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感受着从神木传来的丝丝力量,他第一次有些相信,他的身世……也许真的如楚王所说……
长到这么大,他向来把自己伪装的无坚不摧,可这一刻,那层坚硬的外壳不受控制的分崩离析,碎裂剥落,展露出内里血淋淋的伤痕,渐渐地,有滚烫的液体,从干涩的眼眶中流出,坠入脚底荒草之中。
照汐见九辰单掌覆在焦黑的树干上,宛若石雕,一动不动,落日余晖下,仿佛和那株干枯的神女树融为了一体,唯紧闭的双眸中,一滴晶莹的液体,从两层长长的羽睫间溢出,滚落。那少年的腕间,青木图腾不知何时已亮了起来,正散发着淡青色光华。
一时牵动往事,胸中剧痛。等再一看,九辰已收回手,转身,若无其事的道:“劳烦曲统领送我回帐。”
当夜,楚王便在军中设宴,款待诸将,并正式把诸将一一引荐给九辰。众灵将见那少年垂眸坐于楚王下首,虽双目失明,谈吐间却进退有度,冷静自持,颇有九州公主当年遗采,无不慨叹。酒兴酣处,便纷纷举杯涌到九辰案前,向他敬酒,有些老将说起往事,甚至热泪盈眶,情难自禁。
九辰本不欲和护灵军有过多牵扯,可楚王特意搞了这一出,他也不好当众拂他面子,便也不推拒,皆一饮而尽。诸将见这位小殿下如此给面子,无不欢喜。
他酒量向来好,即使灌了一肚子烈酒,亦面不改色,并无多少醉意,反而撂倒了许多酒量浅的灵士。
因心情愉悦,楚王也多吃了几杯酒,宴会散时,便微微有些醉意。叔阳本欲推着楚王回大帐休息,楚王却紧紧握着九辰的手,声声唤着“辰儿”,就是不肯放开。
九辰颇是无奈,当夜便让楚王宿到了他帐中,在床前一直陪着。楚王睡得并不安稳,夜间倒是被噩梦惊醒了数次,或突然痛呼“女儿,女儿……”或陡然睁开双目,似被扼喉一般,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无论哪种,总是紧紧攥着九辰的手,仿佛能给他征服那些噩梦的力量。
自从白日里和神女树之间发生了那种怪异的感应,九辰倒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打量楚王。如果,这个表面上不可一世、却夜夜被噩梦缠身的楚王,真的是他血脉相连的外公,那他也着实是个可怜的人。
也不知,他当年到底做了何等愧事,才会深陷梦魇,难以自拔。
如此想着,便反握住了楚王的手掌,楚王似有所觉,竟安稳的睡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寰州便发来密信,传信人为凤仪殿信使。
信中,西陵韶华称昨日辰时二刻有贼子潜入子兰殿,恐欲谋害凤神血脉,没料到贼子失手打翻烛台,导致殿中失火,贼子虽顽愚抵抗侥幸逃脱,终是被及时赶来的护卫射杀于西侧门外。
楚王看得大怒,当时就摔了信,叱骂一痛,命信使传话,将贼子枭首示众,挂到寰州城城门楼上。
处置完,又是一阵后怕,忙拉着九辰安慰道:“放心,有外公在,谁也休想动你一根毫毛。”
九辰眸子微动,道:“他们想害我,无非是怕我助外公复活神木,重振西楚国威,挡了他们的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在这些宵小身上浪费时间,倒不如尽快复活神木。只要神木复活,他们自顾不暇,便也没心思找我麻烦了。”
楚王目光剧烈颤动着:“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除了那日在九歌殿逼他唤了声“外公”,这么久以来,眼前这少年还是第一次主动改口。
九辰轻扬了扬嘴角,忽得撩袍跪落,正色道:“我愿助外公复活神女树,完成先母遗愿,还望您尽快安排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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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第 189 章
楚国凤璋四十九年冬,寰州城依旧暖日融融,和煦如春日。午后,日头移于西南方向, 百姓们午觉醒来, 如往常一般扛起锄头,结伴下地耕作。酒肆商铺亦热闹如昔,街上行人如云, 数十辆马车皆拥堵在最受欢迎的玉器店前, 店家点头哈腰迎来送往, 殷切的向迎着日头出行的贵妇们介绍最新的珠宝首饰。
这本是极平常的一个午后。然而, 谁也没料到, 在农夫们在田地里干得热火朝天、妇人们在家编织正忙时,西楚大地突然剧烈的震动起来, 顷刻间, 乌云滚滚席卷而来,遮天蔽日,吞金吐墨, 天地间昏惨惨再无一丝亮色。
继而, 狂风骤起,碗口粗的柳树在风中癫狂摇摆,倏地拔地而起,飞撞到房屋之上,把屋舍砸出一道大口子。远方闷雷滚滚而来,仿佛暴怒咆哮的饕餮,张着血盆大口逡巡在如同暗夜般的长空之上,寻找着猎物。
天生异象,必有灾祸将至。轻则覆巢,重则覆国。
人们震惊的仰望着黑压压的天际,仓皇奔走,因辨不出灾祸的来源和逃生的方向,反而撞在一起,互相踩压撕扯。一个妇人怀中的乳儿被撞落在地,啼哭不止,妇人大惊,发疯了一般往乳儿所在之处挤去,短短两步路,因人流的阻隔,反而越来越远。人们都只顾逃命,根本无人会理会这样一个哀哀大哭的妇人。眼见着一少女被人流挤倒,就要压向那乳儿,妇人绝望的尖叫一声,昏倒之际,眼前青影一晃,一青衣剑客从天而降,一手扶住那少女,一手捞起来地上的婴儿。
少女睁大眼睛望着剑客,面上倏地腾起两团云霞,忽觉腰上一松,原来那剑客已放下她,转身将乳儿递给了那哭惨了的妇人。妇人紧紧怀抱乳儿,如获重生,对剑客感激涕零,欲要下拜,却被剑客止住。妇人又再三道谢,才抱着婴儿随人流涌去。
一道闪电劈过天际,昏惨惨的天际霎时亮如白昼,只这赤红闪电仿佛就罩在人们头顶,令人毛骨悚然。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下,倾盆暴雨,终是来临。
离恨天不敢再耽搁,忧心忡忡的凝望着遥远天际,青袖一挥,提起内力便朝城外飞掠而去。
巫山之上,楚王独坐在风雨飘摇的大帐中,双腿不断传来一阵猛似一阵的抽搐,又一道赤电劈下天际,他再也承受不住,弯腰闷哼一声,剧烈抽搐的双腿似要被搅碎骨头般,以他肉眼可见的方式暴起根根青色血管,又骤然缩成一团皱巴巴的形态。
“王上!”
叔阳掀帐进来,淋得浑身湿透,每走一步,都留下一滩水渍。冲过去,一把扶住歪倒在轮椅中的楚王,急问:“王上安好?”
楚王又闷哼一声,强忍着痛苦抬起头,心如被火燎,抓着叔阳手臂问:“辰儿如何?神女树如何?”
叔阳跪禀道:“有大巫师作法,三千灵士护阵,小殿下定可安然无虞的复活神木。王上的腿,不就有反应了么?”
“但愿,上天不负寡人之愿。”
楚王一字一顿的道,目中隐隐露出兴奋的光芒。
暴雨倾盆,雨水冲刷着每一个灵士的身影。此刻,灵士们列为四个扇形队伍,并合成一个圆形,肃穆的立在雨中,宛若石雕,以最忠诚的赤血忠心,守护着屹立在雨中的神女树和那个他们敬之畏之的少年,亦是,他们誓要以性命守护的九州公主唯一血脉。
青岚也以一个普通的灵士,站在队伍中,腰杆笔直,身穿下灵士的武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神女树下的一个大坑。
坑里放置着一个水晶冰棺,此刻,九辰就躺在冰棺中,割腕放血,直至鲜血流满冰棺底部。而他的左手手腕,青木图腾的光芒前所未有的炽亮,碧枝灼灼,栩栩如生,一根根青丝浮在他左臂上,并沿着左臂爬上去,一路蔓延到颈部,甚至面部。
神木之下,大巫师披头散发,摇着手中一对金色铃铛,口中念着无人能听懂的咒语。忽得,大巫师眼珠子一翻,似看到了极震慑他的东西,扑跪在地,对着那个大坑叩拜不止。随着他动作,冰棺里的血急速蒸腾,化作一团团血雾,溢出冰棺,粘附在神女树几近干枯的虬结在一起的根部之上。
从图腾中生出的根根青丝,也蔓延至九辰全身,将已经陷入昏迷的少年紧紧包裹起来,结成蚕蛹一样的巢穴。
越来越多的血雾从冰棺里散出,渐渐将那截烧成焦黑的神女树树干也笼罩起来。似是寻找家园的精灵,血雾绕着树干徘徊一圈,便试探着钻进树干裂出的缝隙里,那缝隙里似乎有甘甜的蜜水,雾气越钻越深,很快便融于神木之中。
大巫师复站起来癫狂起舞,振臂摇铃,神女树树干的缝隙里,慢慢地,竟流出血一样的液体,似离人之泪。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不知谁起了一句,三千灵士,齐齐唱起了忧思渺渺的《山鬼》,军人低沉慷慨的嗓音穿透雨幕雷电,回荡在巫山之上,激人热血,荡人魂魄。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大巫师虔诚的张开双臂,拥天地入怀,泣血高呼,一声声,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