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韶音并没有打算继续辩驳,淡淡:“我本来也觉得撷霜君不会信,所以我只是一说带过,以此来佐证一件事。”
沈竹晞问:“什么?”
他瞧着邓韶音坐在对面一动不动,宛如扎根,内心颇为不解——既然邓韶音和凝碧楼是一起的,那么凝碧楼因为邓韶音的要求而放出林谷主,便显得理所当然了。可是他军中疫病横行,应当坐立不安,翘首以盼林青释的到来才对,怎么好像依旧不疾不徐地坐在这里,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难道说,下面要做的事要说的话,竟暂时比靖晏军的安危还重要?
邓韶音旧话重提:“许多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或是你所想的那样,世界上并非只有黑与白两种色彩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玄霜石,摆在桌上特制的容器内,里面并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模糊不清的声音。
“这是一位故人——”邓韶音介绍道,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里面声音清雅动听,细听来却颇为沉郁压抑,叫人心生寒意,如是缓缓开口:“我一生坏事做尽做绝,被世人相弃相唾,我总以为,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真心爱护我的,现在看来,却也只是我以为而已。”
对面有道声音应答,是个清脆的少女声,沈竹晞一愕,忽然反应出来那是阿槿的声音:“就你这样的坏人也能指望别人对你好吗?我倒想知道,你说的那人是谁?哎呀不好,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鲜血滴滴答答连绵不绝落到地上的声音,刺啦一声,似乎有只手撕破布帛包裹住了伤口。
“撷霜君。”那道声音低低地说。
“这可不对!”阿槿很快不服起来,气忿忿地,“我师傅和撷霜君才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撷霜君少年英才,正气凛然,怎么会跟你为伍!”
“陆栖淮?他算什么?”没理会气得跳脚的少女,那道声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没有挑衅的意味,只是有些怅惘,“陆栖淮到底算什么东西?明明是我最早认识撷霜君的,比谁都早,我又算是什么东西?”
阿槿呸了一声,唾弃道:“你是苏晏,大恶人,当然什么都不算了!别做梦认为撷霜君会把你当成好友,对你好了!”
沈竹晞猛地一颤,难以置信,那居然是苏晏?这个他生平最为憎恨的人居然用和他如此熟稔的语调讲话,莫非他们以前真的有一段故事吗?
“我要是以前是苏晏的朋友,那真是一场灾难。”沈竹晞握紧了手,咬着牙说。
正文 第150章 非尔眼中人其八
阿槿继续骂骂咧咧,用各种刁钻刻毒的言辞挖苦着苏晏,苏晏也没有反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再度喃喃:“要么我更早一些,在生命的最开始遇见他,要么我就应当从未遇见过他,这样不上不下,无始无终的,又算得了什么。”
他自问道:“如果还能好好过下辈子,我要怎么遇见他?又能怎么结局?”
“别做梦了!”阿槿听到他说的,大叫,“就你这样的恶人,还做梦要过下辈子?你死后是要下地狱炸油锅魂飞魄散的!”咣当一声,有重物沉闷到底的声音,沈竹晞猜测,大概是阿槿被用绳子束缚在了椅子上,这时情绪太过激动愤怒,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
“不错”,苏晏却没有被激怒,反而像被突然点醒似的,语气里满是自恋自伤,“我一身疯骨,死后合该辗转幽冥,怎么敢再奢求来生。”
饶是阿槿,也被他这种奇怪的态度激得愣了许久,才悻悻地补上一刀:“你也知道啊!就这辈子,撷霜君和我师傅也不会放过你的,他们会亲手杀了你的!”
声音到此嘎然而止,邓韶音将玄霜石拂袖收起,神色凝重如同木石雕塑。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都微张着嘴,眼神怔怔的,显然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邓韶音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他也并不了解太多,只是肯定苏晏对撷霜君和对旁人是大不相同的。若是要顺利做好接下来的事,就一定要……他按住了额头,不动声色地拟了一遍计划。
沈竹晞僵直着坐在对面,如果不是对苏晏先入为主的映像差到极点,他听到这一段近乎梦呓的剖白应该是相当动容的。可他此刻内心只充满了鄙薄,不知道这个十恶不赦之人又在玩弄什么花样,到底想了什么新的招数来对付他。
如果自己过去真的曾是这个人的好友,想来也和段其束一样,是被他某个虚假面目所蒙蔽,最后在南离古寺的葬身也算是报应。
沈竹晞敲敲桌子,没有多想,暗暗笃定主意下次见面一定要亲手击杀苏晏,不仅为琴河和史府上下若干人命,还为对方在过去对自己可能有的欺瞒和利用。他皱着眉,眼神凝成两道冷电,正要说话,却陡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声音一抖:“你们要杀的人是阿槿对不对?苏晏就是那第三个玄衣影杀!”
邓韶音浓厚的剑眉向两边勾起,宛如两把蓄势待发的弯刀,他垂下眼光盯着沈竹晞手里的短刀,知道朝雪或许下一刻就会指上咽喉。他勉力组织着词句:“不是,苏晏是凝碧楼的客卿,暗地里一直在帮何昱做事。”
“其他两位玄衣影杀我也不知是谁,但绝无可能是苏晏,那两位武功比我只高不低,而苏晏是人尽皆知的只学术法、不习武学。”他说得无可辩驳。
史画颐听到“只学术法、不习武学”这一句,心一沉,想到正是因为苏晏不会武功,筋脉与常人无异,才能骗过他那么久,甚至将小昙诱使到那处石屋试图杀死。然而,奇异的是,同行的一路上,苏晏有无数次机会却始终没有对自己下手,他到底还在图谋别的什么?
沈竹晞也沉默下来,忽然道:“所以说,你们要杀的确实是阿槿了?”
“是”,邓韶音直言不讳,抬手拨弄着袖间的沙漏查看时间。沈竹晞微一迟疑,还是问了出来:“你真是来等林谷主的?还是来拖住我的?”
他听说阿槿被抓,先是一愕,不知道对方一个少女,有什么值得凝碧楼大费周章动手的,后来却强自冷静下来。邓韶音敢孤身来这里阻拦他,又把一切向自己摊牌,必然还有后招,还是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当然是等林谷主的。”邓韶音眯了眯眼。
沈竹晞冷笑:“你说林谷主要是知道你为凝碧楼卖命,他会怎么想?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可还是跟林谷主一道的,瞧你们那时候的神色,似乎你做了什么愧对他的事,如今还嫌一件不够,又做了一件。”
邓韶音身子一晃,如同被惊雷横批而下,背脊僵直在那里宛如没有知觉的木头。他不自觉地揪起自己的一小片领口:“不错,我是对不起林望安——自始至终,我从没对得起他过。”
眼看着他神色恍惚,似乎难以自拔地要陷入旧忆中去,沈竹晞颇为不耐烦,一拍腿:“好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要做的,都赶快使出来,我可要走了!”
邓韶音一凛,抱着手臂抬头看他,不动声色,只说了一句:“走?去哪里?”
这一句话就把沈竹晞问住了,一哽,才道:“去救殷慈!”
“你知道休与白塔下面到底有什么,方圆百里为什么荒无人烟,又要怎么到达那里吗?”邓韶音再度眯起眼,“去那么远的地方,劳顿跋涉,你找到补给了吗?清楚自己要在那里遇见怎样的敌人和阻挠吗?倘若史姑娘和你一同去,你是否能一路照顾好她?”
沈竹晞也只是一时意气,觉得殷慈被关押在黑黢黢的塔下受苦,更有生命危险,不能不去相救。他从未考虑过这些实际操作里的问题,一时被问住了,怔在那里。眼看他发愣,邓韶音乘胜追击——
“撷霜君,自从你重生以来,你难道未曾察觉到,你一直懵懵懂懂地随着周围的波涌漂流下去吗?你送云袖去南离是因为所谓的行侠仗义,可那也是被人算计好的,后来你走的每一步,也都是情非得已,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邓韶音语气平平,仿佛只是在军营里对同僚的一场平静谈话,可词锋之间却是刀光剑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每当你以为看清楚一件事的真面目,却又不断有新的事将你的认知推翻。”
“你在南离得知隐族人要进攻,便和神官兵分两路回中州示警,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得知消息的所有官员都不为所动?因为隐族人确确实实已经全部死去,只剩下冥灵军团——这样堪称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你却是最后一个知晓。陆栖淮且不提,云袖在走出琴河的那一日就恢复记忆,发出家族令重组云氏,她为何也对你只字不讲?”邓韶音吐出一口气,“撷霜君,你一直行走在迷雾里,你试图将雾拨开,可是却越来越浓厚了。”
“不提这个了——”沈竹晞完全被他连珠发炮的话语说得僵愣在那里,邓韶音也不看他,啜了口茶,摆摆手,“你是全中州人心目中的少年英豪,说得好听些便是地位崇高,说得不好些,你的身份倘若被人裹挟利用了也不知道。失忆之后的你心思太简单,偏偏身边的势力又太错综复杂,重重叠叠地搅合在一起。”
“你真的了解岱朝、隐族、雪鸿、不净之城、甚至凝碧楼,还有你从前的家族吗?以前的你或许了如指掌,可是现在你还剩下多少?乱世将至,你一介无知无畏的少年人,纵然武功盖世,机变无双,你又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你说你要去救神官,为什么去救?为了你已经不记得的战争七年里和他的友情吗?还是因为皇天碧鸾的消息,要守护住岱朝的血脉?”邓韶音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打斗时阵阵凛风扑面,叫人无暇顾及其他,忍不住屏息倾听,被带入其中。
“可你又为什么要守护住岱朝的血脉?你不是庙堂中人,你以前的家族也不是;自古以来改朝换代犹如星辰升落便是天命,与你毫无关系,你干什么非要去阻挡时代的洪流滚滚往前?”邓韶音手指敲打着桌子,“我不懂你到底执拗着什么?凝碧楼杀死了汝尘小镇近千条人命吗?你在夺朱之战中杀死的亡灵何止上千个,那些为祸人间的恶灵大多也曾是平安一方的百姓。一旦战争打响,死去的何止上千人,何昱的法子实在是目前最稳妥最和平的途径了。”
邓韶音慷慨地一拍案:“倘若战事已经迫在眉睫,不能避免,不如以战止战。”
沈竹晞张了张嘴想要应答,但字音却停滞在了咽喉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委实从未考虑过邓韶音提起的这些话题,如今细细回想,确实觉得自己的过去便是一团乱麻,而他更是像失却方向的流蝶一样在迷雾里扑翅乱撞。
他正心灰意冷,忽然觉得有一只温软的纤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身上的幽香在一瞬间拢上来,史画颐用另一只手覆在他眼前,压低了声音喃喃:“闭上眼,不要乱想,放空一会儿。”
沈竹晞正心神不宁,这时便不由自主地按照她说的去做。而对面的邓韶音冷眼看着他们二人,揣度这二人的关系,暗中在心上的计划本上又添了几笔。他其实看起来并不像表面这样从容锋利,内心也十分翻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