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包括马三贵之内,所有特别小队的成员都被逗得放声大笑,一瞬间,觉得跟日本人打仗,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情,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只要招数用对了,就可能将对方的威胁降低到最小。
“轰。”“轰。”“轰。”“轰。”更多的炮弹从半空中落下,炸起滚滚浓烟,特别小队的“新丁”们迅速收起笑声,学着季平的样子,抱着枪,将身体藏进顶层沙包下的凹陷处,继续静静等待,脚下的大地在晃动,身前的沙包也在晃动,他们的心里头,却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紧张,正所谓难的不会,会的不难,如果大伙都有娃娃脸季平这样的本事,小鬼子未必能占得到多少便宜。
“大伙注意看老兵们的反应。”不愧是大队长亲自派下來的人,娃娃脸季平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工事外的动静,将手搭在嘴巴上,声音足以压过炮弹的爆炸,“小鬼子一个大队里边,只有两门九二式步兵炮,打不了多久就得停下來冷却炮管,老兵们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炮声一停,立刻向鬼子的步兵发起反击。”
“噢,原來这里边也有学问。”杜歪嘴等人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身体从工事内壁上撑起一些,将目光转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几个游击小队,只见老兵们一个个眯缝着眼睛,肩膀靠着沙包,仿佛老僧入定。
然而他们的耳朵却始终在微微地颤动,仿佛在默默地计算炮击的次数,当炮击声突然结束,还沒等天空中的石头籽儿落完,他们已经不约而同地站了起來,将武器重新架在了沙包上方,“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挺鸡腿子重机枪率发出了怒吼,紧跟着,是几挺歪把子,数道火蛇穿过炮弹炸起的烟尘朝大桥上扫了过去,带起一片鬼哭狼嚎。
“小鬼子摸上來了。”杜歪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赶紧架起机枪,用准星寻找目标,特别小队的其他弟兄也纷纷跳起來,用枪口指向记忆中的桥面位置,眼前是漫天黄沙,根本看不清楚小鬼子在哪里,但是从中弹者的惨叫声判断,敌人已经借助火炮的掩护,悄悄地摸到了距离大伙非常近的地方,随时都可能从烟尘中钻出來,举起明晃晃的刺刀。
“别紧张。”娃娃脸的声音再度响起,如同定心丸般,安抚着大伙的神经,“工事前三十米处埋了诡雷,诡雷沒响,说明敌人还沒杀到那个位置,小鬼子用炮兵掩护步兵进攻是惯用伎俩,咱们张队早就给他们挖好的陷阱。”
饶是如此,还有不少人已经扣动了扳机,“呯呯呯”,子弹打进厚厚的烟尘当中,沒有起到任何效果,杜歪嘴见状,少不得将机枪放下,跳到弟兄们身后,照着每个人屁股狠踹,“别乱开枪,别乱开枪,听季队长的,他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们该怎么打么,都给我争点儿气,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别乱跑。”季平一把拉住杜歪嘴胳膊,大声提醒,“当心流弹。”
“我只是看着他们”杜歪嘴扭过头,试图解释自己的意图,一句话沒等说完,身体突然晃了晃,有股鲜血泉水般从胸口处喷了出來。
第四章 重逢 (八 上)
“杜,杜歪就这么死了,。”很多年之后,张约翰从自家祖父张松龄嘴里听到杨家桥之战时,忍不住大声追问。
虽然在祖父的故事当中,杜歪嘴所占的篇幅很短,但是这个人却给张约翰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胆大、市侩、聪明,并且野心勃勃,这才更符合他被自由世界熏陶出來的审美观,才让他觉得真实,而先前无论是王胡子、赵天龙还是当年的祖父,都更像是生活在传说里的圣徒。
“沒有,他的身体很远比一般人结实,运气也比一般人好得多。”在自家晚辈祈求的目光当中,张松龄摇了摇头,微笑着回答,“那颗流弹打中了他的肋骨,卡在了上面,伤口乍一看血肉模糊,实际上里边的内脏一点儿事情都沒有,。”
“噢,我忘了他当过土匪,体质远比普通人好了。”张约翰提在嗓子眼儿的心彻底落回肚子内,想了想,自己给出补充,“那个时代在中国也买不到抗菌素,估计病菌还沒产生耐药性。”
“应该也有你说的两种因素在内吧。”张松龄想了想,对孙子的分析表示赞同,“对了,前年我给介绍到你家借宿的那个小家伙,就是你歪嘴爷爷的亲孙子。”
“您说的是杜宾,。”张约翰立刻从记忆里翻出來一个桀骜不驯的年青人,满脸诧异,他之所以对此人印象深刻,不仅仅由于此人的名字实在有些搞笑,而且由于此人出手绝对阔绰,在大学里当讲师的父亲,接到祖父的电话之后,还与母亲为了到底准许从中国偏远地区來的客人在自己家中借住一个月或者三个月的事情争论过好几回,哪想到从机场接到杜宾的第三天,此人就被一家中国公司的驻美分公司从家里接走了,随后沒几天,就用现款在著名的富人区买了栋占地八百余平方米的豪宅,当张约翰再见到此人时,已经过第二年圣诞节,來给父亲拜年的杜宾开着一辆油耗高达二十二升的悍马,从头到家一色范思哲,看上去要多拉风有多拉风。
客人走后,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的父亲,再度开始于妻子面前抱怨起祖父的迂阔,让一个拿干薪养家的穷讲师,接待一名如假包换的阔佬,不是故意给人添堵么,,您老人家看我不顺眼,也沒必要用这种办法來打击人啊,有本事你别那么早离休,也给我安排个市委书记干干啊,哪怕是个县级市的市委书记,我也不用买个校区房还得用贷款,并且债务一背就是三十年。
那也是促使张约翰决定回国一趟,彻底了解祖父当年经历的几个主要原因之一,他不明白,父亲嘴里那个狂热且教条的祖父,怎么会有如此阔气的朋友,,父亲嘴里那个既不民主又不廉洁的故国,怎么会在二十世纪末期焕发出如此惊人的活力,,按照政治学家和经济学家的预测,她应该已经崩溃了好几次才对,谁能想到她却一直大步向前走着,并且还有越走越快,越走越结实的奇迹。
他把所有疑问藏在心底,一直沒有向爷爷寻求答案,他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來了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以及自己的家族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二十世纪末所走过的真实历程,他对这段在图书观里已经被渲染得五颜六色的历史充满了好奇,他在不知不觉当中就沉迷了进去,成了一个并不纯粹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并且在不知不觉地间从爷爷略显啰嗦的讲述里,挖掘出一个又一个伟岸的身影,结合自己的主观臆想,将他们复原得栩栩如生。
“那一仗沒打多长时间,九十三团的主力很快就赶过來了,随军医生给杜歪嘴动了手术,把子弹挖出來之后,不到半个月他就又活蹦乱跳了。”猜不到自家晚辈此刻心里的想法,张松龄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拍打着手边的大桥栏杆,絮絮地补充。
桥不是杨家集那座,水也不是察察哈尔南部那条,但是浑浊的河水和两岸干渴的土地,却与当年是同样颜色,在他的记忆里,那场短促激烈的战斗,是与晋绥军九十三团最后的一次并肩作战,下一次他与邵雍等人再见面,已经是八年之后的张家口,接下來的平津战役,东北野战军和华北军区第二、第三兵团,各路地方武装,以伤亡四万人的代价,迫降了傅作义将军指挥的十三个军五十个师共五十二万余众,彻底锁定了国共之争的胜局。
“九十三团很快就上來了,那日本人的下村大队呢,又被你们给全歼了,。”张约翰的目光焦点始终和自家祖父不一样,愣了愣,大声追问。
“跑了。”张松龄笑着耸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自豪,“沒等九十三团赶到,就跑掉了,不愧绰号是‘跑不死的下村大队’,撤退得非常迅速果断,让人根本來不及去追。”
“跑了,。”曾经在太平洋战场上发动过神风攻击的日军,居然也会临阵脱逃,这个事实再度令张约翰大跌眼镜,他以前接触到的影视和文学作品里头,无论是中国作家写的,还是美国作家写的,日军都是勇敢和古板的代名词,打仗之时明知道失败已经不可挽回,也要死撑到底,绝不做任何变通和退缩选择,谁料在自家祖父这里,当年的日本军队和其他国家的军队也沒什么两样,居然也会坐视友军被全歼却见死不救,也会虚报战果、遮掩自家损失,也会临阵脱逃,并且还为之寻找出许多漂亮借口。
“当然跑了。”那天的情景,令张松龄每次回忆起來都得意洋洋,“前方是我们和骑兵营,两家算在一起总兵力已经不比他差多少,身后还有九十三团正迅速往桥这边赶,如果下村大队再不逃的话,不是自己找死么,。”
“那你们从此就彻底脱离险境了吧,。”张约翰的情绪受到了祖父的感染,笑呵呵地推断。
“沒有。”张松龄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黯淡,“当年集宁附近有两条河,过了七金河之后,还有一条纳林河,晋军骑一师堵住了纳林河大桥,勒令我们和九十三团就地接受改编。”(注1)
注1:晋军骑一师,阎锡山麾下精锐,在抗战初期曾经立下不少战功,1940年师长赵瑞奉命与日军接触,商讨“和平共存”大计,1942年在山西净化与日军作战时失败被围,全师奉命投敌,被改编为山西剿共军,日本战败后,该师回归阎锡山旗下,太原战役前夕,赵瑞不看好阎锡山的前途,阵前倒戈。
第四章 重逢 (八 中)
下村大队来得快,去得也急。接连四次冲锋都没能抢下杨家桥,立刻果断地选择了放弃。先用火炮冲着对岸一阵狂轰滥炸,然后借着硝烟的掩护,抬起伤员,赶着抢来的马车和牲口,扬长而去。
直到望远镜中的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正在等着迎接第五轮进攻的张松龄才发觉情况不太对劲儿。再想组织人手尾随追杀,哪里还来得及?!光是将弟兄们从工事后拉出来重新集中,恐怕就得花费小半个钟头。更何况先前为了阻挡小鬼子的脚步,方国强还带着游击队员们在在桥头附近埋下了密密麻麻的诡雷!
“不要脸,真不真要脸!还一线精锐呢,狗屁!跑路的速度倒是一流!!”骑兵营长邵雍握起的拳头无处可砸,被憋得跳着叫大骂。
“是够不要脸的!”副营长许地丁抢过望远镜朝对岸看了看,笑着摇头。他的求战之心没有邵雍那样热切,但是,此刻也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别扭。
“早知道这样,当初咱们就该在对岸隐藏一小队骑兵!”
“可不是么?要是有一支骑兵现在尾随追杀,至少能把那两门九二式给留下来!”其他独立营的参谋们也议论纷纷。
按照众人预先估测,下村敏雄发觉杨家桥被占,肯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来与大伙争夺大桥的控制权。接下来,黑石游击队和骑兵营就能利用大桥黏住对方,等九十三团从后边赶到,前后夹击,将下村大队一举全歼。
谁料小鬼子没等伤筋动骨就果断逃走了,大伙先前精心准备的那些防御手段就全都落到了空处。这滋味,就像举着铁盾准备硬抗一记重锤,最后却只等到了一根芦苇棒槌,就甭提心里头有多空得难受了。
听到手下参谋们的议论,骑兵营长邵雍愈发觉得烦躁。将头迅速转向张松龄,大声询问,“张队,你们游击队当时埋地雷时,标记做得明显不明显?!能不能以最快速度清理出一条通道来?!我是说,不用把地雷全挖走,只要有条可以让人牵着马通过的道路就行!我派一个连的弟兄过去,说不定能打下村敏雄个措手不及!”
接连问了三遍,也没得到张松龄的回应。再仔细看,却发现后者的眼睛死死盯在地图上,两只瞳仁半晌都没有挪动分毫。
“喂,张队!我的张大队长!你又看出什么问题来了?!你到是说句话啊,我在这等着呢!咱们到底能不能派人追上去骚扰一番?!怎么着也不能让下村大队走得如此轻松!”骑兵营长邵雍瞬间心里一紧,先前的烦躁感觉如潮水一般迅速消退。张胖子的战场直觉是出了名的灵敏,这一点,他在以前的合作中,就已经充分领教过了。如今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张胖子却把眉头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肯定是又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能追!”接连又问了两遍,张松龄才终于回过神来,摇摇头,低声回应:“通道肯定能清理出一条来,但是咱们不能追!下村大队退得很从容,未必没有引诱咱们追上去的企图!况且弟兄们昨夜赶了几十里的路,途中还跟秋田中队打了一场恶战,体力已经用到了极限!”
“是啊,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下村大队只攻了四轮,远没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而咱们这边,却是人困马乏!”听张松龄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方国强也连忙在旁边大声补充。作为政委,他从不干扰张松龄的指挥。特别是当有外人在场的时候,更是会竭尽全力地维护后者的权威。
“那算什么恶战啊!咱们拿刀砍,小鬼子抱着脑袋逃,能消耗多少体力!”副营长许地丁对张松龄和方国强两人的说法很不以为然,摇摇头,低声反驳。
“关键是,眼下咱们根本没有扩大战果必要!”张松龄笑了笑,不软不硬地补充,“即便下村大队的撤退不是圈套,咱们这边派出去的人少了,根本奈何不了他。派得人太多了,万一大桥有失,咱们没法向祁团长交代!”
“那倒是!”骑兵营长邵雍想了想,无奈地点头。此时此刻,最稳妥的选择就是坚守大桥,继续等待九十三团主力的抵达。至于其他锦上添花的事情,的确属于可有可无。并且万一不小心上了小鬼子的当,把先前赚到的功劳也赔进去,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下村大队已经撤走了,大桥还能有什么危险?”正冲进临时指挥部请战的一连长戴望山恰恰听到了张松龄最后的那几句话,先用目光与周围的同伴们交流了一下,然后大声追问。
“前方大约四十里处,还横着一条纳林河!”张松龄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回应。
众人听得一愣,七嘴八舌地问道。“你是说,小鬼子还可能有别的援兵,从纳林河那边杀过来?!”
“张队,你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