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半,程文明同过去几个月一样提前半小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赶到刑警支队上班。
两年前,这里是南-港市公安局技侦支队,对外则有三个名称,分别是“南-港市公安局物证检验鉴定中心”、“南-港市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和“南-港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
后来局里把刑事技术划归刑警支队管理,把技术侦察独立出去设立行动技术支队,刑警支队就从市局搬到这里来办公,技术侦察也随之搬走了。
当年的技术侦察大队办公室,成了支队长、政委、副支队长和几个科室的办公室。
考虑到程文明行动不便,支队领导把他的办公室安排在一楼,就在分管刑技中心的副支队长周素英办公室斜对面。
“程大,又来这么早,您慢点,这些交给我。”
“不早,要送孩子上学,从学校溜达过来正好7点半。”
值班民警抢过抹布,一边帮着打扫办公室,一边感叹道:“想想现在孩子压力真大,书包十几斤重,每天那么多作业,早上7点就要到学校,有的星期天还要补课,把孩子压得喘不过气。”
“是啊,我当年上学时哪有这么累,记得整天玩。”
程文明回头笑了笑,把拐杖确切地说应该是手杖放到墙角里,打开柜子开始换穿警服。
身体恢复得不错,从下半身没知觉只能坐轮椅生活都不能自理,恢复到能拄着双拐站起来,恢复到拄单拐,再到拄手杖。在医生看来是奇迹,可他依然嫌慢,觉得每天拄着手杖一瘸一拐上下班,走在路上会影响人民警察形象,所以在外面全穿便服,到了单位才换上警服,且坚决不去办什么残疾证。
正科级侦查员,说白了就是主任科员。
这栋楼里那么多职能科室,正科级不要太多,副处级领导都好几位,但他这个正科跟其他正科不同,作为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模,不光厅领导对他有印象,公安部领导可能都知道他。
支队没给他安排繁重的工作,打扫卫生、打开水这种事个个抢着干更不会让他动手,值班民警麻利地搞完卫生,把开水打过来帮他倒上一杯,再次确认没什么可以帮忙的才回到门厅的值班室准备交班。
被当成一个残疾人的感觉真不好,但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之前坚持过自己干,但每次都争得面红耳赤,程文明不想搞得太矫情,干脆听之任之。
琐事小事无所谓,工作必须要干好。
领导没安排具体工作,只是让给重案大队帮忙,程文明不想成为支队乃至市局的“大熊猫”,主动揽过研究分析、指导侦破或组织侦破全市重大积案和疑难案件的活儿,把自己淹没在堆积如山的案卷材料里过得倒也充实。
“师傅,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刚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叠材料,一个身材高大、皮肤却很白皙,长得有点秀气的年轻民警气喘吁吁跑进办公室。
钟小明,刑院高材生,去年参加工作,原来在港区分局,支队领导觉得程文明一个人负责这么多事忙不过来,身体又不好,就把小伙子从分局刑警大队调机关来给他当助手。
老同志要传帮带,新同志要虚心学习。
跟其它部门一样,钟小明一调到支队就拜程文明为师,全市公安系统总共才几个英模,能成为英模的弟子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的,许多新同志羡慕不已,个个在背后说这臭小子运气好。
“不晚啊,还没到上班时间。”
程文明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放下案卷示意他先吃早饭。年轻人贪睡,不睡到7点半左右不会起床,眼前这位同样如此,每天上班都火急火燎,根本来不及吃饭,总是在路上买,带到单位吃。
钟小明不无尴尬地笑了笑,拉开塑料袋狼吞虎咽起来。
程文明,钟小明,名字里全带着个“明”。
人送绰号“大明”和“小明”,合称刑警支队的“二明”,两个当事人不知道,楼里的同事包括领导已经传开了。
“程大,早。”
周素英上班了,敲敲玻璃门跟“邻居”打招呼。
程文明突然想起一件事,起身笑问道:“周支队长早,周支队,打听个事,你有没有上星期我们聚餐的那个饭店订餐电话?”
“大福酒家,我没有,老陈应该有,他家离得近,有什么事全安排在那儿。”
“我等会问问陈大。”
“怎么,有喜事?”
“孩子还小,我家能有什么喜事。一个老战友早上打电话,说要送他爱人来市一院检查,那个饭店离市一院也不远,我打算中午请他们吃顿饭。”
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能让人淡忘许多事。
老领导调走才多长时间,除了当年技术大队的一些“老人”,现在能记得韩博这个名字的已经不多了。
周素英干脆走进办公室,跟起身相迎的“小明”点点头,靠在文件柜上好奇地问:“良庄的老战友?”
“他没在良庄派出所干过,不过跟良庄也有点关系,以前的思岗县局刑警四中队管良庄丁湖几个乡镇的刑事案件,他跟我一起在四中队干过几年,后来调派出所一直干到现在。”
“老同志啊!”
人的际遇真不一样,程文明感叹道:“我、王燕、小任这些后来调到良庄的人,沾韩局的光相继走上管理岗位。副科正科七八个,两个已经副处了,一个支队长,一个在县局当局长。今天来的这位没赶上,一直是普通民警,任劳任怨十九年,连警衔都雷打不动,十年前‘两毛一’,现在还是‘两毛一’,从参加工作到现在从来没挂过‘长’。”
公安晋升难,这样的情况很普遍,多少人干到退休连一个副主任科员都混不上。
周素英也有这样的老同事老战友,想想就不是滋味儿,立即岔开话题:“程大,老战友带爱人来看病,这事你应该给佳琪打个电话。她爱人田医生在市一院,有熟人跟没熟悉肯定不一样,能少做很多没必要的检查,能少花不少冤枉钱。”
公安晋升难,医生想混出头更难。
在家坐月子的李佳琪的爱人田学文,跟韩局一样是硕士,韩局已经正处级副局长了,他还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当普通医生,据说去年底才有资格给人开处方。
中国是人情社会,不管办什么事都想找个熟人。
程文明也不例外,嘿嘿笑道:“我没找佳琪,找的是赵主任。”
他找的人周素英有所耳闻,良庄老书记的儿媳妇,市人民医院的主任医师,跟老领导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差点忘了,有赵主任这个关系在,田医生还真要靠边站。”
周素英噗嗤一笑,饶有兴趣地聊起老领导:“对了,昨天给晓蕾打电话,她说和韩局一起去香港了。她比我还关心佳琪,说别急着让佳琪上班,搞得我跟黑心资本家似的。”
“她是佳琪的嫂子,跟亲嫂子差不多,当然关心。”
“也是啊,要不能让佳琪在滨江小区。”
正聊着,dna实验室主任方海龙拿着两份检验报告匆匆跑了过来,跟往常一样依然是一身白大褂,身上依然是浓浓的消毒水味道。
“程大,周支队也在!”
“什么事,瞧你急的,慢慢说。”周素英笑了笑,站直身体。
方海龙递上两份dna图谱,不无兴奋地说:“二位领导,刚来实习的小刘办事不认真,把一条无关的dna信息上传进了公安部失踪儿童及其父母dna数据库,没想到歪打正着比对出这个。”
“什么意思?”程文明看到这些,直接问重点。
“程大,这份是您去年从东山带回来的无名尸的dna分型,这份是浙省一个失踪儿童父亲的dna分型。”
程文明一愣,顿时欣喜若狂!
4.19案,当年“一竹篙”插出来的命案,为查清水漂尸体的身份,千里走单骑查大半年,结果历尽千辛万苦查清被害人叫蒋小红,却对破案没起到任何帮助,曾因为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同志们的笑柄。
程文明定定心神,急切地问:“比对上了,是同一个人?”
“不是。”
方海龙指着图谱解释道:“这两份dna分析有许多相似之处,从遗传学角度看他们应该有血缘关系。二位领导当时没调到支队,可能不知道我们实验室协助侦破过的第一起命案,设备刚到家时韩局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成功锁定一个杀人犯的。”
浙省有一个孩子失踪,极可能被人贩子拐卖了,所以公安机关采集其父母的dna,便于寻找并确认被拐儿童身份。
失踪儿童很多,中国又这么大,建立“打拐dna数据库”又很高,能不能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孩子,让心急如焚的父母跟孩子团聚,真的靠运气。
但自2000年全国公安机关开展专项“打拐”斗争,建立“失踪儿童及其父母dna数据库”以来,一共检验过几万样品,最终为233名被拐卖儿童找到了亲生父母。
这些并不重要,至少对此刻的程文明而言不重要。
困扰他几年,或许也一直困扰韩博几年的谜团此刻终于揭开了,他紧攥着dna图谱,用几乎颤抖地声音说:“周支队,我以前好像跟你提过良庄派出所曾遇到的那起蹊跷的水漂案。从口音上分析那个带着蒋小红私奔,蒋小红遇害后却莫名其妙失踪的邹某应该是浙省人。
从方主任的这两份图谱上我们能判定东山同行去年发现的那具尸骸也应该是浙省人,而当年在东山走访询问时了解到一个情况,邹某本来是跟另一个同乡一起走街串户弹棉花的,后来说那个同乡有事回家了,才找当时闲在家里没事干的蒋小红帮忙,才帮出感情一起私奔的。”
“邹某跟村里人说了假话,另一个弹棉花的没回家,真相是被他杀了,把尸体埋在被害人家附近!”
“所以他带蒋小红私奔之后一直鬼鬼祟祟,所以发现蒋小红失踪或遇害之后不敢报警,而是选择逃之夭夭。”
一个几乎让他得魔怔的疑案终于有了眉目,周素英打心眼为他高兴,不禁笑道:“案中有案,这个案子是挺蹊跷的。”
程文明越想越合理,越想越激动:“有这份东西在,我们能找到失踪儿童的父母,只要找到失踪儿童的父母,那么搞清邹某身份应该不难。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