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夫子的课一结束,就将众人召集到前院之中,把今年要开贡举之事,给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底下一时间哗然一片,在欣喜期待、跃跃欲试之余,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审视起身边人来。
每州的解额是有限的。而在人才济济的密州城内,最出名的显然就是这所南阳书院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身边人,就是不久后将遇见的竞争对手。
在逐渐意识到这点后,最多的复杂目光,渐渐就集中到了此时此刻也神情自若,淡淡微笑的陆辞身上。
一提到榜上永远名列前茅的骄子,夫子们跟前最受看重的宠儿,几乎所有人都只会头个想到陆辞。
陆辞拍拍朱说的后肩,又仗着个子高挑,在还愣着的易庶头上敲了一下:“走了。”
他率先离去,朱说理所当然地紧跟在后,易庶慢了几拍,但也条件反射地跟在了后头。
对这消息表现得最事不关己的钟元,早已在书院大门外等着了。
看到陆辞背后跟了两个,他‘呸’地一下吐出刚还百无聊赖地叼在嘴里的草茎,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一个顺手,就将陆辞的书袋给接到自己手中,随口问道:“怎的又多了一个?”
钟元这么一说,易庶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竟被陆辞邀至其家中去了,顿时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陆辞笑:“你猜?”
钟元一个激灵,想也不想就驳了回去:“不猜!”
每次陆辞摆出这狐狸一样狡猾的笑模样来,他再顺着对方的话琢磨,往往就不知不觉地踏入了陷阱。
宣布完这句后,钟元就死死地合住了嘴,一个字都不往外蹦,就怕让陆辞有机可乘。
见他这般戒心十足,陆辞只有遗憾地耸了耸肩,继续同朱弟说笑了。
少年人一到了十五上下,个子就如抽条的小树一般,一下窜高许多。
四人具都手长脚长,哪怕背着书袋,脚程也比从前要快上不少。
其中又以陆辞为最——人在古代,他难免怀有长不高的忧虑,每日都不嫌麻烦地亲自煮用些乳制品,还让朱说也跟着一起用。
朱说原是对这些腥味颇重的饮品敬而远之的,无奈他从来都拒绝不动陆辞的邀请,也就强忍着受了这份情意。
久而久之,朱说不仅渐渐地变得习惯了饮用乳制品,还不知不觉地接过了每日煮奶的活计。
成效也十分显著。
两年过去,钟元某日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原最引以为豪的个头,非但都不如比自己还小两岁的陆辞了,连那一开始的矮豆丁朱说,身量也拔高许多,如此来势汹汹,大有将要赶上他的派头……
易庶云里雾里地就跟着陆辞回到了陆家,受宠若惊地捧上了一杯热茶,就听陆辞问道:“你们何时能备好家状、公卷?定个确切的日期,我们好一同递交保状去。”
易庶一惊:“保状?”
陆辞颔首,笑吟吟地问道:“这回应举,易郎可愿与我们结保?”
易庶除非是脑壳忽然坏掉了,否则就不可能不同意的。
“荣幸之至!”
他激动得站了起来,又在钟元莫名其妙的注视下讪讪重新落座。
陆辞见他冷静下来了,才继续道:“李夫子将为我们寻上一位合适保头,待你们其他的都备好了,我才好再寻夫子去说。”
易庶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见到的那些显是被人重新整理过一遍的陆辞旧作,到底是做什么用处的。
不愧是陆兄,连公卷都是夫子们主动提前给准备好的……
易庶这么想的,对陆辞是越发佩服和仰慕了。
朱说盘算片刻:“我需告假数日,好回义父家去取家状,来回一趟,该要十日吧。”
他还未正式自立门户,而家状之中必须包括三代、乡贯和户主等内容,自然需经过继父。
陆辞对此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后,就看向钟元和易庶:“你们呢?”
钟元则痛快道:“我的家状一直都在娘亲屉里搁着,何时要,何时就能取。”
与无数望子成龙的家庭一样,钟家对钟元寄以厚望,这些自然都是早早备下的。
易庶也迅速道:“我这也简单得很,直接去取就是。”
陆辞颔首,又同三人敲定准备公卷、试纸的时长,确定无误了,才让钟元送易庶回易家去。
易庶还没完全从‘竟能同陆兄一同结保应举’的巨大喜悦中清醒过来,满心还想着如何能在陆家多赖一会儿,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只有不情不愿地在钟元大大咧咧的陪同下,回家去了。
二人一走,陆辞便看向朱说,缓缓询道:“你义父那,该不会对你取状之事有所阻挠吧?”
朱说心里一暖,摇头道:“义父绝非心胸狭隘、做派下作之人,陆兄请放心。”
陆辞到底有些不放心:“距解试之日虽还有两月之久,但此事却绝对出不得差错的,你真有把握?”
朱说颔首:“关乎紧要,愚弟不敢有虚言。”
毕竟关乎朱说的家务事,除非他主动开口,陆辞也不好主动提出跟他走一趟。
而朱说又从来就是个不爱拿自己的事去劳烦陆辞的人,因此陆辞只有通过仔细观察他神色变化,以此判定有没有强硬态度的需要了。
现见朱说口吻笃定,陆辞才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昨晚夜不归宿的柳七,也晃晃悠悠地从外头回来了。
他清楚陆辞和朱说都不喜他一身酒气,哪怕午时就醒了,也未急着回来,而是焚香沐浴更衣,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才不急不慢地往陆家来。
他笑嘻嘻地主动打招呼:“陆弟与朱弟都放课回来了?”
陆辞眯着眼,盯了柳七片刻,直到对方神色间露出几分不自在了,才慢悠悠道:“贡举将开,柳兄是今晚动身,还是明日启程,好返籍应举?”
柳七微微一愣。
在很快消化完陆辞的话后,他不自觉地站直了,恍恍惚惚道:“此话当真?”
陆辞好笑道:“这还能作假?”
柳七眼底倏然泛出几分狂喜和茫然来。
他一时间以为自己置身梦中,一会儿又意识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在情绪万分激荡下,导致他没搞明白要先做哪桩,整个人在原地胡乱地转了几圈后,才找到方向,一下窜了出去。
陆辞看他这迫不及待的架势,好笑地同朱说对视一眼,接着打开屋门,寻了个满街找活干的闲汉,让人去码头订今夜启程的船了。
一转身见朱说神色微忪,陆辞不由微笑着调侃道:“初时总见朱弟恨不得将柳兄打包送出门去,现倒成了最舍不得他的人。”
朱说纵有些许离别的伤感惆怅,也被陆辞这含笑的口吻给逗没了。
他耳根发烫,偏偏无从躲避陆辞带笑的注视,唯有无可奈何地告饶道:“陆兄!”
陆辞这才有所收敛,正经道:“你这相对而言,没那么着急,干脆就明日再动身吧?”
朱说对此自无异议。
好歹同吃同住同学了近两年的人,一朝离去,双方都很是不舍。
陆母得知此讯后,连铺席都不去了,亲手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又去大酒店里买了几瓶酒来,给柳七践行。
柳七本就是几人中最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要筹备应举的兴奋一淡去,就只剩伤怀了。
再等他豪爽地牛饮了将近一斗酒下肚,更是神志不清,等跑了几回茅房后,他就死死地握住陆辞和朱说的手不放,在陆母善意的微笑中,眼泪汪汪地呼唤道:“唉,陆兄啊!朱弟啊!”
陆辞冷静地将酒坛子挪得离他远了一些:“柳兄,你已醉得不轻了。”
前世的年纪不算在内的话,他小柳七都快有十岁了,当得起哪门子的陆兄?
朱说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柳七长吸口气,用袖子草草拭泪,又大声地嚎了起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朱说被说中心事,情绪顿时也跟着越发低落起来。
陆辞见朱说这架势,好似下一刻就要作起诗词来,赶紧拍拍柳七肩背,淡定道:“省试时不就能在汴京再会了么?鼎鼎大名的柳七郎,该不会连再过一回解试的信心都没有吧。”
对陆辞的激将法,柳七却破天荒地不曾搭理,甚至还不顾自己会否因此丢脸地呜呜哽咽起来。
陆辞干脆也不理他俩了,一边自酌自饮,一边随他们宣泄情绪。
只要再一会儿,将柳七在船只出发前,及时打包丢上去就好。
谁知柳七哭着哭着,就吟了起来。
他吐词不清,陆辞不由皱起眉,凑近了点去听。
就听柳七一边揉着陆辞的手,一边喃喃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陆辞眉心一跳,忍无可忍道:“…………我不是你相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试纸:为考试用纸,要考生自备,由官府加盖印信后发还,考试时用
2.解额:解试有一定录取名额限制,就是解额,每个州都不同。从景德四年开始,就开始按照比例来解送。
3.省试:解试合格的举人,在次年春天到京师的礼部参加考试。
由于礼部属尚书省(即尚书台),所以才称为省试
第三十七章
陆辞先用一勺双下驼峰角子塞住柳七郎的嘴,然后就面无表情地临时出门,雇了辆驴车,一转身就叫来隔壁钟元,让他将还抽抽噎噎、泪水哒哒的柳七郎给架了上去。
他把这已喝得烂醉如泥,都还不忘一路吟词的酒鬼贴心地送到船上了,才安心回返。
结果一进门,就见仅是微醉的朱说已将方才柳七所吟诵的雨霖铃给完整地复写了出来,正星星眼地专心欣赏品味。
“……”
陆辞扶了扶额,后知后觉到朱说历来就颇欣赏对方的诗词,听闻佳作,会忍不住替已醉倒的柳七记录下来,自是理所当然的。
而在他出门叫车的那么一会儿,光一口双下驼峰角子,恐怕早就被柳七郎给吧唧下肚了,根本堵不住。
他嘴角微抽,直接道:“时候不早了,你明日也要出发,早点歇息去。”
朱说满口应下,将还未干透的纸小心捧着,乖乖回房去了。
在他看来,总徘徊花街柳巷、楚馆秦楼,给歌女良妓们谱写词曲的柳七郎,肯正经为离别的友人做词,还是如此难得一见的婉约派佳作,几乎称得上是改邪归正了。
虽将朱说打发了回房,陆辞这一夜却很是辗转反侧,总是不甚安稳。
柳七郎那还好,被这么胡乱折腾一通,一想到省试时还要见面,他就难过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