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井巷吧,”锦书略一思忖,道:“左右也不急,那边景致好些,看得人舒畅。”
井巷的一侧遍植了绿竹,冬日的一片荒芜中,带着清新的翠意,远远望去,苍茫之中,别有一番韵致,却也不俗。
承安同秀娘一道出了井巷,便见路过的内侍宫人侍立两侧,低眉顺眼的屈膝行礼,似是在等候什么。
秀娘将他护在身后,小心翼翼的问后边的宫人:“可是哪位贵人来了?”
那宫人看她一眼,见她面上带着极谦和的笑意,虽是蹙着眉,眼底不耐却也浅了些,低声道:“贵妃娘娘的鸾驾快要到了,避开些。”
秀娘会意过来,笑着向她致谢,拉着承安,退到了人少的一边。
“听说,圣上最是恩宠贵妃,”秀娘看着两侧恭敬侍立的男女,若有所思的同承安低声道:“册封之后,竟是专房之宠呢。”
承安低垂着眼睫,静静站在她身后,语气淡淡:“是吗。”
“是呀,”秀娘轻轻叹一口气,连眼角的皱纹都带着几分愁意,随即又有些歆羡:“听人说,贵妃生的比天宫仙子还要美,圣上对她一见倾心,若非家世所限,还想直接封后呢。”
“那也只是想而已,”承安面容平静,波澜不兴:“到最后,他不也没封吗。”
“哎呦,小祖宗!”秀娘被他这话说的一惊,慌忙去掩他嘴,随即小心的扫视四周,眼见无人注目,才松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这是你能说的话吗!”
承安却不做声,静默一会儿,才道:“来了。”
贵妃仪仗自是不凡,极为富丽堂皇,七凤金黄曲柄盖下是通髤以金色的翟轿,其上的金色云翟鸟栩栩如生,贵气凌人。
素金的顶,金黄色纱绫的重幨,十六抬的鸾轿,无一不在彰显天家气度。
秀娘远远见了,低低的惊羡一声,目光恭敬而卑微的低下头。
承安跟在秀娘身后,同所有人一般,低头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的风带着冬日的凉,掺杂了漫漫夕阳的余晖之后,似乎也不是那样冷了。
云翟鸟的金羽在仅存的残阳下熠熠生辉,隐约之间,晃到了他的眼。
他下意识的合上眼,随即睁开,却在微风拂开金色重帘时,望见了她面容。
秀娘说的不错,其余人说的也不错,贵妃果真生的很美。
玉树堆雪,新月生辉,不似人间俗物。
同他印象中的……一点都没变。
恍惚之间,他蜷缩在衣袖下的手指,轻轻顿了顿。
夏日晚间的微风带着花木独有的清新气息,深吸一口,仿佛是饮了清泉一般舒畅。
黛青色的裙踞似是水池中青莲的花瓣,她眼睫低垂,皓腕执笔,神情恬淡的坐在窗前,恍若画中人。
他躲开竹林中的宫灯,静静的伏在一侧,对着她出神。
有一天晚上,忽然间降雨了,下的很大。
她没有带伞,便合上窗,留在药房里,蹙着眉等雨停。
似乎是被什么蛊惑了一样,他飞快的回到住处,顾不得大雨打湿衣裳,取了伞,匆忙往回赶。
可是他回的不巧,雨停了,她也走了。
仿佛是指间流沙一般,终究没有捉住。
秀娘一面为他取了干净的衣服来,一面轻声埋怨:“这么大的雨还往外跑,仔细第二日头疼。”
他低着头,目光沉静,一言不发。
今年的夏日格外长,承安却不再觉得难熬。
日复一日的炎热中,他居然有了几分奇异的期望。
每隔几日,偷偷往药房去的时候,似乎也变成了暗自期许的赴约。
她从不着妆,眉却是黛色的,近乎飘渺的烟,唇上从无涂抹之意,却也是鲜妍的霞。
夏日的傍晚,漫天瑰丽的晚霞,梦一般的旖旎华美,他静悄悄的站着树下,看她低着头,将药柜的标签一一贴在上面。
那样专注的神情,微敛的眉眼,真是美极了。
他的心与手指一起动了动,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真想过去敲敲窗,叫她出来。
第30章 皇子
宫人入殿的时候, 贤妃正坐在镜前伤神,见她来了,笑意不由微苦起来。
“你看, ”她将自己手中捏的东西与宫人看,语气清淡, 却似黄连苦楚:“本宫居然……已经生了白发。”
这种话可不是那么好接的,一个不好,就得吃排头, 宫人沉默起来,没敢应声。
“罢了,不为难你, ”贤妃微微一笑,道:“姚家人出宫去了?”
“是, ”宫人轻声道:“用过午膳后, 又在宫中留了一个时辰, 便出宫去了。”
“了不得呢,圣上爱屋及乌, 竟肯这般优待, ”贤妃对着镜中的自己细看,片刻之后,方才道:“本宫已经整整十一年, 未曾见过父兄了。”
宫人低垂着头,依旧沉默着。
贤妃似乎也不期望听她应声,只是自语一般冷笑:“也难怪啊, 贵妃是圣上的心尖子,要天上月亮,只怕也会给摘下来的,更何况是这点小事。”
“花无百日红,”宫人低声劝慰:“娘娘不必同她计较,且看的远些便是。”
“那可不行,”贤妃笑道:“若是如此,岂不是叫贵妃太过得意?”
“她入宫时间,毕竟还太浅了,”她眸光微闪,笑意含讽:“本宫年纪长贵妃一些,很应该教教她,应该怎么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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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巷的风有些凉,暮色之中,霭霭沉沉。
伸手掀开轻柔的帘幔,锦书向外看了一眼,不待目光收回,却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面上,一触即逝。
心下微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她才在目光投来的方向扫了一眼。
是个同阿昭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衣着虽是平平,观其面相,却极冷峻。
原来是他,她暗自道。
圣上的第二子,承安。
锦书虽未曾见过他,但只看他年纪与穿着,对于他身份,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说来也是可怜,二皇子虽是圣上亲子,却也未曾得过真正的皇子待遇,连带着他母亲,也被厌弃。
锦书之前,圣上宫中妃嫔皆是王府中所有,多是出身勋贵大族,少有低微者,唯一引人注目些的,便是二皇子承安的母亲宋氏了。
她是婢女出身,从头到尾,连名分都没有得过。
徐妃还是先帝皇后时,曾千方百计想要叫自己儿子继位,先帝却是不肯松口,坚持立身为嫡子的圣上为储君,为此,还同徐皇后闹了几日别扭。
为了哄好她,先帝便指了徐皇后娘家的嫡亲侄女为圣上侧妃,赐予她几乎等同于正妃的尊荣。
几乎等同,却也终究是妾。
徐皇后自然心中不满,可是先帝已然退步,圣上储位已定,却也不好步步紧逼,只叮嘱侄女着意取宠,早日生下子嗣为上。
她们心中有所计量,圣上自然不会毫无察觉,只说正妃未曾生子,不好叫妾室先行生育,乱了嫡庶,轻而易举的将这条路堵死了。
此前,他曾有庶长子,只是其时未娶正妃,又是早夭,自然算不得数,这样去说,倒是没人能说得出反对的话来。
徐皇后心中急切,徐侧妃只会比姑姑更急,只是还没等她们想出办法来,先帝便病逝,圣上旋即登基了。
这下子,事情便愈发难办起来。
先帝在的时候,圣上好歹会给徐家几分面子,这会儿先帝驾崩,谁晓得他还会不会买账呢。
再者,徐太后当初,可是将圣上生母从皇后之位上拉下去才封的皇后,到了这会儿,圣上难道还会同她们亲善吗?
徐侧妃心中惴惴,对于子嗣更是迫切,加之王妃已逝,没了生嫡子的由头在,心思不免活了起来。
只是,她在王府中饮久了避孕汤药,若想怀胎,需得调养良久,但于她而言,时间又是最为急需的东西。
——谁知道圣上还会理会徐家多久!
两下权衡,她便出了一个昏招。
趁着圣上醉酒,寻了侍女替她承幸,借腹生子。
那侍女,便是二皇子的生母宋氏。
宫廷王府之中,对于血脉的正统认定极为严苛,她自然不敢偷偷将此事瞒下,谁都不说。
——他日侍女有孕,圣上却不知,倘若质疑孩子血统,她要担的,可是死罪。
碍着这一层关系,第二日清早,她便脱簪待罪,拉着宋氏一道请罪,想着将此事圆过去,温柔小意之下,请圣上准允。
圣上只是喝的醉了,又不是喝的傻了,目光挨着在她脸上转一圈儿,哪里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冷笑几声,便起身走了。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徐侧妃。
徐侧妃没有被打入冷宫,可是得到的结果,却与冷宫一般无二。
圣上登基之后,与她同为侧妃的萧氏做了贤妃,她却连册封都没有,身份暧昧的留在宫中,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
最狠的折辱,莫过于此。
徐侧妃很想痛哭一场,可是心中苦涩,连眼泪都流不出。
如此过了两个月,侍女才犹疑着同她回禀,宋氏的月事,将近两月未至了。
短短的一句话,她的心思便重新活了起来。
说来也讽刺,那么多高门贵女千盼万盼都不曾有孕,区区一个卑贱侍女,一夕之幸,居然就有了。
运道的奇妙之处,大概连圣上都没想到。
徐侧妃想着圣上此前决然,若知道宋氏有孕,说不准便会一条白绫送她上路,没敢张扬,而是带着宋氏往徐太后那里去,请了太医诊脉。
——果然是有孕了。
这样大的事情,无论是徐侧妃还是徐太后,都不敢擅自瞒下,还是徐太后拍板,先吩咐人去通知圣上,另一头,却将宋氏留在了徐太后身边,直至她生产。
圣上显然是厌恶极了徐侧妃与宋氏,只说是知道了,既没有去看过,更未曾封赏,显然未曾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