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雨澜听罢大喜过望,立刻加快了脚步。
刚走近院子,就看见数米开外的门口站着一个妇人,看上去四十多岁,一身粗布衣裳,肤色偏黑,眼角额头已布满皱纹,正望着院门口的方向出神。
正是雨澜的乳母钱妈妈。
看见雨澜,钱妈妈紧跑两步,一下子跪在地上,哭着喊了一声:“七姑娘!”只是一瞬的时间,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雨澜十分动情,眼眶也早已红了,赶紧上前扶起她道:“钱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这两年可苦了你了。快随我到屋里,我们好好说说话。”
晓月和晓玉也含着眼泪上前见过钱妈妈。
雨澜拉着钱妈妈进了堂屋,自己坐在床榻上,又叫钱妈妈坐在自己的身边。
钱妈妈再三推辞,就是不肯坐。雨澜道:“两年没见了,妈妈你还是那么客气。”硬叫晓月摁着她在那坐了。
雨澜拉着钱妈妈的手,摸着她手上的一层老茧,长叹一声感慨道:“才两年的时间,妈妈你老了许多。庄子上的可是太苦了!”
钱妈妈抹了一把泪:“庄子上有吃有喝的,只是干些粗活累活,苦倒是没有多苦。就是时常惦记着姑娘,想着姑娘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这心里就难受。今儿瞧着姑娘过得好,长得也越发水灵了,我心里真是高兴!”
下人们拜高踩低的手段雨澜早就领教过了,不用想雨澜也知道,钱妈妈这样犯了错被撵到庄子上的人肯定倍受欺凌。她不由一阵哽咽,“都是我没用,没有早点把妈妈接回来!”
钱妈妈轻拍雨澜的手道:“姑娘快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也难。这回要不是姑娘求了老太太的恩典,我也不能再回这里来,账房上已经与我说了,老太太升了我做二等妈妈,每一个月都有八百钱的月例……”钱妈妈露出开心的笑容,“姑娘还挂念着我这个老婆子,我比什么都高兴!”
钱妈妈是河间府人,雨澜出生那年她家里闹时疫,丈夫得病死了,她没了活路。便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逃到了京师,眼看着活不下去,正巧杨府七姑娘下生,四处寻乳娘,就被一个远房亲戚荐了,签了卖身契,到杨府做了雨澜的乳娘。
整整奶了雨澜五年。
她大字不识一个,为人却忠厚老实,知恩图报,从没有一点儿坏心眼,把雨澜当成自己的亲女儿那样疼爱。
齐姨娘死的那几年,雨澜的年纪小,日子过得苦,大太太时常克扣绿静斋的用度,钱妈妈常熬夜偷偷绣了小件物品卖出府去,补贴家用。她就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庇护着雨澜,帮她度过了那一段艰苦的岁月。
雨澜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和情感,对钱妈妈自然也有着十分深厚的情感。
雨澜细细问了钱妈妈这两年在庄子上的情形,钱妈妈只是报喜不报忧,钱妈妈又问起雨澜的情况,雨澜就挑挑拣拣将这几年的情况说给了钱妈妈听。
见雨澜在杨府已经渐渐站稳了脚跟,钱妈妈笑得十分开心,连连夸奖:“姑娘长大了,懂事了!”
两年时间没见,主仆二人都彼此挂念着,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回忆着昔年的往事,雨澜道:“八岁那年夏天我得了重感冒,发烧得厉害,怎么喝药都不退,太太不叫库房供应冰块给我们,是杨妈妈跪在管库房的婆子面前苦苦哀求了一个时辰,才淘弄了一些冰屑,帮我退了烧,妈妈待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钱妈妈憨厚地笑了笑:“这些都是我该做的,姑娘还提它做什么!当日齐姨娘待我那么好,我要是不好好报答姑娘,我还算个人嘛!”
钱妈妈大字不识一个,但她的身上却时刻展现着人性最美好的光辉:淳朴和善良。雨澜暗暗下定决心,日后有了能力一定好好报答她。
雨澜出去了一个上午,连午饭都没吃,这时小丫鬟领了食盒过来,晓玉已在次间摆好了饭。就来招呼雨澜吃饭。
“姑娘,该吃饭了!”
在马车上颠簸了快两个时辰,雨澜真有些饿了,就站起来,“钱妈妈也没吃饭吧,和我一块吃吧。”
钱妈妈连忙拒绝,“那怎么行,姑娘您吃您的,我在一旁伺候就是了。”
雨澜不由分说拉着她进了饭厅,钱妈妈推脱不过,与雨澜坐了一张桌子吃饭。坐在凳子上她怎么都不是个滋味,一顿饭吃得别别扭扭。
雨澜叹息不已。这个时代,毕竟是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她们可以依赖自己,信任自己,却无法真正平等地与自己相处。
吃了饭,晓月和晓玉也围了过来。两个人从小跟着雨澜,和王妈妈也共事了很长时间,彼此之间也拥有很深的情谊。
雨澜又问起了钱妈妈的儿子李虎的情况。“虎子哥哥还好吗?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吧,长成大人了吧?”
钱妈妈说起儿子神采飞扬起来:“姑娘想得周到。老太太派人来一并接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来。虎子这几年倒是长得高了,有了一把子力气,庄稼上的活计什么都做得。他是外男不方便见姑娘,要不然我就把他领进来给姑娘磕头了。”
雨澜连连点头:“那就好,待我给三弟弟写封信,把虎子哥哥安排到他的身边,当个小厮,让三弟弟照应些个,好好办事,将来也好博个功名。妈妈当年也没少照应他,三弟弟又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必然不会推辞。”
钱妈妈一生就这么一棵独苗,这下更是感激万分:“真是劳烦姑娘了,为老婆子想得这么周全,我都不知怎么能报了这个恩了……”说着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
雨澜和两个大丫头一块劝她,钱妈妈擦了擦眼泪,“宗哥儿如今也出息了,我听院子里的小丫头们说,他今年二月已过了县试,现在正在准备四月的府试。府试再过了可不就是个童生了,再考过院士就有了功名了。真真是了不起,以后老婆子一定天天为他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他这次府试顺利通过。”
雨澜笑道:“妈妈何不亲自去见他,前几日他还差人来告诉我,等你回来了一定要去见见他。他如今在外院日日苦读,见了妈妈必定高兴。”
钱妈妈大喜应下。
又聊了一阵,雨澜估摸着老太太歇了午觉应该也起来了,便对钱妈妈道:“妈妈,你还没去谢祖母的恩吧,和我去见见老太太吧。”
钱妈妈是大太太赶出府的,此次若是不明不白的回来难免会引来下人的怠慢和不满。去给老太太请安一来的确是谢恩,二来也是让众人都知道钱妈妈此次回来是老太太的意思。
钱妈妈是个老实人,却有些不明白这些弯弯绕,回道:“刚一回府,我就急急地奔姑娘来了,还真没去老太太那里谢恩呢。姑娘说得对,事不宜迟,得早点过去才不算失了礼数。”
到了松鹤堂,老太太果然已经歇了午觉起来,小丫鬟报了进去,不大会儿杏黄就亲自出来将雨澜和钱妈妈接了进去。
钱妈妈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太磕了头,又说了一车感激的话,老太太嘱咐了几句“好好服侍主子”之类的话,就叫过苏妈妈,让她带着钱妈妈到库房、厨房等几个经常要打交道的地方转一圈,与各位管事妈妈认识一番。
雨澜顿时大为感激。苏妈妈是老太太身边须臾离不开的人物,在仆妇中间地位尊崇,就是大老爷二老爷五老爷见了她也客客气气的。由苏妈妈亲自带着去见府里的众位管事妈妈,那是多大的体面。可以想见,从此以后这些个各有后台的管事妈妈们谁也没有胆子难为钱妈妈了。
苏妈妈带着钱妈妈走了,雨澜又陪着老太太读了一会子佛经,老太太问起今日碧云寺礼佛的事情,大太太虽然吩咐过不许外传,雨澜却不敢瞒着老太太,就将遇见叶邑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老太太沉吟片刻,叹道:“这个晋王……”
想起临走之前叶邑辰的那个冷冰冰的眼神,雨澜隐隐感觉自己似乎小看了这位年轻的王爷。
又说了一会子话,雨澜见老太太精神似乎不是很好,便主动提出要给她推拿按摩一番。老太太爽快地答应了。
雨澜抖擞精神,好生给老太太推拿了一番,出了一身的汗,这才辞别了老人家回到绿静斋。
出了松鹤堂,雨澜一阵轻松,看来老太太没有因为王妈妈的事情怪罪自己,她也就放下心来。
回到绿静斋,钱妈妈还没有回来,雨澜便又去跟着晓玉去看了看钱妈妈住的的地方。就是原来王妈妈在时住的西厢房,王妈妈走了没多久,晓月就带人收拾出来了,见一切收拾的妥当,并不缺少什么,雨澜也十分满意。
过了一会儿,钱妈妈也回来了,雨澜问了问她和各位管事妈妈见面的情况,果然如同自己料想的那样,妈妈们对她都十分客气。
到了傍晚,怡宁居的丫头过来报信,大太太一回家就嚷着不舒服,如今已请了大夫扶了脉,喝了汤药卧床休息,晚上的安就不用去请了。
整个下午,晓玉跟着雨澜跑来跑去,总觉得雨澜哪里不对劲。直到安排钱妈妈在西厢房睡下,主仆三人回到雨澜的卧室,晓玉才想起哪里不对:“姑娘,您的手帕呢?”那方帕子还是雨澜画好了样子,晓玉给她绣上去的。雨澜一时兴起,就叫晓玉在帕子上绣了一个“蓉”字。鲜花般的字体是她前世签名时的笔迹。
“不就在这呢嘛!”雨澜伸手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晓月大惊失色道:“不会是丢在碧云寺里了吧?”
三人对望了一眼,一起露出骇然的神色。
要是搁在现在,别说丢了一条帕子,就算丢了一件内衣也无所谓。可在这万恶的旧社会,手帕这种私密的东西一旦落入男子手里,张扬出去,很容易就会让一个清白的女孩身败名裂。
私相授受这个罪名,对大家小姐来说,真心承受不起。
两个大丫鬟已经脸色铁青了,雨澜倒还镇定:“你们让我好好想想!”她抱着脑袋仔仔细细地想了一会儿,“在碧云寺大雄宝殿的时候,我还记得拿在手里来的。再之后,就没有印象了。要丢,也最可能丢在大雄宝殿里了!”
“不会这么倒霉吧?”晓月快哭了,碧云寺里今天可是被一位王爷带着七八个兵油子霸占了,要是叫那些大老粗捡了去,晓月简直不敢想象下去了。
雨澜歪头想了想,冷静地道:“这件事可大可小。我们先不要自己吓自己,净往坏处想……你们两个明天偷偷去一趟碧云寺,问问大雄宝殿里的僧人有没有拾到我的帕子。但不要把我的名号说出来,明白吗?”
两人点头表示明白。两个大丫鬟担心得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早早起来,辞别了雨澜去往碧云寺。直到中午才回来,雨澜一看两个人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这一趟是无功而返了。
果然两人回报说问遍了大雄宝殿所有的僧人,没有一个人见到过雨澜的绣帕。
“不在僧人手里,会不会落在了晋王叶邑辰手里呢?”雨澜沉吟着。
晓月急道:“那奴婢们这就去晋王府走一趟,求见晋王爷。”
雨澜摇了摇头:“你以为亲王是那么好见的?没有名刺,你连王府的门都进不去。就算你拿着杨府的名刺,王爷凭什么要见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要拿杨府的名刺,就必须经过大太太,这事若是让大太太知道了,那真是没事也变成有事了。晓月当然明白这一层。“那怎么办?”
雨澜沉吟片晌:“这件事儿到此为止,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谁也不要说出去。那方帕子若真是被晋王爷捡到了……”他应该不会到处宣扬吧。想起他那张冷冰冰的俊脸,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么浮浪的人。
雨澜这边焦头烂额,大太太却真的病倒了。许是和叶邑辰八字相克,自打在碧云寺见了叶邑辰,别人好好的,只有她感染了风寒,昨日喝了汤药却丝毫不见效,今天还是病歪歪的不愿起来。
几个姐妹下午没有课,雨霏、雨霞和雨澜便按规矩探视嫡母的病情,假惺惺表示一番关怀。雨霏身为姐姐,更是按照大楚的规矩提出侍奉汤药的要求,一般情况下嫡母是不会同意女儿们侍疾的。
一个个穿绸裹缎娇生惯养的,连自己都侍候不了,还指望着她们侍候病人,不添乱就不错了!
谁知这次大太太却不按套路出牌,她低头想了片刻,竟一口答应下来。三个女孩面面相觑,一起暗暗叫苦不迭。
加上八姑娘雨馨,四个女孩排好了时间,每人半天,轮流入侍。
轮到雨澜的时候,大太太百般刁难,一会儿嫌汤药热了,一会又嫌毛巾拿得慢了,雨澜按捺着心里的气,脸上始终挂着恬静的微笑,两世为人,她还从来没这样伺候过什么人,不过现在这个处境,她只能忍。
总算熬过了半天时间,雨澜回到绿静斋,躺在床上直喊累,叫了晓月给她捏肩膀。
如果说大太太折腾雨澜是牛刀小试,那么她折腾起雨霞来,那可就是刺刀见红了。雨霞姑娘被她指使的团团乱转,一会儿拿这个,一会儿取那个,再加上她本来娇生惯养,只有颐指气使受别人服侍的时候,什么时候伺候过旁人了。更是笨手笨脚的,一会洒了汤药,一会儿碰翻了香炉。大太太得着了机会,把她一顿好骂,雨霞姑娘真想飞起一脚踢死这个老妖婆,奈何胳膊实在拗不过大腿,她就算再受父亲宠爱,也担不起“不孝”的名声,只能眼泪往肚子里咽。
回到合香阁免不了与柳姨娘一起哭哭啼啼地向大老爷添油加醋哭诉一番,大太太如何挑毛病如何找茬如何作践自己。
大老爷自然不喜。明知道大太太故意借着病痛折磨几个庶女,可一个“孝道”的帽子扣在那里,他也说不出什么。
大太太本来是个小病,可这一病就是十几日,连吉安侯府的大姑娘都回来看过一回。几个庶女都被折腾的筋疲力尽。大老爷替雨霞鸣不平,去了一趟怡宁居,结果和大太太又是一通吵闹,碰了一鼻子灰,怒冲冲地出了怡宁居。第二天,雨霞姑娘就告了病,闺学也不去上了。
老太太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毕竟姜是老的辣,她只是放出话去,若是大太太再这么“病”下去,那就只好暂时请二太太“代管”家务了。
老太太这句话果然是灵丹妙药,大太太听了之后立刻活蹦乱跳地下了床。
☆、39 再会表哥智解难题
杨府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日子里迎来了四月。
绣帕的事情仿佛一颗小石子丢入湖里,一点声响都没有,雨澜也就放心下来。
承宗少爷亲自向大太太开了口,要了钱妈妈的儿子当小厮,大太太正发愁没有机会笼络承宗,自然没有个不答应的。
自从钱妈妈来了绿静斋,雨澜小院里的“编制”终于配备齐全了。
一个管事妈妈,两个贴身丫鬟,四个洒扫的小丫头并一个干粗活的婆子。
王妈妈在的时候管教不经心,雨澜院子里的事情就乱七八糟的,除了晓月和晓玉两个须臾不离左右,剩下的小丫头并粗使婆子们,也没有个明确的职权划分,也没个明确的奖惩制度,丫鬟婆子们偷空就躲懒,经常看不见个人影。有了事情更是彼此相互推诿。
雨澜决心整顿一番小院里的秩序。
想起前世的管理经验,雨澜将钱妈妈和两个大丫头叫在一起,花了几天的时间整理出一本下人版本的《员工手册》,八项十款,包括基本原则、定岗规定、工资报酬、奖惩制度、保密制度等等若干条款。
然后将丫头婆子们叫了来,第一步是定岗,先将每个人的职责划分清楚了。然后不管认不认字,让她们先把《员工手册》统统背下来,到了时间雨澜要检查,背不下来的就扣月钱。
于是乎,小小的绿静斋掀起了一股学习的热潮。
一切为了月钱。
再之后,雨澜又搞了两次入职培训,分别请了苏妈妈以及杏黄来给大家演讲,题目就叫:如何做好一个称职的妈妈/丫鬟。
一切做完之后,不需要雨澜多说什么,丫头婆子们都知道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及做错事情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了。《员工手册》里都写的清清楚楚呢。
雨澜的规定细致而又严密,惩罚主要以罚月钱为主,体罚为辅,打板子发卖当然也在其中,具体采取哪一条要看你犯了多大的罪行。
除了惩更有奖,每个季度都会拿出一两银子来,将妈妈和丫鬟们分出三六九等,分别给予不同程度的奖励。
也就是所谓的“季度奖”了!
一下子大家的工作热情立刻高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