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句人话!”众商贩们将信将疑,但是见老何等人态度恭敬,也暂时收起了拼命的念头。
“没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给大伙添乐了!”老何又接连做了两个揖赔罪,然后用力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干部小韩一把,大声呵斥,“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前头赶车去!叫你们没事儿别乱说话,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呵斥完了小韩,又去拉另外一位地方干部老张。一不小心,却碰翻了马车上的一个竹筐,将筐子里面的头花、顶针、蛤油之类的杂货“哗啦”一声掉了大半车。
这下,误会终于消除了。不是经常口里口外来回跑着讨生活的,谁也不会清楚头花、顶针、蛤油之类在中原早已烂大街的杂七杂八,到了口外却从来都不愁销路。更不会清楚这些杂七杂八虽然表面上都不值什么钱,却是最容易回本压箱子货。即便被土匪打劫了,只要没有人员伤亡,此类货物通常也不会丢。土匪们宰惯了肥羊,才没有心思抢了这些针头线脑自己去挨个镇子卖。
“笨死了了,还不赶紧收拾!”交通员老何又大模大样的骂了几句,终于在干部们的全力配合下,勉强打消了同行商贩们的怀疑。
虽然如此,先前那种融洽的气氛,还是无法继续保持下去了。包括先前曾经以长辈身份开解“唐大少”的几个老人,都悄悄地将自己名下的马车向前后挪了挪,尽量不与“唐家商队”走得太近。交通员老何见此,也只好无奈地接受了现状。并且暗中再度叮嘱干部们,听到任何离奇的说法都不准再发出任何质疑声,以免被临时组建的大队剔除在外,独自承担旅途中未知的风险。
他不想惹麻烦,麻烦却偏偏惹上了他。下午两点左右,正当大伙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之时,斜前方的天空中,突然飞过来数百只五颜六色的野鸟。呼啦啦掠过大伙的头顶,惊叫着向更远的地方逃去。
“不好!赶紧停车!!”被商贩们临时推举为整个商队头领的老邱见状,立刻高高地举起胳膊,“结圆阵,大车在外头,小车在里头。腰里头有家伙的赶紧装子弹!”
“轰!”地一声,商贩们像受到威胁的牛群一般,纷纷亮出了“犄角”。几乎所有年青力壮的伙计,腰里头都掏出了家伙式。有中国民间最流行的盒子炮,有带着三根枪管的火药枪,还有日本人的王八盒子,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赶车的老把式们则互相帮衬着,将体积大的马车首尾相连,排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大牲口、人员和容易被拉走的驴车,统统被关在了圆阵之内。还没等大伙忙碌完毕,与鸟群飞来的同一方向,已经出现了一大票人马。当先的壮汉用红布包着头,左右手各持一支盒子炮,先朝天开了三枪,然后冲到距离车阵百米左右位置,扯开嗓子大喊道:“山不转水转,树不行风行!对面的朋友,是哪阵风把您给吹到了我家门口来!”
“把红旗赶紧插上,他们是过路的马贼!”临时商队总头领老邱低声叮嘱了一句,飞身跳上最边缘一辆马车,冲着百米外的汉子恭恭敬敬做了个揖,“春风往北,秋风往南。一年四季顺着风走,见了朋友打个招呼,见了兄弟坐下喝杯酒。在下河北老字号吉昌源老伙计邱正,带领十七家挑着担子讨生活的苦哈哈,给对面的大当家施礼了!”
说着话,又是恭恭敬敬两个揖,礼数给足。
趁着老邱跟马贼头子说话的时候,商贩们手忙脚乱地将各自袖子里的小红旗抽出来,挨个插在马车上。总计有四十多辆马车和十一辆驴车,红色的平安旗却只有十七支,看上去稀稀落落,根本构不成什么声势。
即便如此,拎着盒子炮的马贼当家依旧愣了愣。收起盒子炮,驱动战马向前又走了三十几米,拱起手来问道:“你们,你们这是要去月牙湖?”
“当然!”后背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的老邱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回应,“马上又到十五了,月牙湖畔这个月有大集。我们这些个苦哈哈,想到集市上凑个热闹!”
“你们这些人都是?月牙湖畔的大集上,能吃下这么多货物么?!”马贼当家打量着车队中的红色小旗,满脸狐疑。
虽然车队中又不少伙计都拿着枪械,但是他相信,只要他手下的四十几名弟兄结伴往上一冲,立刻能把手臂正在打哆嗦的商队伙计们杀得人仰马翻。然而,那十几面火一样的旗帜,却实在太刺眼了。令他的目光每停留在旗面上一次,心脏就狠狠地抽搐一下。
“有几个当地的老熟人儿,在集市上专门囤货。然后再分发到周围的蒙汉村子里去卖!春天时他们曾经给我们东家约定过,只要货物到了月牙湖,他们可以全部代销!”老邱想了想,斟酌着回应。“所以这次东家才让我多找了几个同行,结伴去给那边送货过去。赚不赚钱不打紧,关键是不能把答应好的事情给耽误了!”
“你倒是会说?”马贼大当家耸耸肩,咧嘴冷笑。
“嗨,从十来岁就跟着我们东家走这条线,再笨也练出来了!”老邱仿佛听不出对方话里的嘲讽味道来一般,笑着解释。随后伸手从旁边的伙计手里接过一个褡裢,向里边看了看,笑着从马车上跳到阵外,“我们东家说过,大伙能有碗安稳饭吃,全靠道上的朋友照顾。这四十块大洋,买饭不饱,买酒不醉,就算给大当家添杯茶,请大当家无论如何要赏我们几个一张脸。”
“四十块大洋,你打发叫花子么?”还没等马贼当家开口,他身后了小喽们已经大声鼓噪了起来。按照往年行情,商队只要被截住,至少得留下货物总价的两成半作为买路费用。而眼前的商队光马车就有四十多辆,即便里边拉得全是不值钱的头花,总价也往一千大洋上头数。拿四十块大洋来买路,哪里交朋友,分明是**裸的侮辱。
听到车阵外的叫嚣声,唐仁礼等人立刻将手探向车上的货筐。他们可不是身边那些普通伙计,端着手枪还直个劲儿打哆嗦。他们都受过基本的军事训练,绝不会被对面几十名马贼吓得抠不动扳机。
眼看着双方就要大打出手,那名腰间插着两支盒子炮的马贼当家,突然高高地举起的右胳膊,“都给我闭嘴!没见过钱啊,瞎嚷嚷个什么嚷嚷!”
“呃!”小喽们别骂了个晕头转向,一个个张开嘴巴,呼哧呼哧大喘粗气。
“既然你们是去见红爷,这茶钱,我就不收了!”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马贼大当家将目光再度转向老邱,一字一顿地说道,“等到了月牙湖,还请诸位帮我给红爷带个话。就冲着他敢主动去掣小鬼子大嘴巴的份上,我西海小薛绝不会给他找麻烦。哪天有用得着我们西海一阵风的地方,尽管派人捎个信。刀山火海,皱一下眉头,薛某就是小丫头养的!”
第四章 荣誉 (五 上)
马贼来得急,去得也快,眨眼之间,就风一般吹得无影无踪了,只在草原上留下数排深深的马蹄印迹,见证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商贩们在做梦。
“呼!”当耳畔再听不见马蹄声,商队临时首领老邱长出了一口气,软软地坐在了草地上。其他大小商贩、伙计的模样也跟老邱相差无几,一边蹲在地上用力抹汗,一边哆哆嗦嗦地将压了子弹的枪支往腰间枪套里别,很多人别了好几次都别不进去。低头再看,才发现衣襟下摆还在腰带外盖着,刚才自己根本就没想到撩起来。
“他***,可是吓死老子了!”自觉出了洋相的商贩们低声骂了一句,脸上的笑容刹那间如正午的阳光般明亮。“好在这回带了红爷的平安旗,要不然.......”
“可不是么?多亏了红爷的面子大。连过路的马贼都要顾忌三分!”其他商贩纷纷附和,脱下外套用力一拧,滴滴答答全是汗水。
对于他们这些经常闯塞外的商贩来说,过路的马贼,远比沿途占山为王的土匪难应付。占山为王的土匪活动范围相对固定,商贩们可以凭着经验避开他们中的大多数。即便不幸被对方堵住了去路,也可以凭着江湖上的渊源套套交情,然后再讨价还价一番,将“买路钱”说定在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甚至即便谈判破裂,在被土匪扣了货的情况下,也能辗转托人去山寨中“讲数”,花钱将货物再赎回来。而土匪们为了“生意”的长久,基本上也不会将事情做绝。以免凶名传开之后,导致再无商队敢从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经过,彻底断了财源。
一旦遇到过路的马贼,商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那些突然出现的家伙根本不会考虑什么生意长久不长久,反正他们的巢穴不在附近,也不怕商贩们买通其他绿林豪杰报复。稍不如意,便直接拔枪杀人,让商贩们不但货物被洗劫一空,连性命都很以保住。。
好在今天大伙遇到的西海小薛并不是个穷凶极恶的,更好在他居然肯给红胡子面子。逃过一劫的商贩们庆幸之余,心中愈发感激起红胡子的好处来。说起黑石寨游击队的英雄事迹,也越发地大声。
“这西海一阵风也是讲究人啊,居然懂得盗亦有道!”有商贩一边重新将驽马往车辕上套,一边小声议论。
他的话,立刻引来一片嘲笑之声,“盗亦有道?当马贼的,也知道什么叫道义么?他是怕了红爷,不得不给自己找台阶下!”
“就是,他姓薛的敢不给红爷面子么?统共才五六十号人的小码头,惹恼了红爷,把帐下的风云双煞随便派一个出来,就能把他们西海一阵风给连根拔起!”
“那是,今年三月份,野鸡岭的刘家五兄弟给脸不要,明知道熊老三的货是送往月牙湖的,还非得拿走三成。过后不到一个月,他们老窝就被红胡子和黑胡子联手给掏了。五兄弟一个都没能跑掉,寨子里的积存也都被黑胡子给搬了个干净。
“就是,得罪了红爷,他以后就甭想在江湖上混了。除非他像黄胡子那样,连自家祖宗不不要了,直接去给日本人当狗!”
“给日本人当狗,日本人就能护得住他们么?去年那个姓朱的家伙又怎么着了?出入还带着一个班的保镖呢,不是照样被风煞给一枪爆了脑袋?!”一边说,商贩们一边拿眼睛涅斜着朝唐仁礼等人脸上看,目光之中充满了得意。
经历了马贼小薛的现身说法,唐仁礼和一众地方干部们也对黑石游击队的影响力有了最直观的印象。一个个觉得脸上有光,跟商贩们之间的气氛,也重新融洽了起来。听大伙越说越越热烈,忍不住有人就笑着追问,“红胡子的威名我们刚才算是见识到了。可你们说的风煞是哪个啊,他跟红胡子是什么关系?”
“连红爷麾下的风云双煞你们都不知道,可真是一群生瓜蛋子!!”商贩们正说得意,扭头看了问话的家伙一眼,满脸不屑,“红爷帐下有两名大将,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枪法。江湖人送绰号风煞和云煞。去年黑石寨新来了一个姓朱的汉奸县长,仗着背后有日本人撑腰,无恶不作。结果红爷就派了风煞在城门外草丛里等着他,一直等了他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姓朱的带着卫队刚一出城门,就被风煞隔着几百米一枪打穿了脑门心!”
“厉害!”地方干部们听得连挑大拇指,“厉害,这枪法就是厉害。那汉奸的卫队呢,他们没追上去给姓朱的报仇么?”
“追,哪里去追?”商贩们耸耸肩,继续撇嘴冷笑,“人家为什么叫风煞,说的就是那一身那轻功,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那些卫兵们连风煞的背影都没看见,上哪去追?!”
“噢!”唐仁礼和一众前往黑石游击队取经的地方干部们轻轻点头,做恍然大悟状。在内心深处,他们才不相信黑石游击队中真有人会什么轻功,重功。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以袍泽们的精彩战绩为荣,同时在内心深处,对此行的目的地,愈发充满了期待。
“就是看见了,他们也不敢追!”红胡子和他麾下两位大将的故事早就被商贩们添油加醋了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个个经耳熟能详。然而难得有机会在新手面前卖弄,大伙不介意再添油加醋地说上几段儿,“人家风煞是什么枪法啊,隔着几百米说打你鼻子就不会打到眼睛上。只要把距离拉开,就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儿,别人谁也打不着他。那些卫兵们不过是混口饭吃,姓朱的汉奸都死了,他们何必再追着风煞去送命?!”
“是啊,况且风云双煞一般都不单独行动。风煞出手了,云煞肯定就在附近藏着呢!到时候风煞没追上,又惹恼了云煞,他们不是嫌命长么?!”怎么听,这故事都有点儿像茶馆里最近流行的仙侠演义。偏偏商贩们还说得煞有介事,仿佛自己曾经亲眼目睹了红胡子带领风云双煞如何痛打鬼子和汉奸一般。
“云煞,那云煞就是入云龙吧?!”唐仁礼终于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询问。临出发之前,他在电讯科的同行们嘴里,听到最多的三个字就是入云龙。甚至比游击队大队长王洪出现了频率还高。没办法,电讯科的小年轻们多是爱国学生出身,投奔八路军之前,最喜欢听的就是江湖侠客故事。而赵天龙本人的出身和经历,又恰恰切合了古典侠客小说主人公的所有特点。
“你也知道入云龙?”说“评书”的商贩向唐仁礼投过来诧异的一瞥,笑着追问。
“我,我听家里长辈说起过!”唐仁礼解释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从哪听说入云龙三个字的,赶紧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