着刚才吴婕的话,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差点就被她给诓了,她那是打算利用舆论压力来迫使自己就范,自己为了维护她的名誉而同意跟她在一起?看样子以后还是要多留意一点比较好,省得给人造成误会,不过若是赵明月,那就另当别论,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当然不能用一样的方法处理。
沈旭跃转身回去包饺子。五斤面,一共包了两百多个饺子,每个人分得二十个左右,根本不够塞牙缝的。幸好还有丰盛的年夜饭,沈旭跃将自己分得的二十个饺子吃了一半,留着另一半装在饭盒里。
吃过年夜饭,大家都围在一起嗑瓜子烤火守岁,沈旭跃悄悄出了门,摸着黑走到了赵家。赵明月家里此刻也热热闹闹的,赵明月的大哥二哥两家子也都过来了,全家老少都聚在一起团年,此刻已经吃了年夜饭,围在一起烤火嗑瓜子聊天。
沈旭跃摸着怀里的饭盒,来之前虽然一直放在锅里保温,走了这么远的路,估计也凉了。饺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他特别想给赵明月尝尝,她长这么大,估计还没吃过饺子呢。沈旭跃揣着饭盒,小心地护在棉衣下,不让寒风吹凉了。
但是要怎么送过去呢?沈旭跃脑子飞速地转着,以什么名义去敲门,只是为了送十个饺子过去,这成什么事了?还是在外面等着赵明月去上厕所了再叫住她?
沈旭跃等了一会儿,隔壁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出来了,沈旭跃认识她是赵明月的堂妹,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来不及想起来,赶紧叫住她:“喂,小姑娘,你来一下。”
赵明秀是要出门拿柴的,听见有人叫她,吓了一跳,此时天色已经晚了,三十的晚上又没月光,只有各家窗户里和自己家里房门泻露出来的微弱的光芒,她站在那儿,鼓起勇气问:“谁啊?”
沈旭跃赶紧走到光里:“是我,沈书记。”
赵明秀认出是他来了:“沈书记有事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明秀。”
沈旭跃点点头:“赵明秀,你帮我一个忙好吗?我有点事想找一下你姐姐赵明月,你帮我把她叫出来。悄悄地跟她说,别让别人知道,行吗?”
赵明秀是个单纯的孩子,听见他这么一说,便点点头,往赵明月家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我怎么跟她说呢?”
沈旭跃说:“你就跟她说,大队书记给她送点东西来,让她一个人出来就好,记住啊,不要让别人知道了。”
赵明秀点点头,然后走了。沈旭跃又隐身在了黑暗中,过了不一会儿赵明月跟着赵明秀出来了,她们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沈旭跃咳了一声,赵明月朝他这个方向走来了。赵明秀跟在姐姐身后,赵明月看了一眼堂妹,想说别让她跟来,但是又不好说,便让她跟着。
沈旭跃走到赵明月面前:“过年好!”
赵明月就着微弱的灯光看着沈旭跃:“过年好!沈书记你怎么来了?”
沈旭跃将一直揣在怀里的饺子递了上来:“我们今天包了点饺子,我想让你也尝尝,你还没吃过吧?”他们这儿是南方,几乎是不吃饺子的。
赵明月突然感动得无以复加,就几个饺子,居然还给自己送了来,她眼眶有点发热,伸出手来接过那个带着体温的饭盒:“没有吃过,谢谢。一定很好吃吧?”
沈旭跃笑着说:“没有酱油和香醋,不然蘸酱醋吃味道更好。不过是肉馅儿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