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暗中默了一默,似乎拿他这种无所求也无所惧的态度无法,他再度开口时,声音低沉:“苏公子以一人之力,一一除去了世界上所有知道你秘密的人,你以为这样便可以脱胎换骨?”
那个影子在微笑,虚幻缥缈地发出诘问:“世界上本就没有永久的秘密——你改变容貌身份,留在史画颐身边,不就是想再一次见到撷霜君吗?难道你觉得这样以来,撷霜君便会信任你,甚至将你置于他那位好朋友陆栖淮之上?”
苏玉温冷漠而不语地看他,手指并拢抬起,遥遥对着他,然而,那个暗中的影子却仿佛未曾发觉,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说:“苏公子不妨跟我合作。你知道吗?那味琉璃繁缕,是我放在你随身的行囊里,使得你临时改变了计划。你看,这一次合作,不是很愉快吗?”
“是你!”苏玉温猝然睁大眼睛,掩不住眸中的震惊。他算得上是中州屈指可数的术法高手,然而此人却能无声无息地靠近他,放下药而不被察觉,这是何等的功力?
像是觉察到他的疑问,暗中那人又轻微地笑起来:“论功力我当然是比不上苏公子的,只是刚好克制你罢了。”
“怎么样,合作吗?”那人问。
苏玉温淹没在黑暗中,久久不语,对着那人的尖利下颌不住颤抖:“你想要什么?”
“苏公子一向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他剩下的半句话忽然被掐断在喉咙中,瞳孔倏然放大了,里面炸出了灼人的亮光,映照着那个持烛冷笑的苏玉温。
苏玉温一手卡着他的脖子,将灼热的火焰靠近他头发,手指不住地收紧,等下那人整张脸都憋成了可怖的青紫色,被浮吊在空中,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张张嘴,发声的能力却被湮灭在了喉间,舌头像是被黏在那里,不能动弹。
苏玉温看他徒劳挣扎,漠然哂笑,向来温润秀丽的脸庞忽然狠辣无比,阴森森的如同厉鬼:“跟我合作?你想用撷霜君的性命来要挟我?”
他如疯魔似的锁紧对方咽喉,语调依旧温和平静,像一把钝钝的刀子,说出来的却是如此森然的词句:“你若是招出来,我便赐你一死,不必再多受诸般苦楚,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落到我的手里,最好的结局就是死亡。”
对方在他手里奋力挣扎着动了动,苏玉温微微松手,好让他把那句话说全:“你这疯子,就不怕撷霜君知道了……”
“砰!”苏玉温眼中陡然凶光暴涨,重重地抬臂将他摔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斜斜挥了一道结界阻挡住声音外泄。
他没有用术法,只是奋力摔打那个人,挥断一截尖利的短木刺入那人的颅骨,头破血流。他冷笑着一脚踏上对方的脊背,咔嚓,脊骨在他脚下连声断裂,声音清脆,却是死亡的序章。
在那个人鲜血迷了眼要昏过去的时候,苏玉温踩断他手骨,让剧痛将这个人唤醒。他唰地一巴掌甩过去,打碎对方满口的牙,捏住下巴歪斜吐出一颗红药丸:“想自杀?太晚了吧!”
苏玉温啪地按住他,用脚踩住肩,让他抬不起头,然后探手猛然撕去了他脸上摇摇欲坠的人皮面具。在那张脸映入视线的一刻,他的视线忽然凝结了,手也停滞住了。
烛光摇曳过来,映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张幻化而成的撷霜君的脸!
虽然知道这是对方用以迷惑的幻术,然而,苏玉温还是怔了片刻,居然没能立即反应过来,而是凝神细细地从那张熟悉的脸上一寸一寸扫过,他从来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沈竹晞,视线在幻化出的琉璃眼珠上停留了很久,等到他觉醒要抽身后退的时候,已然迟了!
那个人拖着残废的身躯,不惜全身折断,悍然无畏地向他撞过来!那样凶悍的气势,苏玉温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缺了一步。然而,那个人的目标并不是攻击他,而是提着最后的力气跃起,裹挟着一身鲜血残骨,在窗户上撞开一个大洞,直掉下去!
这是客栈的三楼,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苏玉温跳到床沿上往下看的时候,那个人把一种奇异的一小瓶水往身上浇,在他眼皮底下,一寸一寸化为了一滩水渍!那滩水裹着一点血色,流到后面洗碗碟的水沟里,不曾惊动任何人。
苏玉温远远看着,心中惊骇——他知道这种化骨散,将肉身和灵体永远地化为一滩污水,无形无迹,因为没有灵魂,便再也不会有转世再入轮回的机遇,一般人绝不会使用。这种化骨散存在且仅存在于药医谷,难道说,那个光风霁月、世外高人的林谷主,也一脚踏进了这万丈浊水中?
他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阖上窗棂,锁门,灭灯。室内是一贯的寂静寥落,虽然是客居在外,却无端让他想起自己平日所居的那方庭院。
那人是什么来路,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计划,他半点也不关心。事到如今,他用了二十年的时光,一步一步将所有的事谋划好,就算是撷霜君亲至,将朝雪横亘在他的脖子上,已踏入既定轨道的命运也不能再更改一丝一毫。
话说回来,如果真的能死在朝雪之下……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吧?而他这个从出生开始,就带着不祥二字,被天命所弃、被上天轻贱的人,苟延残喘至今,早已对生命充满了厌倦。
然而浮世多艰,人吃人,他却不得不活下去。
苏玉温抱着手臂,蜷缩起来坐在窗台上,背倚着冷风,忽然感觉到有些许寒意,居然在瞬息之间发展如刀锋过体。现在已然入夏,许久之前的某个夏夜,当他冷然挥扇,制住悲愤自尽的段其束时,对方抬头望他的那种眼神,也曾让他感受到如许寒意。
那种眼神算不上痛恨,也没有什么极大的波动在里面,哀莫大于心死,那是纯然一片死寂。
他看了一眼,要给对方喂下制成凶尸汤药的手忽然一抖,仿佛看见了未来自己的命运。不,他不要这样,如果到了痛不欲生时,心中已然枯竭,一定要干脆利落地做个了断。
苏玉温抖开手中折扇,手指缓缓抚过天孙锦光滑的缎面,在末尾“小昙”二字的署名上微微一滞。先前那人说过的话忽然又如一根一根的毒刺,浮现出来,不断地扎痛心底。
那时候,段其束曾经充满绝望地厉声质问,姓苏的,杀满城人,制半城尸,将天下正道之人玩弄于股掌,你难道没有心吗?
不错,从生理构造上来说,他的确是没有心的——他是不净之城里存活的一个恶灵,并非原本的那十万亡魂之意,而是被他们缔造出来,带着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隐族血脉。二十多年前,他被赋予了身体,而后猝然推出了不净之城,体内也被种下了间隔发作的剧毒,来到中州,成为以死相换的间谍。
直到琴河一战,他背后有了凶尸的百万雄兵,终于能彻底摆脱那些如跗骨之蛆的情报索取,终于不用在为他们传递信息。他是活下来了,被药医谷主一寸一寸地洗髓抽骨,终于不必再如狗一样用情报换取延缓毒发的解药。
然而,他并不能从此走下阳光下。那个缔造他的人用生命为他打开了通向中州的大门,他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是这条路我走到如今,终于还是一无所有。
朗月下,苏玉温放声大笑,笑声疯魔,如痴如巅,吧嗒,忽然有什么洇湿在洁净的天孙锦上,不偏不倚地落在踏雪寻梅图的美人眉梢。
正文 第113章 秉烛呵蒙尘其二
“史姑娘,你睡得不好吗?”天光明亮,苏玉温一勺一勺缓缓地喝着碗里的粥,关切地问对面的少女。
史画颐早上起来在脸上拍了厚厚一层鸭蛋蜜粉,却还是掩不住黑眼圈,她咬了一口豆沙包,香甜软糯,齿颊生香,心情瞬间好了许多:“昨天啊,半夜里不知道听到那里有奇怪的响动,还有人大笑,我惊醒过来,此后就都没睡着。”
她见苏玉温神色奇异,还以为对方担忧她精神不好,影响武功发挥,忍不住笑道:“苏公子,你放心好了,我会打起精神来的。”她从行囊里翻出一只透明琉璃小瓶,倒了些液体,涂抹在太阳穴和耳后,因为液体过于辛辣,登时便呛出了眼泪。
“咳咳,这个是药医谷的青芜水,专门提神,就是药劲太强了些。”史画颐涕泪交流,朦朦胧胧地看他,“你放心,你是小昙的朋友,又不会武功,倘若真遇到什么难事,我一定尽力保你。”
“别乱讲话”,苏玉温却第一次有些失礼地打断她,微微蹙眉,“不吉利。”
他又恢复了那种温文尔雅的笑意,看向窗外:“那些士兵已经带着伶人出发了,我们也该走了。”他将手递到史画颐伸过来的素手中,握紧了,掩去唇畔奇怪的冷意,轻摇折扇,由她带着一掠而起。
史画颐武功不算很高,但轻功算得上顶尖,她不以气力见长,但身法轻盈曼妙,纯以灵巧胜。虽然她带着苏玉温在平原上,尾随那一群骑马扬鞭的士兵滑行,却依旧无声无息,宛如展翅飞过的雪鹤。
苏玉温侧头看着轻盈飞旋的她,忽然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转瞬却是望不到底的沉郁。他侧耳听了一听,忽然觉得不对,一把拉住史画颐:“史姑娘,前面好像有争吵声,不对,兵戈声,打起来了!”
史画颐知道他听力好,所说的多半无误,不由得大惊失色。她心念如电转,已有了计较:“苏公子,你且待在这里,我去看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若站在这里不动,应该没人会对你出手。”她朝苏玉温点了点头,如箭一般飞掠而去,留下一个明黄长裙翻飞的小点背影。
苏玉温抬手在空中虚虚勾勒一个圆,那是可以支撑一炷香的远望符,数之内的所有景象都能拉焦距,调看得清清楚楚。他挪动手指转移方向,锁定了那前后的十余骑马车和车厢。他看了一眼,啼笑皆非,忍不住哑然:居然是碰上劫道的了?
那些蒙面的黑衣人显然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门派下属,不过是落草为寇的盗贼,看见一行人押送车厢,以为有什么重宝便来了。他们约有一百来号人,团团将车辆马匹围住,这些人,那群士兵应当能解决,史画颐应该也就是麻烦些,绝对能全身而退。
苏玉温抱着手臂,冷眼透过画符看那两方人厮杀,微微哂然。然而,他等待了许久,史画颐依旧没有出现在视线中,怎么回事,难道在路上被另外的棘手人物绊住了吗?
他面色微变,忽然感觉到后颈有极轻微的一阵刺痛,不对劲!他每次在出手前感觉到有杀气,身体便是这样的反应,有人在暗中逼近!
苏玉温回头,抬眼一点一点地从风吹拂的草丛间掠过,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的目光凝滞在一处凸起的土包间,忽然手指并拢,结印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