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可不是玩儿得野了?一听出去两个眼睛都冒光,给你安个尾巴都能摇晃起来!”
康熙笑着敲了他脑袋一把,又没好气地道:“你当下江南是玩儿去了呢?朕巡视江南,要查河堤、视农务,还要沿途检查这各地的吏治,可没工夫带着你胡闹——你若是想出去玩耍,就接着跟你师父装侍卫,只是不可走的太远,朕銮驾一移,也总得能找得着你才行。”
胤祺连忙点头,只觉得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以至于棒打鸳鸯什么的也被他尽数抛到了脑后——本以为能偷偷出宫已算是好事了,那可是下江南!这年头随驾下一趟江南,可比前世什么爱琴海巴厘岛的豪华套票游都丝毫不差了。
再说——他可还清楚的记着,康熙下江南的时候,可是没少往后宫里头捡汉家的嫔妃,几乎就是走一路捡一路。想来这帝王的爱多半也就是图个新鲜,也不会一门心思就打他师父的主意的。
康熙自然不知道自个儿这个儿子居然已经操心起了这么远的事儿,正笑着同黄天霸闲谈,却又忽然转念想起件事来:“对了,你可带着小五儿去过织造府了?”
“还没有——他才多大啊,去那种地方是不是太早了?”
黄天霸微蹙着眉应了一句,顺手又给胤祺夹了些菜,添过第二碗饭推了过去。胤祺早就在黄天霸的魔鬼训练下放弃了抵抗,说来也怪,或许是高强度的运动确实有些效果,或许也是因为一过了六月半,这天儿也就一日比一日的凉了——总归两相加和下来,他的胃口还真是渐渐好了起来,吃饭也再没跟吃猫食儿似的毛病,倒是叫人省心不少。
“不早了,朕跟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即位了。”康熙笑了笑,抬手揉了揉胤祺的脑袋,“小五儿,你知不知道织造府是什么地方?”
听着就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所,居然还有年龄限制。胤祺完全想不出第二个可能性,一顺嘴就把脑子里蹦出的那个词秃噜了出来:“……青楼?”
“……”康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可还没等他把手扬起来,一旁的黄天霸已经一个爆栗砸了下去:“混小子,成天都跟你爹胡学些什么东西!”
……??
康熙愕然地转过头,完全想不明白这怎么就成了自个儿的锅:“天霸,你不能胡乱判案呐——朕教他什么了?”
“那他是从尚书房学的,还是跟着张老先生学的?”
“谁知道这小子脑袋里成天都打哪儿塞的那些个东西——朕何尝去过青楼那等不入流的地方……”
……噫,引起家庭纠纷了,好像。
意识到自个儿显然是猜错了的胤祺,此时依然处在居然被一向惯着自个儿的师父给揍了的深切茫然中。眼前的二位长辈严格说来其实算不上吵架,他那位皇阿玛的脾气简直好的不正常,好声好气儿地哄着他师父,抽空投过来一个“你小子死定了”的眼神。目光之锐利,叫仍在放空的胤祺猛地打了个激灵,福至心灵地大声道:“是——是纳兰谙达说过来着!”
——谙达,对不起了。
这个说法无疑是十分可信的——纳兰容若这位出身正黄旗,父姓纳兰、母姓爱新觉罗的显赫贵族,在生活作风上却几乎彻底就是个汉家的风流才子。诗会词宴、青楼佳人,才子该有的元素一个都没落下,甚至还与那江南名妓沈宛育有一子,实在是背锅的最好人选。
毫无意外的,这个答案也受到了康熙和黄天霸的一致认可,家庭战争总算消弭在了爆发的前夜。胤祺这才松了口气,又试探着小心翼翼道:“师父,那织造府——到底又是什么地界儿啊?”
黄天霸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跟你想的差得远了——那里都是天地会的弟兄,个个儿都是惩恶扬善的好汉!”
“……”感觉自个儿仿佛被恶了的胤祺茫然抬头,看向身边依然面色如常淡然吃饭的皇阿玛,只觉得心中实在忍不住的生出了浓浓敬意——到底是怎么个宠法,才能叫他这个师父身在深宫这么些年,还依然是这么个性子的?
“皇阿玛,儿子斗胆猜一句……师父当年一定是那种,见人就特痛快地承认自个儿是天地会的那种——咳,仁人义士吧?”
康熙微挑了眉,却是忽然搁下了手里的碗,含笑缓声道:“这么一说——当年朕第一次见你师父的时候,他对朕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好汉……”
果不其然。胤祺一脸敬佩地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了一句:“那……皇阿玛又是怎么答的?”
康熙促狭地望了黄天霸一眼,含了笑不紧不慢地开口:“朕答的是——”
啪的一声,却是黄天霸忽然把碗扔在了桌子上,尴尬又气恼地别过了头去。康熙看向那个抿了嘴面色微红的青年,眼里的笑意清浅又柔和,语气仿佛带了淡淡的温然怀念:“朕答的是……‘巧了,我也是’。”
……啧。
胤祺满脸嫌弃地看了一眼碗里的饭菜,忽然觉得这满满的一碗,装的一定都是极品的狗粮。
——
虽然固执地认为胤祺现在年纪还小,可毕竟也是康熙的吩咐。当天傍晚,胤祺就又被套上了一身侍卫的衣服,叫他师父领着悄悄地出了大西门。
一回生二回熟,胤祺这一次显然已熟练了不少。织造府就在城里,连西华门都用不着出,黄天霸引着他七拐八拐的进了一条胡同,那胡同本就十分简陋破旧,尽头更是被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砖乱瓦堵得死死的,看不出半点儿有路可走的痕迹。
“近来没什么上房的条件,也没看过你的轻身功夫。”黄天霸负了手站定,轻笑着回身望向胤祺,“怎么样,能不能上得去?”
胤祺打量着那近两米高的废砖墙,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活动了两下肩胛和腕子,自信满满地开口:“师父帮我看着点儿——要是掉下来了,可千万赶紧接我一把……”
真正的轻功远没有前世拍戏时吊着威亚天上地下乱飞那般神奇,从理论上倒是更贴近于跑酷和特种兵的越障。在对于不能上天入地的现实感到短暂的失落之后,胤祺把目标下调到了飞檐走壁,依然抱着极大的兴趣投入了轻功的练习,如今倒也小有成果——只可惜他如今毕竟年纪尚小,个头儿也尚显不够,真要上房还是有点儿吃力的。
提气凝神,气走檀中。瞅准了落点踩稳纵身,抬手在墙头轻轻一扒,整个人就稳稳当当地蹲在了墙头上。下去可就比上来要容易得多了,只需守住胸中那一口真气,身形微纵一跃而下。单手撑地稳住落势,便被黄天霸缓着力道拉了起来,笑着替他拍了拍衣服:“你这动作倒是好看得很,也不知是从哪里学的。若是再长个几年,小姑娘怕是要叫你迷得昏头转向了。”
“师父又拿我取笑了——还有心情操心我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我找个师娘……”
胤祺促狭地回了一句,满意地瞧着他这位薄面皮的师父瞬间红了脸再不吭声,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调戏这么一个清朗又干净的青年实在是叫人心情舒畅。无怪自家皇阿玛会心甘情愿地纵着他,任谁遇到这么一个人,想来都会忍不住的心生珍惜罢。
只是——如现在这般就刚刚好,只希望他那位皇阿玛千万能忍得住,不要把这样干净的一个人拖下去,跟着陷进那无尽的纠缠之中。
快步地跟上了自家仿佛有些恼羞成怒的师父,胤祺望着那个肩背笔挺如青松翠竹般的青年,忍不住暗暗下了个决心——若是真到了那般地步,就算皇阿玛揍他的屁股,他也得把他这个师父送回江南去。这样的一个人,与他相配的应当是江南的明媚清澈、淡雅墨色,而不是长久地被拘束在这连一块完整天空都看不到的深宫之中,就这么蹉跎消磨掉一生的时光。
第57章 密折
直到跟着黄天霸在一处院落外停下步子,胤祺才总算见到了这所谓织造府的真面目。
和外头的残旧破败不同,这一处大院三进三出高门大户,突兀地立在一片废墟之后,看着竟是颇为气派神秘。胤祺微蹙了眉打量着墙上泛着寒光的铁蒺藜,心里头忽然隐隐约约的生出个猜想来,却也并不多问,只是快步跟着黄天霸进了那间院子。
几乎是刚一踏进院门,角落里正磨着一把锃亮刚刀的中年汉子便猛地抬头,凌厉的目光直朝着两人刺来。在看清来人之后,他的目光又迅速的柔和了下来,爽朗地抬手笑着招呼道:“天霸,回来啦。”
“大力哥——早知道今日是你当值,就给你带一坛子酒来了。”
黄天霸也笑着应了一句,领着胤祺快步走了过去:“这就是我的那个小徒弟,今天把他也带过来了,见识见识大家伙的本事。”
“哟,可真是个精神的小子。”那中年汉子上下打量了胤祺一番,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既然是天霸的徒弟,可得有些见面礼才行。叫什么名字?大叔给你刻一枚章子,用正经的青田石,刻出来绝对好看。”
他只是无心一问,却叫黄天霸的面色蓦地微变——倒不是胤祺的身份有什么见不得人,可毕竟也是当朝皇子。若是当真这么大大咧咧的报了出来,就算如今大家都是在为皇上做事,他这个阿哥师父的名声在这群出身天地会的英雄好汉里头,却也显然是不那么自在的。
胤祺却像是对他的心事毫无察觉一般,只规规矩矩地抱拳行了一礼,又笑着朗声道:“小子名叫瑾初,见过大力师伯,谢过师伯厚爱!”
“诶哟,咱也当上师伯了……”那中年汉子的脸上忽然显出些憨厚的笑意来,用力搓了搓手,又欣赏地拍了拍他的肩,“叫瑾初?这名字倒是好听——瑾瑜的那个瑾么?”
“是。瑾瑜的瑾,初心的初。”
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又对答如流地应了几个问题,才总算是被那位好客的大力叔放了行。黄天霸暗暗松了口气,拉着他往屋里走去,望着左右无人才俯了身小声道:“今日的表现不错,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荔枝肉行不行?”胤祺一听便止不住的目光发亮,立刻顺着杆儿就爬了上去,“师父好久都没做那个,我都馋得不行了。”
满人入关的年头不长,皇宫里头的吃食纵然要比寻常的精致不少,可也依旧以东北大锅炖、煮、锅子为主,口味上也是偏大油大盐,实在叫他有些吃不大惯。黄天霸出身江淮,会的也都是些个江淮民间的菜式,算不得有多金贵,却偏偏叫胤祺吃得不亦乐乎,还暗中攒了好几道爱吃的菜,准备着时不时的勒索一番。
“好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一向拿自己这个小徒弟没什么办法,黄天霸无奈地抿了嘴瞥他一眼,这才领着他进了最当间儿的大屋。屋里头正有几个人忙碌着将一张张纸条分类摆放,一见两人进来,也是纷纷地抱拳问候。黄天霸逐一的还礼答过,胤祺却是攒了个空朝着那些纸上瞄了几眼,心中不由微惊——他若是没看错的话,在那张纸上头,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臣寅叩首”这几个字……
本想再看得清楚些,黄天霸却已不再在此处停留,而是引着他进了里头的一间密室。那密室后头还有一扇门,推开门是一条碎石子路,一路走到尽头,竟是个套在大院子里头的独立小院儿,曲水流觞,奇石花木,这样精致得近乎奢靡的建筑风格在大清几乎是见不到的,倒像是什么明朝的遗存。
“你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就是当年西厂最核心的办事所在。”
黄天霸终于停下步子,回过身望着胤祺,脸上是罕有的一片凝肃郑重:“当年天地会与当今皇上对赌,赌他能否平三藩、定沙俄,赌他能否叫百姓安居乐业,叫天下海晏河清……我们输了,却输得痛快,输得甘心。”
“按照约定,倘若他能做到,天地会便必须要为他所用,助他治理这江山社稷。可兄弟们都不是愿居于人下的性子,更不要说是为鞑子做事。本打算各自散入山林永世不出,他却又主动对我们下了战书——说我们若是真英雄,就要跟他缠斗到底,抓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短处,反那些祸害苍生的狗官。所有南七北三十六省的一应密探、密报,都由我们负责收集整合,再交由他知晓。”
胤祺瞪大了眼睛听着这一段本该无比振奋人心的话,却依然忍不住偷偷地揣测着,这只怕依然是他那位皇阿玛空手套白狼的手段——只不过这倒也确实不算什么坏事。天地会本就不拜清廷,搜集那些密保时自然也不会包庇结党,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康熙可以收到最真实的讯息。而对于天地会的好汉们来说,这却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实现胸中抱负的手段,功在社稷利国利民,大家心里头倒也都觉着满意。
只是——他依然有些想不明白。明明都已经是个挺完善的机构了,他那位皇阿玛把他给弄到这儿来,又是为的什么?
此间只有他们两人,心中既有不解,索性也就坦然地问了出来。谁知黄天霸的目光却是忽然带了些尴尬,抿了抿嘴低咳了一声道:“如今的密报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散在各处的兄弟们传回来的,一种是清廷任命的官员里,被特地挑选、暗中任命的一部分,也会往京中递密信折子。大伙不愿沾那些清官的折子,只管原样呈递,故而最多只能负责将下头兄弟们送上来的整理一二,却也无力删减……”
——所以密报也就越来越多,甚至已经多到叫康熙彻底看不过来了?胤祺被这个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的答案引得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脑海里甚至已经蹦出了他那位皇阿玛给自个儿挖了个坑跳了下去,却又怎么都不好意思爬出来的尴尬情形。
想来也是,天地会中大多都是江湖好汉、草莽英雄,普遍识字不多,文化不高。能勉强帮着誊抄整理已是极致,总不能指望着他们将这些事再分出个轻重缓急来。更何况纵使他们真有这个本事,以他那位皇阿玛的谨慎,也未必就能放心把这种事儿交给他们去做,势必是要挑出来个人来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