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众皆哗然。
以一个来历不明人为“帝师”,从无前例,虽说只是虚衔,但陛下竟让她“位同三公”,这般荣宠,谁又敢当那是个无关紧要虚衔?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罢了。
嬴政将都城内一处空置已久大宅挂上了“上清宫”牌匾,连同护卫军士二百余人一同赐给“帝师”,各种奇珍异宝如流水般送进宅中,看花了多少人眼睛。
令人惊奇是,这位被多少双各怀心思眼睛盯着“帝师”却一直都没有回过府邸一次,甚至没有众人面前出现过。之后王宫内流出消息,说那位帝师铸剑。
不是没有人暗中议论过工匠也能做帝师?
但是,没有人敢公开说出来,将近一月之后,这些曾经有过嘲讽疑惑不满人全都闭了嘴。
满月之夜那一道亮彻天地雷光惊心动魄,灼痛了多少人眼睛。
倘若皇帝是天子,那么可以引来雷霆天威帝师又是什么?
古来相传神兵出世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然而这只不过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因此众人仅仅抱持一种朦胧憧憬谈论着那些古老传说。
直至那一夜,所有人都亲眼见到了什么是风云动、雷霆降。
一剑引风雷,一剑破苍穹。
那一夜惊世雷光注定会成就传说——关于那柄剑,以及,铸剑那个人。
帝师——瑶光真人。
至此,咸阳上下才彻底地深刻记住了这个称号。
从不屑怀疑到敬畏崇拜不过一瞬之间,那些因强权地位带来差别终于真正地变成了云端和尘埃差别深深地刻了曾有所怀疑每一个人心中,再无人敢私下非议帝师,甚至连直呼帝师名号都会心悸,后唯有“真人”二字口口相传。
有关秦国上下这种风评改变,当事人一无所知。
瑶光不眠不休铸剑数日,身体憔悴,骤遭雷击,心境急剧动荡,心力耗竭,度过神剑出世雷劫后她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这一昏又是三日。
瑶光醒来时候,喉咙干得吓人,她几乎都能感觉到气管里干裂伤口透出血腥气。
“水……”
这一声极轻而沙哑呢喃很就得到了回应,一只小碗凑到瑶光唇边,碗中温热微甜水柔柔地碰着她唇。
瑶光下意识地吮着,越喝越急,全不顾旁边那人“不要着急”叮嘱,等她把一碗水全喝下去,这才算是清醒过来。她试着将真气走行一周,然而丹田内空空荡荡,那一丝真气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她立刻停止动作,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果然……”
侍奉旁扶起瑶光轻拍着她背,低声问:“先生感觉如何?”
瑶光转过视线瞥了一眼,入目竟是玄衣冕毓嬴政,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原以为是侍女而已,竟是嬴政?
看他略有些憔悴神色,只怕守时间并不短。
或许……无论她多么高估“瑶光真人”这位陛下心中地位,依旧是低估了呢。
一种无法形容感觉瑶光心中翻腾着。
面对这样赤诚关切,瑶光舒了口气,低声叹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合该如此。”
嬴政皱起了眉,似乎仍有些不解。
瑶光平顺了气息才补充道:“我先前因强行逆转经脉,全身经脉毁去十之七八,机关城中一战又添伤,本来料定没有数年将养难以痊愈……而今一道雷劫倒是祸福相依,虽然贯通了原本阻塞经脉,但是……数年清修功力大约也毁于一旦了。”
瑶光没有因内力失而惊慌失措,因为她剑成之前就已经有所猜测。
江湖中多有拜师后需废去原本功力才能继续修行心法,而今她欲易道而行,先前所修功力能存留几分自然是个未知数,坏不过从头来过,现下经脉得以贯通甚至拓宽,于她已是意外之喜。
嬴政并不知道这其中门道,他听到“功力毁于一旦”不免脸上变色,武者功力失无异于当权者失去权柄,这等惨烈事情又有谁能不乎?他再细看瑶光神情,竟一如往常平静。
嬴政情不自禁地叹道:“先生这一分修心养气工夫,朕仍是学不够啊。”
瑶光被夸得微微一愣,苍白脸颊浮起一抹淡淡血色,抿了抿唇,低声道:“修道之人自当有清净道心与持恒定力,剑修尤其如此。”
否则纵然能顺境修成剑术,当遭逢变故、剑上染血,心志软弱者如何继续持剑而不改其志?
嬴政似是想起了什么,原本严肃神情逐渐变得温和起来,双眸也染上了怀念色彩,笑着开口说:“多年未聆听先生教诲,如今听来,仍是如此简明犀利。”
但凡扯上“往事”,瑶光一律不作过多回应,以免多说多错。她沉默以待,嬴政也不恼,就这么望着瑶光,片刻之后,嬴政轻咳一声,收回双手,直起身来。
“先生且安心休息,有事管唤人,莫要强自支撑。朕去外间批阅奏章。”
瑶光轻轻颔首。
嬴政这才转身离去,走之前还特意将悬旁边长剑解下来放到了瑶光手边。
瑶光抱起长剑贴到身前,闭上眼睛,她依稀可以听到剑中传出一种近似于心跳声脉动,一股凌厉剑气直接透过剑鞘和衣服渗进她皮肤筋骨之中,凌厉、浑厚、凛冽,比起玉清多几分风雷之势,而少去玉清清净之意。
这是属于她剑。
这是只属于瑶光剑。
心意相通,气脉相连,自此之后,一生修一剑,一剑修一生。
瑶光感觉到心里缺失部分被填满了,失去玉清剑那段时间隐隐存不安全部消失了。
瑶光这样静静感应了片刻,循着习惯将长剑负背后,慢慢地踱到了外间。
宽广大殿中只有一个人。
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皇帝端坐几案前,埋头处理堆积如山奏章。
瑶光安静地看了片刻,想到史书上记载秦始皇“日批奏折百二十斤”,历代帝王之中,始皇帝也可说是极为勤政一位。既有雄才大略,又如此勤奋以至苛刻地自我要求,秦始皇能取得前无古人旷世功业着实不稀奇。倘若后世帝王皆有如此心胸眼界、文韬武略,天下又何以一再动荡?嬴政打下如此基业,二世却能短短数年断送大好江山,怎不让人唏嘘?
多少人讴歌两汉多么伟大,诸位帝王如何劳苦功高,然而瑶光心内,汉朝前几代帝王根本就是笑话。因为“推翻”了秦朝,所以汉朝皇帝放着秦那么多成熟政策不用,定要弄出许多政策,到头来又有多少还是折腾了回去,汉朝开国以后,休生养息多少年才堪堪恢复元气,倘若不是皇帝一意将秦律国策弃而不用,又哪里需要那么多年?帝王全了颜面舒了心气,到头来便要黎民百姓为之付出代价,非但如此,他们还要史书上玩弄春秋笔法,对前朝诸般批判,似乎秦朝便一无可取一般。假使秦朝当真一无可取代、而嬴政便只是一位暴君,为何是秦国一统天下,为何是嬴政开创了皇朝?甚至可以说,后世帝王不过是循着嬴政定好框架、铺好路走下去罢了,无论他们是否承认这一点。
此刻几案前劳碌身影要比史书上几笔墨痕十倍百倍地触动瑶光心。
这就是她即使与师尊抗辩也坚持推崇赞赏帝王。
何曾想过,会有一日,她能亲眼见到这千古一帝?
安静宫殿中,轻声叹息也格外清晰。
瑶光略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启口问道:“陛下,何故叹息?”
嬴政立即站起来,神色间似有些疲惫,然而眉眼中满是坚不可摧强韧,他向着瑶光稍稍欠身,微笑着摇头。
“些许毛虫而已,无需先生忧心,先生才醒,还是多休息休息吧。”
瑶光敏锐地捕捉到嬴政眉宇间那一抹隐隐忧色,她微微皱眉,摇头道:“无碍。陛下若信我,不妨告诉我,是哪里毛虫让陛下介怀?我愿为陛下除去这些东西。”
嬴政微怔,本想说先生功力失若是离开王宫太过危险,然而转念间他想起了一些往事,他立刻将这句疑虑咽了回去,转身从那一堆奏折里抽出了一份密报递给瑶光。
“先生请看。”
瑶光愣了半秒才接过密报,展开密报后,她因那个熟悉字眼蹙了眉,“……苍龙七宿,东方,桑海,儒家……墨家。”瑶光思索片刻,抬头看向嬴政,“令陛下为难,是逃亡到桑海墨家,还是一直盘踞桑海儒家?又或者,二者皆是?”
嬴政神色严肃地点头。
“先生依旧如此敏锐。儒墨为当世两大显学,弟子众多,影响深远,然而墨家已举反旗,儒家态度不明,朕无法不多想。”
瑶光慢慢地卷起密报,语调轻松地回答:“那就试试好了。儒家是忠于秦还是意图反秦,一试便知。我去桑海会一会儒家。”
嬴政闻言,竟是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回过神来,他不禁自觉好笑。
只因请命是瑶光,他就放了心,倘若是旁人,怀疑对方是否能做到之前,他是否也会质疑对方请命是否别有用心?
这么多年来,他信任……依然还是他先生。
想到这里,嬴政笑着说:“那就拜托先生了。”
瑶光神色认真地点头。
“给我几日略作准备……咸阳宫内是否有书库?有些东西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
嬴政欣然回答:“天下藏书,皆咸阳。先生请随朕来,云经阁自建成之日,已恭候先生多时。”
☆、第18章 来者不善
嬴政说他广收天下书籍,自然不可能只是随口夸耀。
当瑶光亲自来到“云经阁”外,推开大门,她亦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她这才知道“光收天下书籍”是什么含义。
殿内满满当当全是藏书,一眼望去只见书海,根本看不到头,整座宫殿如此广阔,不知放了多少简牍。
嬴政屏退左右,自豪地走进云经阁内,指着一个书架说:“此处收藏故赵书籍。”
瑶光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卷竹简,打开来扫了一眼,果然不是她熟悉文字。
“赵国文字所书,此书原藏于赵?”
“正是。朕灭赵后,搜罗赵国境内藏书运至咸阳,此是原本,朕已命人以小篆誊抄,抄本内室。先生可随意翻阅。”
瑶光凭着过人目力略扫了一眼昏暗内殿里满柜满箱简牍,惊叹之余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我想几天内全部翻一遍,似乎是不太可能……果真有些自大了。”
嬴政见到瑶光脸上略有羞赧,不禁莞尔。
“先生可随意来此翻阅,若想带走书册也可,无需赶这几日。”
“……天下风云动,时不待我啊。若是不些看完,也就没有太大意义了。”瑶光笑着握拳,“不敢再耽搁陛下,我会安排好时间。说起来,还想向陛下借一些工匠,若是有制作机关偃甲等经验好,若是没有,希望能找些有经验又手巧木工,我想做点东西。”
嬴政微微皱眉,“木工?先生是想制作机关兽?”他很就拂去了那一抹不悦,笑道,“昔年项太傅不愿费心学习墨家机关术,反倒是旁听先生习得一二,墨家机关,木石走路,朕亦想看看先生作品。”
项太傅,墨家机关术?
瑶光本想反驳自己学是万花谷工圣机关术,但转念间她想起此刻是大唐千年之前,工圣师承她并不清楚,或许僧一行还真和墨家有些许关联,于是她将反驳话咽了回去,算是默认。
瑶光笑答:“待天工机甲鸟完成,定让陛下一观。只是制作材料还要麻烦陛下了,我会将材料清单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