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就在这时候,王伯当和程咬金两个,也已经指挥士兵们打扫战场完毕,回来复命了。两人听说陈胜和跋锋寒答应去荥阳作客,王伯当不置可否,程咬金却是大大欢喜,忙不迭地连声叫好。当下众人也不再耽搁。沈落雁叫人牵来两匹健马,请陈胜和跋锋寒一起乘上,大队随之出发,向北去了。
瓦岗寨这支军队,全部由骑兵组成。赶起路来,速度比陈胜原先单用两条腿赶路可快得多了。众人白天赶路,夜晚也不入沿途的大小城镇,就在野外扎营。陈胜和跋锋寒,秦琼和程咬金,四人武功或有强弱之别,胸中豪情却不分高下。每晚围坐篝火之旁,高谈阔论,斗酒角力,可谓其乐融融。
其他士兵们见这边如此热闹,不禁也想过来凑趣。四人来者不拒,没几日就和兵卒们打成了一片。沈落雁同样不甘后人,每晚同样也来参加这篝火大会。只是她知道有自己在身边,这些大男人们有许多话就说不出口,难以尽兴,故此总是坐不多久,说上三、四句话就走了。落落大方,恰到好处。至于王伯当,则不知道是否自命清高,从来就不过来这边和他们混在一起。
晓行夜宿,非止一日。这日午后,荥阳城到了。大队到达之前,早已有人快马先走一步,回城去禀报沈军师回来,还请到了两位贵客的消息。
跋锋寒也罢了。他武功虽然高,毕竟只是一介武夫。兼且自打他进入中原以来,游走各地,不断向武林高手挑战,偏又下手从不容情。在他手下,敌人非死即伤,从来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的。故此他名声纵使响亮,却不怎么好听。在翟让和李密这种风云人物眼中,自然不怎么看得上他。
但陈胜就不同了。首先,这位南陈太子身怀和氏璧,更掌握着杨公宝库秘密的传说,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哪怕不看他这个人,单单看在那“得之可安天下”的两件重宝份上,也由不得翟让和李密两个轻视南陈太子。
更何况隋炀帝登基以来,一切所作所为,无不天怒人怨。李密更列举出隋炀帝十大罪状,公告天下,以表示瓦岗寨起兵是替天行道,吊民伐罪。现在隋炀帝死于南陈太子刀下的消息,同样也早被广传八方。瓦岗军自然更加要笼络南陈太子,以收买天下反隋义军之心了。
当然,此举也会导致瓦岗军和那些旧隋官军的仇恨。比方说洛阳的王世充和太原的李渊,分别都奉隋室后人为主,表示自己仍是隋朝忠臣。他们就一定欲得陈胜的人头而后快。但瓦岗军原本就和这些旧隋官军势如水火,却也用不着在乎他们是否会因为瓦岗军笼络南陈太子而迁怒了。
荥阳位于大运河通济渠之南。沿运河西上,只经虎牢、偃师两城便可扺洛阳,来回不过数日水程。因其地理位罝佮好在黄河大运河和其它河流交汇处,又是历代驿道必经之地,乃东西水运中心之地,故自春秋以来便兴旺非常,其重要性仅次于洛阳。瓦岗军夺得了这大城之后,声势大张,隐然成为天下义军之首。
但夺取荥阳,全是出自李密的主意,实际执行中各种调兵遣将,也出自李密谋划。等到一战功成以后,功劳最大的则是沈落雁、徐世绩、王伯当、祖君彦等李密手下四大心腹。所以李密的声势,至此已经凌驾于大龙头翟让之上。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虽然明面上双方还未撕破脸面,但实质分别隶属大龙头府和蒲山公营的双方人马暗地里互别苗头,气氛已经极为紧张。
在如此紧张情况下,陈胜这位南陈太子的到来,隐隐然就成为了有能力决定双方势力消长之关键。他这枚份量沉重的砝码,无论最终落在那一边,都足以让胜利的天平不再左右摇晃,彻底奠定局面。故此,李密和翟让都不敢轻忽,亲自带人出城迎接。
翟让身材高瘦笔挺,生得相貌堂堂,偏是长了个鹰钩鼻,显得看上去十分不协调。他两鬓灰白,额上已经隐现横纹,乍看之下,倒像名饱学儒生更多于像绿林大豪。事实上他本来也不是绿林中人,而是河南瓦岗寨附近的地方豪强。
至于李密,他本来是大隋贵族,世袭蒲山公爵位。只是后来追随杨素的儿子杨玄感起兵造反而失败,这才沦落江湖,终于投身瓦岗寨。但仍不改其世家公子的风度。令人一见之下,便很容易对之心生好感。当初翟让也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才接纳李密投靠的。但现在李密地位日高,威望日隆,逐渐形成反客为主,尾大不掉之势。翟让回想起当日情况,究竟有没有后悔不该引狼入室?那就谁都不知道了。
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无论怎么后悔都没有用。毕竟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要扭转局势,就必须专注于当下。在翟让看来,陈胜这位南陈太子,很可能就是能够改变瓦岗军局势的人。因此他丝毫没有摆什么大龙头的架子,一见陈胜身影,立刻翻身下马,满面欢喜地迎上。
翟让抱拳拱手,大笑道:“这位定必就是南陈太子了。久仰久仰。你手刃暴君,为天下受苦的老百姓们狠狠出了一口气,当真大快人心。当日消息传来,老夫就欢喜得连干了三大碗烈酒,当晚连睡觉都睡不好,翻来覆去,只在想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是如何英武不凡?哈哈,今日终于让老夫见到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啊。”
话声未落,李密突然泪流满面,放声大哭。哭声当中,他毕恭毕敬地面向陈胜双膝下跪,然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此举登时震惊四座。陈胜连忙避开到一边,表示不受如此隆重大礼。皱眉道:“李密,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密身材高大,但说话声音却十分柔和好听。他抹了抹眼泪,哽咽道:“当日东征高句丽,暴君不知兵事,却又刚愎自用,三十万精锐大军渡过辽河,最终能回国者不过数千。通往辽东的路上,更加饿殍遍地,死者无数。不但劳民伤财,更令天下元气大伤。国家元气未曾恢复,暴君竟然要再度起兵,二度东征。
密心怀义愤,故与素公之子玄感兄合力起兵,意欲澄清天下。可惜时运不济,终于兵败。密与玄感兄两家家眷合共二百三十七口老幼,尽被暴君斩首弃市。如此血海深仇,密未曾敢有一日忘记,只恨力量不足,始终奈何不了那暴君。今日终于大仇得报,密岂能不为之感激涕零?
密与玄感兄的个人私仇,其实也只是小事。可是暴君不死,则天下间因为他而家破人亡者,又何止千千万万?太子杀一独夫,非仅为密报仇,更是为天下老百姓报了仇。大恩大德,何以未报?密学识浅陋,更是不知所云。向太子磕几个头,聊表谢意而已。太子,密替天下苍生,叩首答谢太子恩德啊!”
话声才落,李密更不等陈胜答话,毕恭毕敬,再度叩首下拜。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陈胜自然也再没有理由拒绝。尽管心下老大不愿,最后还是受了李密三个响头。
这李密和翟让两个,分明都在做戏。翟让表现得已经足够礼贤下士了,但还是不及李密精明,被他率先抢占了道德制高点。同时,李密作为名震天下的义军首领,瓦岗寨第二把交椅,竟然可以放得下身段向陈胜磕头。单说这份气度,确实也是能人所不能。霎时间,旁边众人面色各异。有人钦佩,有人惊讶、有人感动,有人赞叹,更有人因此憋了满肚子的火气。当然,这个憋了满肚子火气的人,非翟让莫属。
虽然满肚子火气,但偏偏翟让还不能发作。他面色变了几变,终于强行忍了。干笑着上前把李密扶起,笑道:“哈哈~今日是个高兴日子,法主也无谓多想过去的事情,徒惹伤心了。来人,奏乐。哈哈,太子,还有跋公子,老夫已摆下筵席替两位接风洗尘,今天晚上咱们不醉无归!”
岔开话头之后,翟让却是左手抓住陈胜,右手抓住李密,分别扯起他们就走。旁边随行的乐师敲锣打鼓,把气氛衬托得热闹之极。
瓦岗军大龙头翟让要设宴为客人接风洗尘,地点当然就在他自己的大龙头府。这座府邸座落于荣阳城内城中心,是以前城官的太守府。得到瓦岗军占领荣阳以后,太守府顺理成章被翟让占据了。他又再找人把府邸进行扩建。使得本来已经已十分宏伟的府第,更加显得气象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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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纵酒畅谈天下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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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得大龙头府,众人直趋大厅,分宾主坐下。陈胜和跋锋寒远来是客,坐了首席和次席。翟让占据主席,李密打横相陪。其余瓦岗寨众将领也纷纷落座。除去翟让的兄长翟弘、以及侄子翟摩侯两位以后,其余者尽是瓦岗军的重要人物。合计乃有:沈落雁、徐世勣、王伯当、祖君彦、单雄信、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邴元真、郝孝德、魏征…………等等等等,号称瓦岗四十六友。正是将星如云,济济一堂。
这瓦岗四十六友,成份其实颇为复杂。有些是翟让当初在瓦岗寨起家时候的老班底;有些是李密的心腹亲信;有的原本是大隋将领,兵败之后才归降瓦岗军;还有一些是为了施展胸中抱负和才干,在瓦岗军兴起以后闻风前来投靠。林林种种,情况不一而足。也正因为如此,瓦岗军虽然表面上看来兴旺,实质暗地里潜流汹涌,绝不平静。
这种种情况,被陈胜看在眼里,他身为洪门弟子,不由得就想起了一些洪门规矩来。话说过去洪门开香堂收门生,按例敬了万云龙与前五祖后五祖之后,又要烧三把半香,以敬古人。
所谓洪家兄弟,义气为先。所以这第一把香,首敬战国左伯桃与羊角衰;第二把香,次敬桃园结义刘关张;第三把香,再敬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剩下半把香,乃敬瓦岗英雄众好汉。为什么瓦岗寨只有半把香?因为瓦岗寨最后散伙,各为其主。众人失了义气,有始无终,结局不全,故此只能享受半把香。
不过话又说回来,四十六友本来就不是因为什么义气而聚集在一起的,无非时势所逼,所以才共同在瓦岗寨落草罢了。最终散伙各奔东西,也是理所当然,怪不到谁没有义气的头上。何况刘关张三兄弟和左伯桃羊角衰暂且另说,水泊梁山上宋江一意孤行要招安,害死了大半兄弟,最后还连对自己最忠心的李逵也给他亲自下毒毒死了,却又算什么义气?
瓦岗军还在打天下的阶段,此时军中风气相对来说,仍然算得上节俭朴素。所以尽管大龙头设宴为远来贵客接风洗尘,宴席上却也没有特别珍稀的山珍海味,不过大碗酒大块肉而已。至于豪门士族宴会上常有的歌姬舞伎之类,这里更加一概欠奉。不过在座的几乎都是武人,说起行军打仗,劫富济贫,救助百姓、惩罚贪官污吏等等事情,无不逸兴横飞。说来说去,话题逐渐就转移到了天下大势之上。
王伯当率先笑道:“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见要争天下,充足的粮草实在是关键。当年大龙头在瓦岗寨起兵的时候,一向以截取漕运来维持军需,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始终不能长久。后来密公加入瓦岗,首先出兵攻下了荥阳。从此我们瓦岗军天地为之一阔。有了这个稳固根据地,粮草供应问题再不能掣肘我们壮大。瓦岗军能有今日之盛,密公可谓居功至伟了。”
徐世勣接口道:“不错。但得到荥阳,只是让我们不再缺粮。真正要让瓦岗军成为天下义军之首,关键还在于兴洛仓之争。当年文帝在洛阳之东,荥阳之西的洛口,济渠和黄河交交汇处兴建仓城,城池周围二十余里,设有三千个大窖,每窖储粮八千石,得之可供数十万大军十年使用。”
祖君彦兴致勃勃道:“知道咱们瓦岗军攻打下兴洛仓。隋朝那个皇泰主杨侗,就派遣隋将刘文恭率步骑兵二万五千人,自洛阳东进,约好由虎牢来的裴仁基于洛口南面会师,准备一举歼灭我们瓦岗军,岂知密公早侦知敌情,先开仓济民,待附近各县归心,才与大龙头率师迎战。未开战已经占了地利与人和。
王伯当笑道:“密公把精锐分为十队,自率四队埋伏于横岭,大龙头的六队则在洛水支流石子河东岸列阵以待。刘长恭大军先到,见咱们人少,还以为咱们在攻打洛口之战时损耗太大,于是就想占便宜,仓卒渡河进击,忘了要与裴仁基会师之约。”
徐世勣又道:“开战后,大龙头遵从密公吩咐,诈败退却。刘长恭衔尾追击,果然被密公伏兵侧袭,于是刘军立即溃败,死伤无数,刘长恭率残部溜回洛阳。裴仁基得悉刘军败北,急忙退守百花谷,从此再不敢出战。从此之后,天下间再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和我们瓦岗军相提并论了。只要接下来再攻占洛阳,则天下便尽为我们瓦岗军所有。哈哈,到时候江山一统,老百姓们也可以重新过上安乐日子了。”
一言既毕,徐世勣王伯当祖君彦三人皆是眉飞色舞,站起来向李密捧起酒碗,齐声道:“天下百姓若能有如此一日,全仗密公所赐。为天下百姓,我等敬密公一杯。”
席上众人酒兴正浓,而且徐、王、祖三人所讲的,也正是铁一般的事实,全无半丝虚构。所以众人也不多作深究,当下全体站起,大声向李密敬酒。李密笑眯眯地,却是当仁不让,受了这一敬。他捧其酒碗,把一大碗烈酒喝得涓滴不剩。随即又捧起另外一碗酒。
李密慷慨激昂地大声道:“我李密何德何能?若有朝一日咱们瓦岗军真能坐了江山,让普天下间的老百姓皆为之安居乐业,那正是瓦岗全体上下将士之功。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地为大义捐躯,才能最终打出个太平江山来。李密在此,亦敬瓦岗全体将士们一杯。”
众人齐声欢呼,纷纷把碗里的烈酒喝干了。陈胜和跋锋寒两个冷眼旁观,只觉得这幕活剧十分有趣。翟让和他兄长翟弘、还有侄子翟摩侯,以及大龙头府总管屠叔方等翟氏一脉的人,则是面色黑如玄坛,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翟让膝下没有儿子。所以按照原来的发展,瓦岗军即使得到了天下,翟让当上了皇帝也罢,百年之后,这张椅子终究是要传给侄子翟摩侯的。这一点,翟让自己清楚,翟摩侯清楚,瓦岗寨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清楚。故此从很久之前开始,翟摩侯就把自己视为瓦岗寨的必然继承人,以少寨主的名义行走活动。
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凭一个李密空杀出来。李密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谋略过人。更兼他曾经是大隋贵族世家子弟,对于大隋所有将领的性格才能,都了如指掌。所以自从他加入瓦岗寨之后,瓦岗大军攻城略地,取无不克,战无不胜,令瓦岗军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发展得无比强大。
可是与此同时,李密的个人声望也不断提高,逐渐形成客大欺主之势。现在李密的声势和威望,都已经超过了翟让。军中绝大部分将领和士卒,都是只知有蒲山公,不知有大龙头。这样下去的话,别的事情翟摩侯不知道,他就知道自己“少寨主”的地位,将很可能随着叔父翟让的失势而彻底付诸流水,更不用说什么将来接替叔父,坐龙庭当皇帝了。
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翟摩侯对李密恨之入骨。想方设法都要抓紧一切机会给他添堵。众将敬酒告一段落,翟摩侯就阴阳怪气地开口道:“江湖上都传言说:‘杨公宝库,和氏玉璧,两者得一,可安天下’。杨素这个大贪官,也不知道究竟贪污了多少民脂民膏,才终于建造起这么个宝库。不过话又说回来,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咱们瓦岗寨近来发展太快了,虽然粮食不缺,其余军用方面却实在捉襟见肘啊。假如咱们能够得到这个宝库,那可就太好了。呃,我记起来。密公,你不是和杨素这个大贪官的儿子杨玄感很要好吗?当年杨玄感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个宝库究竟在哪里啊?”
翟摩侯这几句说话一出,大厅上登时就静了下来。翟摩侯的说话,其实暗地里就是指出李密和大贪官大奸臣杨素属于一丘之貉,却和瓦岗寨老兄弟那群泥腿子不是同路人。可谓狠狠将了李密一军。
这回轮到李密面色难看了。他要是说自己知道杨公宝库的下落,那分明属于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要是他说自己不知道,则以往他整天吹嘘自己年轻时曾经多么得杨素看重,和杨玄感交情多么好之类的话,岂非就变成被吹破的牛皮,成为瓦岗寨所有人的笑柄了么?霎时间,当真怎么回答都不对,左右为难。席上一众亲近李密的将领,则各自暗暗着急,却也想不出有什么说话可以替李密解围。
沈落雁嫣然一笑,扬声道:“江湖传闻,虽然言之凿凿,实质不过捕风捉影,十有八、九啊,还是捏造的成分居多。试想想,假如真有这么个宝库的话,别人可能不知道,杨玄感是杨素的儿子,他难道也会不知道?那么当年杨玄感起兵的时候,当然也会把宝库里的财宝拿出来动用了。既然事实并非如此,那么就说明了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杨公宝库。得之可安天下的说法,当然也不足为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