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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场。”她眨眨眼,邀请众人落座。
  楚望本跟在真真身旁,待要进观众席时,许小姐突然轻轻拉了她一下, 低声问道:“林三小姐?”
  她一愣:“我是。”
  许四小姐点点头。众人皆落座,她请楚望坐定后,跟在她身旁坐下,而后自我介绍道:“我是你哥哥的……前未婚妻。”
  她略略思索片刻便想起来了。想到之后,不免又有些惊讶:“为何是‘前’?”
  “道不同,”她低声笑着说,“我与他私下早已协定妥当,只等令尊三月回国,两家大人商议便解除婚约。”
  听到“令堂”两字,楚望低头一笑,旋即又问,“道不同,这话怎么讲?”
  戏台渐渐亮了起来,不见有人,先听得女子郎朗读书声。
  许四小姐盯着戏台:“早些年随家父去日本,有幸识得本台戏的作者、创造社的鼎堂先生。自小受他影响深重。去年四月之前,我与你大哥也常常互通书信,四月前夕有过激烈争吵,自此才发现各自理想抱负背道而驰,根本没有携手而行的希望。互相冷静后,他选择尊重我的个人意愿,所以选择以和平的方式解除婚约。”
  许四小姐前半截话跟听天书似的;这出《王昭君》演着演着,她倒看出这个戏剧的与众不同之处。再结合许小姐那句“理想抱负背道而驰”,这才恍然大悟:许小姐乃是光荣而伟岸的我党成员啊。
  许小姐这番话与这出戏实在看的她有些汗颜。
  若不是她文科不好,否则真的分分钟想要在她跟前背诵几句马原与毛概,方显得自己也是个进步的有识之士。
  便只好无比谦恭的握了握许小姐的手:“失敬失敬。”
  许小姐也颇为赞赏,小声说道:“我看人向来颇准。你一进来,我一眼便看出你的与众不同之处;你与她们都不一样。”
  她哈的一笑,表示十分感兴趣:“哪里不一样?”
  许小姐略一沉思,超台上努努嘴:“你有些像这剧本里的王昭君。”
  历史上的王昭君是四大美人,郭沫若剧里的王昭君是反封建的叛逆斗士;无论是哪一个人物形象,于她而言都是高不可攀的。于是摇摇头笑道,“许小姐过誉了。”
  “我知道你家一些事,也知道你一些事,请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她说,“婚约乃是两家之事。以前常听说令尊是个守信重义之人;令尊事先未曾与斯伯父商议便登报以自毁婚约,即便再三自责自己教女无方,于人看来仍不免有托辞之嫌,仍旧不算得尊重斯伯父意愿;这样草率毁约,是要遭人诟病的。就此事而言,我对令尊‘守信重义’之称表示怀疑。”
  楚望听罢莞尔。许小姐自称“看人颇准”,就林俞品行而言,已然超越当世许多评判,果真挺准。
  过了阵,许小姐又问,“那个tse,是哪一个?”
  “嗯?”
  “刚听见外头送你来那位英国军官讲话了。那么张扬,恐怕这条街上没人听不见。”
  “是姑母朋友的儿子,在租界作巡官,托他照看我而已。”
  “那么可是谢择益?”
  “是他。”这人这么有名?
  “在上海华人圈子里,他是个出了名的英国通,”许小姐想了想,又笑着说,“想必在洋人圈子里也是一位‘中国通’。”
  “是他了。”
  看一会儿戏的功夫,许小姐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讲话。有时问一些家事,有时问一问谢择益。让她觉得不舒服,是当许小姐假装漫不经心的问她:“你在越界筑路哪里工作?”
  幸而这出戏终了,演员鼓掌鞠躬,主角熟识许小姐,便直接从台上跳下来请许小姐一同上台敬礼。在众小姐们的笑声里,真真走过来问:“她都同你说了什么?”
  她笑道:“她是我哥哥的未婚妻,所以问的格外多一些。”
  “哦。”说着拉着她就要往外走,“现代戏顶够无聊,还是跳舞有意思。”
  “我……”她抬手看看表,“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
  “太晚了。十点以后没有车送我。”
  “我让我家司机先送你再送我,可不可以?”真真有些急躁,“禄爵是上海最最上等的跳舞场,来往的都是些讲英文法文的绅士。姓沈的那一口洋泾浜英文还要充大小姐,一去就露馅。好戏才刚开始呢,这么早走做什么?”
  另外几位也走近前来,假意笑着问:“真真,林小姐要上哪里去?”
  真真道:“你们快拦一拦,她非要回家去。”
  其中一位沈小姐派的笑着取笑:“这么早回去做什么,难道是谢中尉有门禁?”
  她颇不喜欢这类调笑,也不需要和她和颜悦色:“难道你们家中长辈允许你们私自出入跳舞场,不设门禁?”
  另一位沈小姐派道:“早就听说香港人家自小学习英国保守派的规矩,娇贵矜持自然和我们上海不一样。”
  一位真真这边的也微笑反击:“香港多广州人。广州比上海开埠早,广东有广东的娇贵矜持,自然和上海不一样。不然怎么为什么广州的洋人最近几年都纷纷来了上海?因为上海人与上海姑娘,都敞开怀抱的欢迎他们。学一学广州人的矜持,挺好的。”
  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语出了虹口戏院大门,许小姐也追了出来,上来便挽住楚望的手:“你有车接送没有?不如乘我家汽车去禄爵。”
  她轻轻拍了拍许小姐,礼貌拒绝:“我得回家去了。”
  许小姐再三挽留,“你初来乍到,可别扫我们兴啊。”
  真真也附和:“难得许小姐作东请客,好歹留下来多玩一会儿。”
  她拒绝推辞的态度强硬。各家司机早已来了,她远远找见汴杰明的车,冲他摆摆手,回头对真真说:“你也早点回去。”
  走出两步,许小姐又追上来:“能否留一个电话?”
  她以为她要谢择益的电话号码,“我只知道工部局的电话号码。”
  “不是要他的,我是要你的。” 许小姐噗嗤一声笑出来,紧接着从提包中摸出纸与笔给她。“我与你投缘,今天没玩尽兴,改日致电上门来请,你总不要拒绝吧?”
  楚望匆匆写下号码上了汴杰明的车离开,真真众人也上了各自家中轿车先走一步。
  沈小姐身旁一位魏小姐立马嗤笑道:“一早勾搭有妇之夫几乎给她爸爸逐出家门,如今又到了租界勾搭洋人。什么香港教养,英国作派。敞开怀抱迎接英国人,说得不就是她?哪一个上等英国军官肯娶黄种小姐,还不是跟她玩玩。哪天谢中尉要是娶了她,我一头跳进这结了冰的苏州河里去。”
  这话只让沈小姐听到了。沈小姐知道魏小姐见她容貌举止不凡,出入又有英国军官鞍前马后的,好不风光,不免心生嫉恨。偏偏嫉恨之言说进了她心坎里去,于是三两步追上许小姐问道,“你要她电话号码做什么?”
  许小姐手中握着电话簿冲她一笑,“没什么。走,上车去禄爵。”
  ——
  汴杰明车停在楼下,等她家中灯亮后方才离开。
  盯着汴杰明渐渐驶离巷子的车,回想起今天戏院里的种种,她心中有种莫名的不安。锁好房门,刚脱掉高跟鞋,长廊里的电话机便铃铃响了起来。
  她光着脚跑到长廊尽头将电话接起来。
  “喂?”
  “嗯。我,谢择益。”
  “怎么了?”
  “确认一下你回家没有。没事了。”
  她乐得开个玩笑:“汴杰明说也可以早晨来接我回家。”
  那头沉默了一阵,而后冷冷问道:“你知不知道虹口今天戒严?”
  “为什么戒严?”
  “总之你别出去了。”
  “……嗯。”她握着听筒,心里隐隐的不安。
  “怎么了?”
  “我朋友她们在那边。”
  “哪里?”
  “禄爵。”
  “……”隔了会儿,他才说:“我四点到家。有什么事,打电话去工部局。你别乱跑。”
  她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想起戏院门口那群金丝雀似的小姐们,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慌。盯着那只铜制电话机,只恨这个年代没能使众人随身携带一只手机,否则也不会既怕有人致电过来,又怕没人致电过来。
  禄爵是上等的跳舞场,能去的都是些正经人。她们出入都有司机接送,总不至于失了分寸吧?
  为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游荡去厨房。楼下郑先生是一位冰箱推销员,在谢择益住进来头一遭便登门拜访;正好谢择益也爽快,没几天冰箱便送货上门。她来之前,这东西基本没用处;她来之后,广东阿妈总不时在里头满满的装着水果,削好了皮去了籽,一只只玻璃小碗装上冷藏起来,总不大能吃完。
  端了一只小碗出来,里头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草莓。正是吃草莓的季节,内地不多见,香港见得多一些,却不叫草莓,叫做“士多啤利”。偶然想起这单词从谢择益嘴里讲出来,“给她一杯士多啤利牛奶”,又是另一番有趣好玩。这么吃着想着,心里竟突然莫名的安宁下来。
  不知不觉吃掉一盒草莓,外滩公园钟敲响了。提溜着耳朵听,十二下。钟声余韵还没来得及消散,电话铃声便又响了起来;一高一低,跟二重奏似的。
  以为是谢择益,一接起来,却是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她一边哽咽一边打着嗝,楚望仔细分辨了好久才辨认出是真真:
  “楚望!楚望你想想办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沈小姐和我……沈小姐给他们……”话没讲清楚,她突然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心里咯噔一声:“在哪里?”
  真真在那头泣不成声,另一人突然将电话接了过去,“我来说。”而后响起许小姐的声音:“我们在福州路遇到一点麻烦。沈小姐与薛小姐在禄爵外头的丰源弄,遇上几个日本自卫军人。薛小姐跑出来找到我,沈小姐却没跑出来。我们想只有你熟悉工部局的人,所以打电话给你,想请你出面帮忙。”
  她心里先咯噔一沉,听到“真真跑出来”之后,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些。又问:“报警了么?”
  许小姐嗯了一声,“治安警察很快过来。我已经叫我家司机过来接你了,一会儿等你与治安警察一齐到了,我们再进去找人。”
  “嗯。”顿了顿,她又问:“你有林梓桐电话号码么?”
  “有的。我这就拨电话去请他。”
  记下许小姐说的地址,她又拨了个电话到工部局警署。电话接通,响起个吊儿郎当的英文:“找谁的?”
  “报警的。”
  听她英文口音,那人又提起三分精神,“哦。哪里?”
  “福州路,丰源弄。”
  “什么事?”
  “有两名日本人将我朋友劫走了。”
  “日本人?你朋友是英国人?”
  “中国人。”
  那人哈了一声,话音又恢复讥诮懒散:“抱歉哦小姐。我们这里只受理英美及无国籍人士相关案件。”
  “哎——”
  电话挂断了。
  她满腔怒火的抓着听筒,又将那个号码拨通。
  仍旧是那个调调:“喂?”
  “我找谢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