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家族规,领受《阴风诀》者,只能孤身一人前往阴家武阁。
一大早,阴雪歌就起身了。
昨天受了令牌,今天他要去领受《阴风诀》,同时学习《鬼王白骨身》。
昨夜小雨。
靠近渭水就是这般不好,渭水流量充沛,流域内降雨自然丰美。
若是约了三五好友,春夜小雨,煮酒话青梅,这是极雅的事情。
若是要出门远行,并且是离开渭南古城,前往郊区山地里,雨水带来的就是不便。
但是对阴雪歌来说,这些不便,却也不算什么不便。
天还没亮,就有城外泉庄送水的车驾进城,太守府、律府、各处达官贵人家,所需的甘美山泉水都是有定数的。一百二十辆送水大车运送的泉水,正好能满足渭南城内诸多权贵自身一日所需。
站在街口,见到憧憧人影行来,听到辚辚车轮声,举起灯笼晃几圈,掏出十几个铜钱在手上掂掂。铜钱相互撞击的声音很清脆,送水的车队也就停了下来。
白发苍苍老水头举起手上兽油火把,在阴雪歌脸上照了照,低声询问了几句,就收下了铜钱。
双脚一并,翘着脚坐在一架送水马车的车辕上,拉车的独角青牛发起性子一阵猛行,在城门口让看守城门的法役查验一番后,一道清新的微风扑面而来,阴雪歌已经离开了渭南城池。
阴家,渭南郡第一世家。
阴家核心人物,阴家大量族人都聚居城中。但阴家根本之地,阴家祖宅庄园,当年阴家起家的基业,却在城外五十里阴风岭下万年水杨林内
水杨,性至阴,木质坚硬异常,可制各种蓄养阴魂、储存天地阴气之法器,更是纯阴属性符文箭矢极佳材料。百年水杨一钱不值,千年水杨价同白银,万年水杨价值千金。
所谓价值千金,就是万年水杨树核心处人头大小一块至阴木心,那是所谓的天才地宝,将其取出后,小手指粗细一条,就价值一千两黄金。整块至阴木心的价值无法估量。
阴家庄园所处万年水杨林中,就有十二株万年水杨,被无数阴家族人谨慎伺候着。
城外庄园才是阴家根本,故阴家所有的重要设施都在城外。
武阁,作为阴家储存家族根本功法《阴风诀》,以及无数阴家收集的诸般功法的核心楼阁,自然也位于城外庄园,被无数建筑一重重的包裹在正中。
搭乘送水车队出了城,向着西方行了四十里地,泉庄到了。
独角青牛体格健壮,步伐稳健快捷,四十里地也就花了两刻钟时间。
阴雪歌跳下车,谢过了泉庄的水头,然后迈开大步,借着西边天空悬挂着的最后半轮圆月的幽光,踏着松软的泥土,快步向阴家庄园奔去。
离开阴家庄园还有三五里地,前方一片高不过两三百丈,绵延百余里的山岭平地拔起。这就是阴风岭,数万年前阴家先祖起家之地。
阴风岭上下,密密麻麻的种满了通体漆黑、枝干扭曲犹如鬼手的水杨。
春天早晨的风吹过水杨树,细细的水杨枝震颤好似琴弦,发出扣人心弦的‘呜呜’怪啸。
这怪声顺着风,能够轻松传出十几里地。所以阴风岭又被渭南郡人称之为鬼哭岭,这片水杨林也被称之为鬼泣林,阴家在水杨林中的庄园,平日里也极少有外人愿意靠近。
顺着一条铺了青石板的岔道,快步奔走到了水杨林的入口处,阴雪歌停下了脚步。
两个已经完成了淬体,开始开辟窍穴,准备吞吐天气元气入体,开始正是修炼的青年身穿黑衣,带着鬼怪面具,犹如真正的幽灵般从两株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中走出。
黑漆漆犹如黑炭的树身上开了暗门,阴雪歌看到这两个族人,是从暗门中走出来的。
“来者何人?可知道这里是我渭南阴家祖地?”
“按律,阴家庄园周边二十里,擅入者,杀!”
两个青年阴恻恻的开口呵斥,右手向身后一晃,已经拔出了两柄通体漆黑又长又轻的缭风刀。
急忙将阴九幽赐下的令牌放在手中,阴雪歌厉声高呼起来。
“渭南阴家阴雪歌,奉家主令,来本家武阁学习《阴风诀》!”
黑漆漆的水杨林内,一个细微的声音悄然传来。
“阴雪歌?你这娃娃来得好早!可比我们估算中早了太多。”
又有一个沙哑,但是同样细微的声音远远飘来。
“嗤嗤,年轻人心性不稳,着急学习本家无上妙法,也是对的。这,值得鼓励啊!”
第三个略微尖锐,好似从百里外发出的声音若断若续的飘到了近旁。
“令牌不假,人也对得上,让他进来。”
水杨林内再无半点生息,两个看门的黑衣青年身形一晃,轻飘飘的没入了树干上暗门中。
暗门无声关闭,原本暗门所在的方位变成了一块粗糙的老树皮,乍看去没有半点痕迹。
原本漆黑一片,月光都无法沁入的水杨林内,突有白色光芒浮现。
白光澄净、纯透,一扫方才水杨林的阴森、邪气,照亮了一条宽达十丈,直达阴风岭下的青石大道。借着白光,可以见到青石大道两侧,整齐排着高有数丈的石人雕像。
斑驳古老,表面密布着大量剑痕刀痕,某些地方可见火烧雷劈的痕迹。这些石人雕像表面密布着扭曲盘绕的法符纹路,这些深深凹陷进去的纹路,却又被斑斑青苔覆盖。
阴家宗学中有说道,这些石人雕像,尽是法石傀儡。
以天地元气精华凝结的法石催动,通体密布法符纹路,石雕的人像,却能像活人一般任意行动、战斗。他们比人体更坚韧,比人力更强大,比人心更无情,是最忠诚的守卫者。
数万年以降,阴家就是依靠这些不断以重金,从渭南郡外购买的法石傀儡,扎下了这一片根基。
法石傀儡身上每一条伤痕,每一块青苔,都象征着阴家这个渭南郡的第一豪族,过往的荣耀,过去的屈辱,曾经的苦难,无数的牺牲和付出。
顺着大道向前,两侧最低也有一丈五尺高,最高达到六七丈许的法石傀儡手持各色巨石兵器,低着头,默默无语的看着他。
没有符法催动,这些历经沧桑的傀儡不会动,不会想,不会出声。
他们静静矗立在这里,每隔十来丈就是一尊,却给了阴雪歌莫大的安全感。
白色的光照在巨大的傀儡像上,斑驳光影变幻,阴雪歌看向他们的时候,光影闪烁,就好像他们在不断的对自己挤眉弄眼。虽然明知道他们是法符催动的死物,但是他始终觉得,他们是活着的。
他们的身躯是死的,但是他们的战意,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牺牲,却是活生生的。
“有一种,他们是活着的感觉?”
突兀的,阴雪歌身后有一个声音传来。一股寒气喷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脖颈皮肤冒出了大片鸡皮疙瘩。
阴雪歌并未受惊,刚刚走上这条大道,他就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存在。
他的遁法很高明,他完全融入了四周的黑暗中,这些白色的光芒,虽然为阴雪歌照亮了脚下的道路,却同样帮助‘他’掩盖了自己可能遗留的痕迹。
四周水杨同样不语,但是水杨已经告诉了阴雪歌这个人的存在。
这是水杨林,这里是水杨的世界。没有任何活物能够藏在这里,却不被水杨们感知。
水杨们感觉到了,阴雪歌也就感觉到了。
这人一直跟在他身后,但是阴雪歌故作不知晓。
当这人突然在他身后开口说话,并且恶意的喷出一道寒气时,阴雪歌犹如雷霆般发动。
烈风弩在他的长袍后摆下突然翘起,弩弦弹动的闷响惊动了沉寂的水杨林。
三棱透骨箭发出得意的狞笑声,欢天喜地的投奔向了身后那人温暖的怀抱。
身后白发苍苍、眉毛、胡须犹如乱麻缠绕在一起的枯瘦老人惊骂了一句,双脚突然一阵跳动,双腿犹如鬼魅一般失去了痕迹。他的身形化为风,化为雾,化为无形的鬼影,轻盈的向后掠去。
老人做梦都没想到,阴雪歌被他一吓,就直接用烈风弩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退得快,但是烈风弩追得更快,箭矢一寸寸逼近他的面门,最终射上了他的面孔。
老人被逼无奈,他张开嘴,狠狠一口咬在了箭头上。
白生生犹如狼牙的牙齿狠狠咬下,合金铸造,足以洞穿钢铁的箭头被他一口咬成两截。
坚硬、坚韧的合金,就好像豆腐一般被老人的大牙咬下。
四周水杨林内传来了‘噗嗤’闷笑声,白发老人的老脸一红,举起袖子蒙住面孔,身体化为大片鬼影呼啸着冲进密林,眨眼间就没入了黎明前最后一丝黑暗中。
“无脸见人,老子走也!”
“告诉阴九幽,这娃娃,老子欢喜。”
“告诉阴九幽,他敢送这般一个娃娃让老子出丑,老子饶不了他。”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阴雪歌已经走到了阴家庄园的门前。
四名身穿黑色长袍,腰间扎着血色腰带的中年男子一字儿排开站在庄园大门前,面带笑意的看着阴雪歌。他们同时向阴雪歌点头微笑,很显然,他们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阴雪歌故作惊愕的看着他们,他紧握住烈风弩,故作惊慌的沉声发问。
“小子阴雪歌,见过诸位长辈。我,是否做错了什么?”
四个中年男子齐声大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眼角有丝丝水迹涌了出来。
四周密林中,庄园大门上的哨塔、箭楼内,也传来了很明显的悠长呼吸声。很显然,很多人都对阴雪歌刚才的反应表示出了极大的‘欢天喜地’以及‘幸灾乐祸’。
虽然阴雪歌射出的合金箭矢被老人一口咬断,没有伤到老人丝毫。
但是他能如此快的作出如此恐怖的应对,这显然出乎了太多人的意料。
“不,你什么都没错。”
“你,做的非常不错。”
一名中年男子笑了,他向阴雪歌深深的凝视了一眼,友好的向他招了招手。
“随我来,我带你去武阁。”
微微顿了顿,中年男子慢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我是武阁守经人,一生一世不能离开本家庄园半步。”
“我是阴九云,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一声二叔。”
阴雪歌的身体剧烈的哆嗦了一下,阴九云?他记得自己父亲阴九风的确有个弟弟,起名阴九云。
但是阴九云在他十七岁那年,刚刚突破一鼎之力,就在野外遭逢妖兽惨遭兽吻。
换言之,阴九云早就应该是个死人了。如果阴雪歌没记错的话,那还是他年纪很小的时候,阴九风在家设宴款待友人,酒劲上头后才说起了自己这个夭折的兄弟。
阴九云和颜悦色的看着他,然后很是认真的向他点了点头。
“我是阴九云,你的亲二叔。”
“你能来这,我真的很开心。”
“你遭遇的事情,我知道一些。虽然我碍于誓言,不能离开庄园帮你什么。但是以后你在修炼上有任何不解之处,如果城内那些蠢货师范不能解释,你每个月可以有一次来找我的机会。”
武阁守经人,碍于誓言,不能离开阴家庄园。
阴雪歌明白了阴九云的身份,知道了他身上承担的责任。
这是家族真正的死士。他的身份,早就淹没在了阴家重重黑幕之后。
让阴雪歌不解的就是,连阴九风都不知道自己二弟还活着,他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暴露真正的身份?
“太上亲自吩咐,你很好。所以,我可以帮你一点。”
阴九云很是欣慰的看着阴雪歌,他的眸子里有一丝深邃的感情在酝酿。
“你真的很好。十六岁零两个月,就达到一鼎之力。最近千年来,本家资质以你为最。”
“雨夜杀贼,连杀三人,不惊不怒,直面法相。你真的很好,你比任何子弟表现都好。”
“演武场上,一怒杀人,杀的还是渭北叛逆贼子选派的精英子弟,太上们,非常满意。”
三言两语的,阴九云交代清楚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阴雪歌这些日子的卓越表现,已经引起了阴家真正核心高层的注意,所以他们甚至破例,让已经‘死亡’的阴九云‘重归人间’,让他在阴雪歌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从今以后,阴雪歌在阴家不再是孤苦无依。
阴雪歌微笑着,向自家二叔深深的鞠躬行礼,两行热泪恰到好处的滚滚流下。
他跪倒在地,向阴九云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二叔,雪歌能见到二叔的面,真是,真是……”
情到深处,未语凝噎,阴雪歌眼眶通红,嗓子眼里好似堵着一大块阴飞飞最爱的红烧猪头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阴九云欣慰的看着阴雪歌,他身边的三位守经人满意的看着阴雪歌。
四周密林中,数十道情绪各异的目光纷纷收回,他们最终很满意的离开。
阴雪歌知道,他清楚的明白,当他向阴九云下跪,在他面前抽噎哭泣的时候,阴家的很多人可以放心了。
如此天才,如此精英,如此前途无量,有培养价值的本家血脉,终究还是重感情、通情谊的。
他对阴九云怀有如此充沛而浓烈的感情,那么只要好好的笼络,用感情慢慢的套牢他,未来的阴雪歌,他无论拥有多强大的力量,都只能为阴家所用。
“帝王心术,用错了地方。”
“区区渭南郡小小阴家,你们也配用帝王术么?”
阴雪歌仅仅的抿嘴,热泪盈眶的他在心里不屑的冷晒一声。
阴九云热情的挽住了阴雪歌的手,亲自推开庄园大门,带着他走进了阴家祖宅重地。
一边走,阴九云一边深情厚谊的向阴雪歌讲述当年他年轻时,他和阴九风一并修炼,一并生活,一并闯荡山野历练的往事。
阴雪歌连连点头,无比孺慕的看着阴九云。
他紧紧的抓着阴九云的手,好似唯恐失去‘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嫡亲长辈’。
最后几道藏在水杨木浓密的树冠中,紧紧打量阴雪歌面部表情变化的目光消失了。
水杨轻轻的挥动着枝条,向阴雪歌传递了模糊但是足以使用的信息。
那些强大的阴家长老们,他们最终还是离开了,再也没有留下一人。
紧握着手上的令牌,阴雪歌心里松了一口气。
看来,从昨天在宗学见了阴九幽之后,对自己的考验就开始了。
阴家,阴家,好一个阴家。
这个家族,果然如同他们主修的功法一样,阴风阵阵,诡异得厉害。
在巨大的庄园中行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当东方红日的晨曦洒遍天地的时候,阴雪歌终于来到了一座高大的楼阁前。
青黑色的楼阁高有百丈,外形古朴厚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楼阁前一字儿排开了十名身穿重甲的战士,他们手上堂而皇之的抱着比烈风弩更强一等的飓风弩。
一弩三矢,箭矢可射两千步,三百步内可洞穿城墙,这就是飓风弩。
若是这个世界的凡人,如果他们排成整齐的十人一排的队伍站在这楼阁前,十位战士一次齐射,就算是两三万人,也就一次全部杀光了。
阴雪歌抬起头,带着一丝敬畏,更多是好奇的看向了楼阁的门匾。
‘武阁’两个血色大字,张牙舞爪的雕刻在巨大的门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