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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甚至认为理应如此?”
  “他们所提条件并不过分。”
  “这是常态?”
  斯应道,“你的父亲并无外交权利。只能冒死给政府去一封呈辞激昂的信,抑或走上街头去加入学生队伍振臂一呼,要救自己被拘禁的学生也只好自己掏五百块去工部局赎人。你父亲不似你,连写两篇文章好词都无几人真正观看。”
  言桑仰头长叹,“我出去走走。”
  黄先生诧异:“你为何带公子来这里?”
  斯应道,“几年前他曾写信扬言要‘成为顾维钧一般的人物’。如今我就带他见一见,即便有五四运动,即便学生再闹罢工,再多几次走上街头,巴黎和会仍旧会一再上演,即使是在这中国领土上。若不曾带他来看一次,否则他茫茫然连自己差在哪里都不知。那位谢少校恐怕连顾维钧是谁都不曾识得吧?”
  ——
  楚望紧盯着会审公廨大门,没想等到第一人竟是言桑。
  他在门外呆立一阵,仿佛无处可去,径自向特卡琴科兄弟咖啡厅走过来。
  没一阵,她听见仆欧说:“先生,楼上视野好一些,这边请。”
  他穿着一件白色维也纳衬衫与法兰绒西装裤,外罩一件手织米白色绒线背心。一上楼,第一眼看到她以后,脚步一顿,向她走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仆欧见她神情淡然,便走过来问他要吃什么。
  点过鲜橙舒芙蕾之后,楚望突然笑道:“我从不知你爱吃甜食。”
  言桑盯着她面包篮旁边放着的香白丹也说道:“我从不知道你一早便会饮酒。”
  她一阵语塞,“我想将这么大的酒瓶藏起来也来不及了。”
  言桑突然笑了。
  笑起来多好漂亮的人啊。她感叹道,并长吁了口气,“那么看起来公审结果并没有那么糟糕嘛。”
  他摇头,“至少以后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盯着他问:“那么你笑什么?”
  他突然说:“你在医院时,我曾碰见过一次谢先生。父亲回来以后突然宣布我与你婚约自此作废,却无人告知我你身在何处,除了谢先生。”他顿了顿,“那天他告诉我,你极懒,吃东西贪图方便,带皮、有籽、带刺、带壳、骨肉难分……一切费神与费工夫的,你都不吃。又说,但若是有人给葡萄剥皮去籽,鱼肉剔刺,骨肉炖酥,挑出虾蟹肉,你比谁吃的都开心。无则无矣,若有心,不是讨厌,是懒;不是不爱吃,懒战胜吃。他还说你不是不懂享受恋爱,而是自知精力有限,无法全身心投入一场复杂、多舛、难测、暧昧不明的恋爱纠纷。你这样一个人,天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命,只需要全身心去做你爱的事业,凭什么要求你还要抽空去懂得别人?”
  她突然呆住。从没想到自己原本是这么一个形象。
  言桑接着说下去:“我以为那不是我认识的你,只是他劝我放弃的托词,却不知那是他以为不再有机会照顾你,而将有关于你全盘托付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
  这章还没完,不知不觉写到5点。。。
  精尽人亡,明天接着更
  ☆、〇五三 聚散之一
  楼突然下一阵喧闹:搬工起早将海上运来的成车啤酒从驳车上卸下搬入兄弟酒吧;从不起早的俄罗斯舞女听说租界里有大新闻, 纷纷从夜总会宿舍里披上大衣, 踩上高跟鞋花枝招展的走到街上,企望能遇上前来肥皂抑或香烟广告公司的猎头, 能使她们赚足半年薪水;记者们也一早聚拢会审公廨门外, 等着看这城市将要如何乱套。
  而他二人却在特卡琴科楼上若无其事的聊着天。
  她想起自己身处何地,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会审结果不尽如人意?”
  “多亏谢先生, 这是他站在他的立场上能争取的最好结果。”
  他想起他人形容谢鸿——“不当自己是中国人,也不当自己是英国人,方便游走于二者之间谋利”。多么相似?
  一如他父亲所言。列强直入紫禁城如入无人之境, 历史文物,珍珠玉石, 成箱成笼;所杀所夺, 也无外“不义之财”,有一日定要偿还。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终究有其时。
  所以他以为谢择益想必是个英国人。他有他的誓死效忠,却自己顿悟了正义信仰与仇恨的或冷抑或热的激情。
  八十年来不知多少英国人踏足过中国大地,近百万向往正义的鲜活面孔被这人间地狱同化为杀猪猡,可从未有过人幡然悔悟立地成佛。
  他甚至能想象, 谢择益何等冒死游走在各国军官当中,才能正当其时的谋求这一线希望。
  择益不易,是死易活难,独醒的不易。
  这件事, 非他不能做到。
  所以一定是谢择益,而不是他斯言桑。
  很长时间他一直在想,倘若那年在绍兴出现在她窗外的是谢择益,结果定不会如此。
  言桑不由一阵发笑。
  楼下,三马路,会审公廨门开了。各式军装依序而出,门外记者一拥而上。
  他即刻唤仆欧带来账单。
  转头看她仍盯着自己,于是笑了。
  她忙问:“什么时候走?”
  他说:“今晚。”
  她没想到这么突然,但若是不曾碰见,她也会以为他一早就已经离开。
  她问:“这个时候,仍旧要走吗?”
  他笑着,答非所问道:“不趁早逃走,还能来参加你的婚礼?”
  她盯着他说:“你会有你的爱人,但绝不是我。我不是良配,该落荒而逃是我。你有何不可?”
  他仰头,叹气,微笑道,“我一直没走,想同你道个别,可为自己找不到合适理由上门求见,不知不觉拖至今日。也没想过你会自动出现在我跟前,便无事可做,呆在家中。”
  “《旧新娘》我已经读过。”她又补充:“谢先生带过给我的。”
  呆在家中写个故事同她道别。
  她记得他后来近视了。但他没有为自己著过自传,旁人回忆起他的点滴时亦无人关注他何时起不大看得清东西。但是此刻他在距离自己不到一米的餐桌那头看过来时,神态自然平常,还有一点淡漠的笑,带着一点距离感。
  那是他知道自己应与她保持的距离。
  他又说,“自从宣布我与你的婚约解除,但凡出门,他总会像别的父亲一样质问我约了什么人。”
  她点点头,“这是好事。”
  “我会告诉他我总不会约了一头牛。”他微笑。
  她大笑。
  难得见她如此开怀大笑,他也受感染,“第一次见你时是父亲带我前来。你由人抱进屋里,趁乱从她人怀里钻出来。明明都在说你的事,你却溜到一旁若无其事。小小的个头,紫袄长袴,一条长长辫子,眼神明亮,洞若观火。”
  她微微闭上眼睛,脑海里自然而然淌过一段话——
  “……父亲大约十五岁那年回到北平。半年月以后二月,祖父收到好友林俞来信,邀他携带父亲前往绍兴老宅去见见林家两个女儿。父亲明白祖父的意思。他还年轻,受了多年国外教育,虽一早便知自己在祖国有这么一位新娘,却从未,也不急于恋爱。他与一行人等候在林宅书房中时,仍有些满不在乎,心不在焉想要礼貌客气的应付。这时门开了,一个紫袄长袴、略带稚气的小姑娘走进门来。她梳一条小辫,双眸清亮……”
  看,课文诚不我欺也,一模一样。
  他说,“其实在那之前,是我先来找你的。在你房间窗外,却没让你看见我来过。”
  她沉默。
  他叹口气,笑着说,“后来我从没有约会过别的任何人。”
  口气却不是无奈,她答与不答他都无遗憾。
  他略一抬头,示意她往窗外看去。
  趁她望向窗外时,他在账单上签字,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取衣服起身离开。
  她回过神时,忙追上来两步,叫他名字:“言桑先生!”
  他脚步远大过她,亦不曾作停留的意思,故而她追上去时有些吃力。
  终于在特卡琴科楼下扯住他袖子。
  她喘两口气,“今晚我来送你……与谢先生一同。”
  他笑了,“谢先生来找我时,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来回绝。”
  “为什么?”
  “我怕你同我说再见时,会忍不住问你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一怔,而后微微仰头。
  这是否形同于“君问归期”?
  言桑见她似乎在忍住眼泪,慌忙着说:“你好像欠我一封信,打算几时还我?”
  仿佛追债。
  楚望仰头倒不是想哭,而是下了很大决心。她深吸一口气,却没头没脑的报出一个名字:“沁菲娅·撒赫斯。”
  “是个犹太人?”他略一犹豫。
  “假如你遇见一个名叫沁菲娅·撒赫斯的人,”她特意强调了这个名字,“到那时,我便将信寄给你。”
  无线电公司的福特车迅速驶离。不时,会审公廨里所有消息将会经由无线电,广播至上海乃至全世界。
  已经有人大声呼喊道:“十·二五协议!日本海军陆战队即月撤离上海!日本厂商全体迁厂回国!即日起联通沪南、租界与闸北交通,《八年条约》生效后废除六项一百七十余条不平等条约!撤销领事裁判权!五国军队于民国二十六年撤离上海!归还租界!”
  上海市及工部局派出的大量巡警艰难的维护着秩序。
  一条外国人修筑的宽广马路之隔,这一边的世界宁静得宛如另一个世界。
  言桑望向面前少女,睫毛轻轻翁动。心中诸多疑问却没有发问,只将她看着,仿佛能从她坚定神情里看到答案。
  他躬身扶着她的肩,给她一个无比绅士的拥抱。贴近时,轻声说,“新婚快乐。”
  而后,后退两步,对她缓缓说道:“你看上海,像不像个马戏团?”
  她一愣。
  不及她回答,他已披上手中外套,转身大步离开。
  她一点也不担心言桑,也不认为会再不相见,因此“新婚快乐”不是作为道别语,她也无需对他说“再见”。
  所以他问:“上海像不像个马戏团?”仿佛提醒她这里是上海,楼下是会审公廨,门外怪相丛生。
  上海很美很富有是不是?这一时期兴许也有不明所以的欧洲人与美国人会问:“上海比起温哥华、金山与柏林半点不逊色,汽车、电影、无线电,应有尽有。”
  可是百万华工在旧金山与温哥华修筑铁路,死伤无人过问;白人来到中国领土横行肆掠,不论在哪里,白人打死中国人,中国人死路一条;而中国人打死白人,仍旧死路一条。
  这数日她一直在思考着真真为何不肯一早与切尔斯恋爱。无非是沈小姐那一件事使她明白: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却做着二等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