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确诊老卢患上白血病那一天起,韩博不再利用业余时间研究陈年旧案,开始受“李行长”委托,为她大胆的设想提供法律意见、政策研究及可行性论证。
宿舍变成办公室,林占臣摇身一变为助手。
天天晚上呆党校,跟韩博一样打电话联系老领导、老同事、老部下和老朋友,请人家代为收集第一手资料,汇总起来再同行政级别较高的良庄籍领导开“电话会议”,参考法律法规及试点地区的一些情况进行反复论证。
随着研究论证不断深入,“智囊团”及“顾问团”成员已达到一百多人。
“李行长一张嘴,我们跑断腿!韩博,准备好钱包吧,春节不摆十桌八桌,这么大人情你还不掉。”
上两节课回来一看,传真机里传真纸又没了。
韩博换上纸卷,拿起上午收到的一大叠传真件笑道:“林处,冤有头债有主,这人情要算到卢书记和焦书记头上,找我,找晓蕾,于理不合。”
“谁是行长,我们就找谁。”
“您这是不讲理。”
“讲理,这世界上很多事你找谁说理去。比如那个罗红新,他有可能没明确要求纪委找晓蕾麻烦,但这种事需要明确要求吗,一个暗示就够了。自己没干好,想拿不相关的人立威,简直不可理喻。”
这件事没瞒他,没必要瞒他。
两个人住一宿舍,干同一件事,天天跟远在良庄的妻子通电话,想瞒也瞒不住。
韩博浏览完第二份传真,若无其事笑道:“我是警察,她是警嫂,何况她确实在股权出让前的丝绸集团担任过分公司经理且收入不菲,配合审计、配合纪检部门调查是应尽的义务,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么。”
“说得倒轻巧。”
林占臣整理好早上没来及整理的文件,回头道:“你知道晓蕾被带走会面对什么,动手他们估计不会,但会采用疲劳战术,会没日没夜的折腾,不让睡觉,几个人轮流问。正常人都受不了,晓蕾一个怀孕的女同志哪吃得消?”
虽然遇到一些案子公安同样会这么审,但现在的证据意识已经很强了,已把“零口供”办案作为一个努力的目标。遵守法律法规方面也有很大进步,极少超期羁押,至少在南-港公安系统是这样。
基层纪检部门这方面真不如公安,专业性不强。
遇到一些难啃的案件,往往会跟以前的公安一样“以供求证”。
不过既然选择这个职业,自己包括至亲的人就要有这个心理准备。毕竟“木匠之家”不同于一般干部家庭,属于小平同志所说的“先富起来的人”。
回想起来韩博真佩服韩总,他没什么文化,不是党员,连团员都不是,没多高的政治觉悟。他想法很简单,儿子当干部,不能让人说闲话,早在五六年前就注意避嫌。
想到远在东海准备“二次创业”的父亲和岳父,韩博愣了一下,苦笑道:“不是没被带走么,反而把要带她走的人给扣下了。”
尽管计划不是她拟定的,背后又有那么多人“撑腰”,但作为一个女同志执行这个计划真需要一定勇气,而且要做到有礼有节。
林占臣很佩服从未见过面的“李行长”,不禁笑问道:“小韩,你想好了,就这么放罗红新一马?”
“这话问的,我放他一马,我是谁,他又是谁?”
韩博点点鼠标,将一份整理好的文档发到妻子的电子邮箱,不无感慨说:“这件事看似他罗红新搞得天怒人怨,全思岗都不欢迎他,全思岗干部都想把他搞下台,其实没想象中那么严重,他也没想象中那么不堪。
我打电话了解过,他在开发区官声不错,在发展经济尤其招商引资上非常有能力。工高官是市领导兼任的,他是实际上的一把手,作风强硬、言出必行,办事雷厉风行,许多客商真是冲着他这个人去投资的。
他在开发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不换思想就换人’。能看出在用人上他有两个原则,有能力的重用,实在找不到有能力的就用听话的,至少能把他的意图贯彻落实下去,这一点在思岗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有能力?”
“要是没能力,市委能让他出任县-高官?”
韩博笑了笑,接着道:“林处,说出来您不一定会相信,出让丝绸集团股权,侯秀峰书记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很欣赏他的魄力,欣赏他对整个经济形势的判断,欣赏他在资本运作上的能力。思岗要发展,没资金怎么行,现在卖能卖出一个好价钱,将来就很难说了。”
“但他还是搞砸了。”
“国企改革哪能没点阻力,侯秀峰书记当年第一次改制同样是卖,唯一不同的是想卖给思岗人而不是外地企业,结果思岗人没钱,股份制改革只进行到一半。人走政息,他走之后就没人继续推行了,感觉这样挺好,认为只有亏损的企业才要改制。”
“难道集团效益不好?”
“不是不好,是完全可以比现在好十倍。并且再不改真会不好,真会亏损。”
韩博轻叹一口气,补充道:“我每年春节都要回去一次,整个集团给我的感觉虽然红红火火,但看到的管理人员越来越多,一年比一年多,办公楼里几乎坐满了,一个车间几个副主任,副主任下面还有带班的。
侯秀峰书记当年好不容易分流掉那么多干部,好不容易完成一次瘦身,现在又变得臃肿了,甚至比第一次改制前更甚。坐办公室的都是些什么人,全打招呼进去的,管事的比干活的多,这样的企业有前途吗?”
先调整干部,再出让丝绸集团股权,让许多干部的七大姑、八大姨丢饭碗,难怪那么多人不喜欢他。
林占臣反应过来,沉吟道:“这么说他只要熬过这一关日子就好过。”
“差不多,您想想,要是没丝绸集团这档子事,谁有机会借题发挥,谁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兴风作浪。从现在的情况看,暗地里搞事的只是极少数干部,其他干部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冷眼旁观,或许还有一些干部等着看笑话。”
“可他也不应该拿晓蕾立威。”
“当局者迷,他既不了解我和晓蕾,我和晓蕾又在不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不恰当的地方,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你倒是挺大度。”
“谁不希望自己家乡好,在市里告诉人家我是思岗人,人家第一个反应是你来自全市最穷的县!穷则思变,他这样的领导应该支持,再说这件事闹下去谁也没好处。丝绸集团股权已经出让,包括那些搞事的人一样没有,纯属损人不利己。”
“这倒是。”
拿起刚收拾好的资料,林占臣忍不住笑道:“刚才说你欠人情,他这个人情才欠大了!良庄不是好去的,去了就得把良庄的事放在心上,把李行长的事当成一件大事来办。”
提起妻子大胆的设想,韩博苦笑道:“我感觉她是异想天开。”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从这个角度上看,老书记真选对了“接班人”,林占臣哈哈笑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相比想关关不掉,整天提心吊胆,不如试试看。口子开了就有机会,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争取,要是能成功所有问题不全解决了么。”
……
正如他俩所说,发现“维持会长”不好当的李晓蕾,正踌躇满志准备干一番大事业。
外贸公司不开了,做外贸哪有当银行行长有意思,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精神抖擞,再次换上呢大衣,摇身一变回英姿飒爽、精明能干的女强人,把前来“检查指导工作”的县领导请进三楼会议室。
这个会议室是老卢临走前紧急布置的,正常情况下李晓蕾不好意思进来,不过今天是特殊情况。
四周墙上挂满照片,跟总-理合影的一幅在正中间。
光挂参加各种活动照片或与各级领导的合影就算了,老卢居然让综合管理部在每张照片下面用文字加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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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亲切接见放一边,是不是热情邀请也不论,就这些照片本身跟良庄农民合作基金会又有什么关系?
老卢不光要放大,要把这些放大的照片挂上去,还要求印到挂历、台历和年底免费赠送给储户的年画上,不遗余力扯虎皮当大旗。
用他的话说这样群众才相信你,才感觉基金会有实力,才会把钱存到基金会来。并且下次省市县三级再派工作组来,可以起到一定“威慑作用”,让他们知道基金会是有背景的!
“晓蕾董事长不简单啊,十大杰出青年,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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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下时寒暄过,领导们一进会议室自然而然观看起照片。听说和亲眼看见是完全不一样的,果然能起到一定“威慑作用”,虽称不上肃然起敬,但也不敢再小瞧。
“这是卢书记的主意,我不让挂,他非要挂,让各位领导见笑了。”李晓蕾示意曹连贵带上会议室门,热情招呼客人坐。
来是解决问题的。
为表示尊重,罗红新一幅一幅全看完,坐下问:“晓蕾董事长,今天来的全是可信赖的同志,不要有顾忌,请告诉我们问题有多严重,现在采取措施能不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如果控制不住,基金会能够采取什么样的补救措施?”
直入主题,看样子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李晓蕾从早准备好的文件夹中,取出一份检查报告,凝重地说:“罗书记,各位领导,首先请允许我通报一个不好的消息。一星期前,卢惠生书记检查出患有白血病,此刻正在bj接受治疗。”
老卢得白血病!
县领导面面相窥,感觉这个消息太突然。
“众所周知,国-务-院明令取缔农基会以来这三年,我们基金会之所以能够维持正常运转,与卢惠生书记的个人声望密不可分。不夸张地说,卢惠生这三个字在良庄价值一亿三千万!只要他在,只要他时不时来良庄露个面,基金会不会出问题。
他患上白血病的消息在县里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在良庄却极可能导致广大储户对我基金会产生信任危机,引发所有金融机构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大规模挤兑。所以这个消息我们严格保密,焦汉东书记甚至不敢向县委县政府汇报。”
一亿三千万,难怪老石说全公安局加起来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方峰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意识到相对其它事,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成也卢惠生,败也卢惠生。
纸包不住火,一旦走漏出去,引发大规模挤兑,群众拿不到钱,不仅会找良庄镇,一样会去找县委县政府。罗红新很羡慕老卢的威望,同时也因老卢的病情为良庄担忧。
李晓蕾不想浪费时间,简明扼要说:“卢惠生书记在医生怀疑他患上癌症那一天就开始考虑如何应对这个局面,他实在没办法,于是找到我,拉下老脸恳请我担任基金会董事长。我怀孕了,我爱人在市区工作,怎么可能来良庄当这个‘维持会长’?但这极可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心愿,我实在不忍让他失望,只能答应。”
老卢对良庄的感情没人怀疑,众人微微点头。
“我老家在bj,婆家在思岗。我既是bj人,也是思岗人。对思岗对良庄我一样有感情,可以说没有思岗就没我李晓蕾的今天。”
李晓蕾回头看看,诚恳真挚地说:“墙上这些照片,照片所代表的荣耀,以及我爱人在良庄实在算不上好但群众几乎个个知道的名声。再加上卢惠生书记去bj治疗前加持在我身上的‘接班人’光环以及镇里的力顶,李晓蕾这三个字在良庄勉强也值一个亿。
今天上午,楼下那五位纪检干部要我跟他们走,协助纪检调查。我能走吗,不能,只能跟他们解释,跟他们商量可不可以在基金会协助调查。结果他们不同意,坚决要带我走。
作为基金会董事长,作为卢惠生书记最后一个心愿的执行人,作为已把良庄当成第二家乡的一个外地媳妇。我李晓蕾不仅不能跟他们走,并且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万一他们不顾影响、不顾全大局、不严守机密,造成恶劣影响乃至严重后果,我李晓蕾就是良庄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