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为了给您老人家擦屁股,才弄得军统局的工作如此被动?!’毛人凤撇了撇嘴,隔着电话暗自腹诽。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却愈发地恭敬,“卑职,卑职先前觉得您老公务繁忙,实在不敢再为了这种小事去麻烦您老。谁成想马汉三那边,居然得到了傅作义的支持......”
“小事儿?!”贺贵严的怒火直接从听筒里喷了出来,吓得毛人凤直把电话往远处挪,“我说毛大主任啊,你也是军统的老人了,做事多少过一过脑子行不行?!直接朝日本政府脸上扇大嘴巴子的事情,能算小事儿么?!老头子已经打电话问过我了,你准备自己给他解释吧!”
“卑职,卑职疏忽了,疏忽了!请局座处罚,卑职绝无怨言!”毛人凤从座位上腾地一下子站起来,额头上汗珠滚滚。虽然在军统局内部实权仅次于副局长戴笠,但是他却绝对不敢招惹贺贵严,至少目前不敢。对方不但是军统局的名义老大,还是辛亥元勋,辅佐老头子长两度上位的从龙重臣。真的冲突起来,贺贵严根本不用采取任何手段,直接在老头子面前叫一声委屈,第二天他毛人凤就得卷铺盖回老家,连敢说情的人保证都没有一个。
“处罚?”贺贵严大声冷笑,“我处罚你做什么?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么!你自己想想,怎么去跟老头子汇报吧!**那边都开始准备欢迎察哈尔省的蒙古人民重回祖国怀抱了,老头子却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贵公?局长,我的好局长!”如果贺贵严能看得见,毛人凤恨不得隔着电话给他下一次跪,“您老一向照顾我们这些属下,这回不能看着不管啊!谁不知道,这军统局能有今天,都是您老流血流汗挣回来的?!若是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在外边丢了人,您老脸上也不好看啊!”
“你们是你们,我是我。少给我一起里头扯!我早就不想当这个局长了!是你们戴副局长非要拉着我替他在前面趟地雷,才不得不继续蹲在这里尸位素餐!”贺贵严的话语里依旧带着愤怒,但口风却已经软了下来。
毛人凤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般,拖长了声音乞怜,“局长,贵公,晚辈知道您辛苦。所以晚辈才想多替您老分担一些啊!只是晚辈能力有限,明明是好心,却总是把事情往最坏里头办!您老就看在晚辈做事一直尽心尽力的份上,再帮晚辈这一次吧!”
“我自己现在还一脑门子官司呢,怎么帮你?!”贺贵严叹了口气,话语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这件事,**那边早就知道了,中统局那边也早就知道了!就我这个军统局长不知道,就是没汇报给老头子!你啊你,让我怎么说你!”
毛人凤不敢还嘴,低着头继续老实听训斥。心里头却将北平战站、察绥分站和马汉三师徒骂了个遍。特别是对没完没了惹事生非的彭学文,恨不得立刻将此人抓过来,狠狠赏一顿皮鞭、老虎凳和辣椒水。虽然他刚刚采用明升暗降的手法,将此人彻底束缚在了鸟不拉屎的草原上,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军统总局的大门朝哪边开!
“算了!我这张老脸再豁给老头子一次吧!”贺贵严隔着电话骂了一会儿,肚子里的气也消了。权衡了一下,换了另外一种语气说道:“你把最近一段时间,发生在黑石寨那边的所有事情都整理清楚。晚上八点半,我带你去见老头子。”
第四章 兄弟 (三 下)
一句话,就又令毛人凤佩服得高山仰止。
被部属、门生和晚辈们私底下戏称为老头子的蒋介石经常办公到深夜,却很少会在晚上将别人叫到自己家里去探讨解决问题。除非是遇到十万火急的情况,或者对方跟自己全家的关系都非常密切,已经密切到了可以推门便进的地步。
而贺贵严却连预约都不需要,就可以带着毛人凤登门拜访。可见其在老头子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怪不得戴副局长明明早就可以扶正,却硬要拉着他当牌位。这可是避雷针加保险盖儿,除了军统局之外,别的单位想请都请不来!
带着对自家上将局长的由衷佩服,毛人凤停掉了手中所有工作,专心地准备起晚上该如何向老头子汇报工作来。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哪些话可说可不说?哪些话显然已经打不成马虎眼,却无论如何要说得对自己,对军统局无害?该怎么趋吉避凶,该怎么借机表现,该怎么打击竞争对手?如是种种,都是一门大学问,弄得好了,日后不难平步青云。弄不好了,日后也许就要默默无闻一辈子,甚至万劫不复。危险与挑战并存,机遇和陷阱相伴,不由得他不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去对待。
当把所有思路理顺,并且在心里演练娴熟,天色也就已经开始发黑。毛人凤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收拾好了行头和今晚必须随身携带的文件,快步走下了办公楼。
饭是在食堂里边随便叫的,几筷子划拉下肚,就立刻带着卫兵和司机上路。前一段时间,国民革命军在战场上表现得还算中规中矩,虽然没能再打出台儿庄大捷那样的漂亮仗来,却也将小日本鬼子的陆军给消耗得精疲力竭。暴怒之下,小鬼子就再次加强了对重庆的轰炸力度,于是晚上的汽车大灯,就变成了鬼子飞行员的绝佳瞄准目标。所以毛人凤的汽车必须趁着天还没有黑到看不清路的地步,就赶到老头子的黄山官邸。拼着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等上一两个小时,也不能将鬼子的轰炸机给引到老头子家门口过来!
为了避免敌机轰炸,黄山官邸一带建筑内部,都拉着厚厚的双层窗帘。半点儿灯光都不往外面透。站在官邸门口,对面的整个建筑群看上去就像童话世界里的无人古堡,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从花园里窜出一只幽灵来!
杀人杀到了能当军统大管家的地步,毛人凤当然不会再怕什么幽灵。然而漫长的等待过程,却让他感觉到有些无聊。正想着是不是先带着警卫四下随便走走之时,耳朵里忽然又听到一阵引擎声响。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从斑驳的树影下面钻了出来,“嘎吱”一声刹在了他的面前。随即,车门从里边推开,两个穿着西装的特务,将中统局副局长叶秀峰从后排座位搀扶了下来。
“谁的裤带没系牢,将这玩意给露出来了!”毛人凤皱了下眉头,在肚子里暗自腹诽。
叶秀峰显然也看到了毛人凤,伸手轻轻推了推架在鼻梁骨上的金丝眼镜,满脸得意地寒暄,“哎呀,这不是毛副主任么?怎么又遇到了你?委员长召见你了?还是你有事自己找上门来麻烦他老人家?!”
“噢!我们局长要向委员长当面汇报工作,让我帮他带一些文件过来!”毛人凤仿佛没听见那个加重声音说出来的副字,非常有涵养地笑了笑,回答得不卑不亢。
“啊,是这样啊!你们局长可真够照顾你的!”叶秀峰吃了个软钉子,酸酸地说道。同样是老大,陈局长可不像贺局长对属下这般关心。否则,中统局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在各方面都被军统局越落越远了!
“那当然,贺局长不照顾我们这些尽心工作的属下,还能照顾谁?!”看到叶秀峰那满脸羡慕嫉妒恨,毛人凤心中立刻就涌起一股子快意。前后不过是短短十几秒钟的功夫,他已经想明白了中统局的副局长叶秀峰今晚为什么会跟自己同时出现在总统官邸门口。有关斯琴郡主想要借道五原,转往重庆接受中央政府册立的事情,肯定是中统局捅给老头子的。老头子不满意军统局动作迟缓,才特地在听贺局长和自己两个汇报工作之时,把中统局的副局长叶秀峰也同时叫到了眼前。一则可以借助叶秀峰来敲打贺局长和自己,二来也可以同时听取中统和军统两个部门的情报,避免被任何一家故意糊弄。
此乃标准的帝王之术,无论老头子再信任贺局长,也不会将其排除在外。带着对自家局长深切地同情,毛人凤继续鼓动唇舌,开始全力打击叶秀峰:“叶副局长最近气色不错啊!据说已经被陈局长定为第一接班人选了,这可真不容易。你们中统局向来是人才济济,平庸之辈很难滥竽充数。叶副局长能走到这一步,想必也没少付出的努力吧!”
“是陈局长栽培在下,是陈局长栽培在下!”叶秀峰不想否认自己有机会扶正,也不想承认自己滥竽充数,全凭使用歪门邪道才平步青云。黑着脸,含含糊糊地回应。
“要说你们陈局长啊,也是劳苦功高。”毛人凤挤兑起一个人来,绝不会给对方留任何余地,“不但你们中统走到现在这地步,多亏了他老人家。即便我们军统局,当年也受过他老人家不少指点。要是哪天中统局和军统局再次合并成一家就好了,无论是你们陈局长主持工作,还是我们贺局长主持工作,都能让两个部门运转的更加顺畅。那些宵小之徒,从此也没了机会在两个部门中间制造矛盾,叶副局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对!毛副主任说得特别有道理!!”今晚的叶副局长显然胜券在握,才没心思把精力放在无谓的口舌之争上。见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毛人凤,干脆就练起了铁布衫。任由毛人凤如何挑衅、挤兑,都不再做任何反击。
不过毛人凤也没能逞多长时间口舌之快,只过了短短一小会儿,贺贵严那辆非常有特点的豪华座驾就到了。依旧由上将大人自己开车,既不带司机也不带警卫。从车厢里跳出来之后,先看了一眼毛人凤,然后又看了一眼满脸戒备的叶秀峰,笑了笑,快步走向门口,“都跟我一起进去吧,前面应该还有一波客人。咱们三个应该还会在上次那个小客厅里等!”
“是!”叶秀峰对军统局再敌视,也不敢在贺贵严面前把心里头的真实情绪表露出来。答应一声,快步跟上。倒是毛人凤,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下,先安排了自己警卫去保护贺局长的专车,才不疾不徐地跟在了二人的身后。依旧是上次等待接见时的小会客厅,依旧由委员长夫人亲手奉上咖啡。座位上的三位客人的心态却都与上次有了很大的不同,言谈举止也显出各自不同的风格。或因为紧张而拘束,或因为得意而张扬,或者因为疲惫而机械地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貌。
持续多日为冒着被鬼子飞机炸死的风险在重庆陪伴自己的丈夫,此刻宋美龄的脸上也写满了疲惫。随便跟贺贵严聊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便找了个借口退了下去。会客厅内的气氛立刻就变得有些微妙,甚至约略还有一点点压抑。贺贵严和毛人凤两个一左一右夹着叶秀峰,都不肯先说话,脸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
“耀,耀公!”天冷,叶秀峰脊背处更冷。慢慢弯下腰,笑着给贺贵严搭讪,“耀公最近身体可好?冬天到了,这重庆的雨水啊,也忒.......”。
“是啊!古人说蜀地日出则犬吠,估计就是这个意思吧!!”贺贵严非常应景地接了一句,脸上依旧带着随和的笑容,却令叶秀峰感觉更为尴尬。
此语出自唐代柳宗元的《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倒也非常切合重庆冬天的阴雨连绵的实情。但是听在号称学贯中西的叶秀峰耳朵里,却好像是在讽刺他自己见识短浅,冲着根本没资格触摸的层面胡乱叫唤。然而叶秀峰却没有没勇气对贺贵严反唇相讥,只憋得胸闷气短,呼哧呼哧喘个不停。
“叶局长感冒了?”军委会上将主任贺贵严倒是没有存心跟后进晚辈过不去,见叶秀峰两颊赤红,呼吸粗重,还以为他身体出了问题,皱了下眉头,关心地询问。
“嗯!嗯!最近,最近鼻子有点儿堵。您老也知道的,重庆的卫生状况向来不太好.......”叶秀峰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强压着跟贺贵严打一架的冲动回应。
“那你可是得小心些!”贺贵严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多喝开水,该卧床休息就卧床休息。不要带病坚持工作。感冒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厉害起来,一样会要命。特别是容易引发心脏方面问题,一旦出现,治疗起来就非常麻烦!”
“叶副局长乃党国栋梁,哪敢躺下休息啊。不是有句古话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依我看,叶副局长即便达不到,境界上也差不太多了,哈哈!”军统局副主任秘书毛人凤可没贺贵严那种好涵养,立刻接过话头,冷笑着奚落。
这兄弟俩一捧一逗,可是把叶秀峰给挤兑狠了。正焦头烂额间,门口突然传来低低一声咳嗽,紧跟着,此间的主人,部属嘴里的‘老头子’,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笑着走了进来。
“介公!”“校长!”“委员长!”三位客人立刻收拾火力,同时站起身向蒋介石打招呼。
“坐下,坐下,既然是来家里了,还这么郑重干什么!”蒋介石和气地挥了挥手,命令三位客人落座。然后将目光落在叶秀峰身上,笑着问道:“怎么,你生病了?早知道你生病,我就让你在家卧床休息了。真不该大晚上的把你也给折腾过来!”
“没事,没事!”叶秀峰立刻从沙发上一蹦而起,大声解释,“卑职,卑职只是被冷风吹了一下,鼻子有点儿堵。真的一点都没事!”
“噢!”蒋介石点点头,再度伸出手,探向叶秀峰的脑门,“我摸摸,嗯!不是很烫,应该问题不大。但是也别掉以轻心。回头我帮你找个合适医生看看,千万别耽搁了!”
就凭这几句话,叶秀峰觉得自己即便立刻去死,也绝对值得了。低下头,哽咽着说道:“多谢委员长关心!卑职,卑职一定牢记您的教诲,绝不,绝不因为生病就耽误了工作!”
“工作可以让别人先干,人最重要!”蒋介石豪气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大声叮嘱。然后迅速把目光转向贺贵严,“那个蒙古郡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不是***那边折腾得太厉害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居然想来重庆呢!”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贺贵严从沙发上挺直身体,赔着笑脸解释。“或者说,有点突然!我们军委会原本打算先理出个头绪来,再向委员长汇报!具体点说.......”
“是军统局这边,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了!”作为下属,就得时刻有替上司背黑锅的觉悟。这一点上,毛人凤干得向来地道,“我们军统局大约在一周之前,就接到了从新组建的察绥分站交上来的请示报告。但联想的事关重大,就准备先把每个步骤都理顺,安排得万无一失之后,再由贺局长当面向校长您报喜。毕竟从五原到重庆,中间隔着大片的敌占区。如果沿途出现任何差错,那个蒙古郡主的安全都会受到影响。也会令察哈尔一带其他徘徊观望的蒙古王公,误解了中央的诚意!”
蒋介石才没那么糊涂,随便就被贺贵严和毛人凤两个给蒙混过关。但是他也不想当着手下人的面儿,让贺贵严太下不来台。笑了笑,继续问道:“这么说,是我太心急喽?!”
“校长能在百忙之中关心斯琴女王来重庆觐见的事情,是她的福分!”毛人凤再度接过话头,大声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