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微微勾了勾唇角,没有回头,“是啊,说走就走了,你的送礼大业,还没有完成呢!”
璎珞听出她玩笑的口气,却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啊,送礼还没送完呢,圣旨就来了,真是郁闷!不过一夜功夫,就有多少官员赶着要把礼物送回来,还预备了几倍的银子想孝敬无忧公主呢……不过还是砸银子的感觉好啊,逛街买东西的感觉也不错!”
“感觉不错么?”云裳转头来,眉眼弯弯,“那你可以开心了——送红栌去江夏传旨,会绕很多路,正好你就一路走,一路送吧!”
“真的?!”璎珞唬了一跳,想想又摇摇头,“圣旨传了之后,江西的官员都不敢收咱的礼了,别处的也都一样吧?哪里还送得出去呢?!”
“我是说真的。”云裳沉思似地,“各处官员有礼来,你就收着,礼太重的记下来,等我处理。但不管给咱们送了没有,你还是象往常一样给他送,以前没送过的,要送;送过了的,保持联络,接着送!也不用太多,但要持之以恒才好……”
璎珞瞠目结舌,“哪有这么倒着送礼的?!以前咱们求人家,人家会收,现在,敢收么?”
“谁说我不会求他们?”云裳不知道她现在的笑,落在璎珞的眼中,已经颇有了几分楚郡侯当年的风采,“过些日子你就帮我给收了东西的那些人挨个写些密函,弄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求求他们。具体怎么写我会告诉你。”
璎珞依旧是云里雾里,正要再问,忽然看见红栌笑眯眯地出现在了甲板上,只得住了口。
“姑娘和无忧公主在聊什么?”红栌搭讪着凑过来,“说得热热闹闹地,却把奴才一个人丢在舱房里……”
他知道昨天晚上平兴府的宴请云裳没有出席,是在气他宣口谕的事情;所以现在脸上陪着笑,满是巴结的神色。
“在说送礼的事。”云裳也不好真正怠慢了他,应了一句,又回头对璎珞说:“我又想起来一件:那绩溪的老里正,听说家里添了个小重孙,你记得替我备份厚礼,张扬着点儿送过去。”
璎珞答应了,知道红栌是有话要说,便告退下去了。
云裳这才回头随便问了几句红栌京中的情况和他一路上的见闻。
两人聊了一会儿,红栌问道:“无忧公主,听说陆少将军现在正在江夏?”
“正是。”云裳眺望着不远处陆慎亲卫所在的那几艘官船,那些船正半扬了帆,拱卫着中央大船缓缓而行。“陆少将军取了陆路,先行赶往江夏。听说那边他的家人已经病危,亟待一见。”
“陆少将军还有家人么?”红栌却摇摇头,“我听陛下说起,似乎陆少将军自小在军中长大,除了北侯陆灿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家人在?”
云裳点点头,从羽林禁卫军得来的消息也是这样,陆慎是在十六年前京城发生政变之后被北侯陆灿留在边关养着的,据说,在白南关那么偏远的关隘,这个高贵出身的陆二公子根本没有被当做是一个高贵的贵族而被养着。相反,开始时陆慎也只是在火头军打打杂,后来则因为勤奋和出色的武艺,很快便成了最年轻的兵士,接下来一件件军功累积,年方弱冠,便拥有了现在的地位。可以说,陆慎的故事,几乎已经是军中的一个传奇。
不过,这次陆慎转辗奔赴江夏,去见“家人”的事儿,却是羽林禁卫军怎么也调查不出来的了,他那位神秘的家人,究竟是谁,怎么会住在江夏,也同样是云裳好奇的对象。
不过这次也算借了红栌的光,云裳得以借了护送圣旨的由头,自己也前往江夏去亲眼看一看,到底陆慎如此紧张的“家人”,是个什么来路。
红栌见云裳不答,悄悄看了眼她的表情,道:“这种探听消息的事情,说起来还是羽林禁卫军最为拿手,奴才临来那天,看见陛下接到了莲准公子的千里传书,还连连叹息,只说北侯陆灿之后,羽林禁卫军无人,可惜了一把利刃。”
云裳知道他这是在示好,便笑笑,“现在莲准公子入掌羽林禁卫军,想必可以重现当初风采。”
红栌连忙点头,讨好地笑,“说起来陛下对无忧公主的恩宠,还真是丝毫未减,传下来这些圣旨口谕,哪个不是为无忧公主着想?连莲准公子私自离京,陛下都毫不追究,就是怕查究下来会牵连到无忧公主呢!无忧公主都不知道这件事京里头现在怎么传——”
他又立刻顿住,改口说:“无忧公主离京这些日子,陛下常常念起无忧公主,便在绿绮阁独坐,有时候一坐便是一夜,连奴才看着都心疼得紧哪!……”
云裳略哼了一声,心中暗道:那个凤紫泯只怕又是在借着她的名头,清净下方便思考国家大事吧?即使是现在她和凤紫泯的关系有所好转,但是,也没有记得她和他关系好到那个地步?!
不过,她探手到袖中,握住了那条黄绫“绣帕”;这个东西,真的是皇帝凤紫泯绣的么?记忆里,她不过是有一次和他开了一个这样的玩笑罢了,约定她如果能够成功击败此次火莲教的叛贼的话……他这个一国陛下就要亲自给她做点女红的活计。
而凤紫泯之所以会和她打这样的赌,完全是因为……无忧公主的女红活烂的出奇,在大凤朝的高层中间,已经算不上是一个多大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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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那个比她高了一个头的青年皇帝,坐在她的身边,开始讲故事:遥远的西北方,有一片大沙漠,沙漠中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没有粮食没有水,生活十分艰苦;但那里的人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传说,有恶鬼魇住了村庄,无论是谁试图离开,都只能走回到出发点,不然就是饿死渴死在沙漠里……
在一次在绿倚阁之中的谈话之中,凤紫泯居然意外的对她讲起了一个小孩子才会喜欢听的故事。
那天也是如此一个良臣美景。
月光下的凤紫泯,显出和平素里截然不同的气场。
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的……竟然是和莲准相似的温柔的光。
第三百二十章 曾经的约定
于一片月光清辉之下,那个初登大宝的皇帝坐在她的身边,神色淡然。
他问:“你相信世上有恶鬼的存在吗?”
她说:“信。”
他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就是世上真的有鬼,也抵不过人的可怕。”
她戚然,“可怕的人,就是恶鬼,不然,怎会永生走不出那个村庄?”
他再次摇头,“走不出的,只是人心而已……你知道后来村子里的人是如何打破了恶鬼的诅咒?”
如何打破?云裳攥紧了袖中手帕,抬头看了看天空,晴朗而没有一丝云。那时候,凤紫泯是怎么说的?
“其实很简单,有一个孩子注意到了北辰星,然后他就努力地朝着那颗星走过去,白天休息,夜晚行走,走着走着,就出了那片沙漠。”
是的,人生,很多时候,缺少的,只是一个目标,没有目标的努力,只能是徒劳;据说如果蒙住双眼,让任何人凭着感觉行走,走出来的,都只会是大小不一的圆形。就像那个村子里的人一样,无论怎样,都只能走回起点。
记忆中的凤紫泯,就是这样做了解释,接下来,他以近乎强硬的态度,将她手中那条染血的绣帕抽出来,“如果只是沉湎在伤痛中,那么就只能留在沙漠里活活饿死。我知道这个村子很可怕,距离沙漠的边缘很远,如果可能,我愿意和你一起,偱着北辰的方向,在暗夜里前进。”
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偶然的一次谈话,就让两个人缔下了这样的盟约……也许,只是因为那时候两个人还都只是在……沉浸在各自的痛苦之中……也就太容易同病相怜,也太容易付出信任了吧?
脑海里晃过凤紫泯的脸,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一贯冷静阴鸷的脸上此刻却是温柔庄重的笑意;那天,被夺取去绣帕的她,是那样拼命地同他撕打抢夺,而他,却依旧保持了那样的微笑,“等有一天,我们能一起走出了这片沙漠,我再赔一条给你。”
原来……她最近一直在心底里头徘徊的那种不切实际的归属感,竟然只是一种想的太多的幻想而已,实际上,她在这个时空之中,不管是同日夜相伴的美男莲准,一起长大的香香,一起谋事的文若图文先生,还有活泼可爱的旻言,少言寡语的冯少绾,乃至头大无脑的牛小子,等等,等等的这些人……都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微微仰起头,云裳忍不住再一次这样问自己。
自己……真的,真的和这个时空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时至今日,她还真的能这样坦然的说出这样冷漠无情的话来么?
袖子里的黄绫手帕被她攥得微微有些潮湿了,这个,就是凤紫泯承诺的赔给她的那一条么?他自己绣的一条?不是什么打赌输给她的,而是,共同走过沙漠的纪念……很难看的黄色,绣着很难看的星星;却让她有些感动,为了那段不知道是不是属于自己的记忆……
“无忧公主?”内侍红栌小心翼翼地叫道,打断了她的回忆,“陛下叫奴才问问无忧公主,临行前那夜问无忧公主的那个问题,现在应该有答案了吧?”
云裳转过眸光,唇角又带上她那恍惚般的笑,“临行前的问题,是什么呢?”
还重要么?
那样的问题,要怎么样的回答,才算相称?
无论怎么样的回答,都不能作为一颗帝王心完全交付的回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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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栌没有回答她。
半晌,在红栌准备悄悄退下的时候,云裳忽然说:“陛下这绣帕,不就是在暗示云裳该如何选择么?你只管告诉他,绣帕云裳收下了,兜兜转转回来,云裳还是一路往北。”
临行前那夜的问题,原来她还未忘记呢……那时候凤紫泯问她,她只是敷衍,满心以为事不关己,出了京之后就是海阔天空……还记得当时凤紫泯用了极为诚挚的语气,这样问她:“楼卿,我知道你才脱了楼府的这道枷锁,不愿意再留在这朝政的烂摊子里,不过我还是要说,所谓的江湖,所谓的自由,都不是你我这样的苦命人享受的起的!给你讨逆监军这个担子,不是让你承担什么,你只当是随便逛逛,也算是一个缓冲,我随时等你回答,是不是愿意陪我一起,走过这另一段艰难困苦?”
而让凤紫泯没有想到的,是真正让云裳震撼的,不是他对她说出的那些情真意切的话语,而是……他当时甚至忘记了自称“孤”。
一个皇帝,居然放下了自己的身份来对她这样说话,这样恳切的说着自己的诉求……这种态度,让云裳难以淡然如常的对他说出拒绝的话来。
另一段艰难困苦。她初时没有概念,现在才知道,摆在凤紫泯面前的下一段路,当真是荆棘密布,难见阳光。大凤朝的北方,被苍浯和瀚海虎视眈眈,还要随时防备对方前来吃掉另外一半;而大凤朝的西南,则成了赤脚军的天下,看王厚坤的气势和野心,只怕已经随时准备称帝;至于残存的腹地江南,却也是贪官污吏横行,政务荒废。如此一个烂摊子,真不知凤紫泯打算如何收拾……
昨夜里莲准说的话,她想了很久。细细理了一遍思路,发现“纵情山水,独善其身”,真的已经成了昨日的梦……所以昨天拒绝了莲准,今日却握住了凤紫泯伸来的手。是莲准说的她“骨子里”的野心在作祟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她曾经最大的困惑,是纠缠在自己是谁的问题上;而现在,这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生存于这样一个世界,便要负担,自己需要负担的责任。
所谓责任,是来自于陆慎舍身报国的英雄肝胆?或者,是来自于绩溪老里正那不屈不挠的眼神?又或者,是来自于镇南军将士对她单纯而热烈的欢呼?……很简单的一切,点点滴滴,却终于让她决定,在这样一个乱世中,尽她所能做的,给旁人一点温暖,给自己……一颗北辰星。
“红栌,”她笑问,“陛下有没有说,我若答了这样的话,就再给个密旨,升个官赏个爵什么的?”
“无忧公主想要官爵么,自然不在话下,”红栌听了她的答话,脸上早已经笑得开了花,“陛下还让奴才转告无忧公主,这边到底不太平——若是无忧公主愿意,等奴才给陆少将军传了旨意,便和奴才一起回京;若是无忧公主还没有玩够,就再到湖南逛逛也未为不可。只是行军打仗,不是无忧公主擅长的事儿,能躲着的尽量躲着些儿,侍卫孔杰武功高强,尽可能不要远离了他。”
云裳点了点头,目光转回到大江之上,满心中萦绕的却只是昨夜那人的一句唱:“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词韵铿锵,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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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所乘坐的航船,一路向北,至江州转而朝西,沿长江直奔江夏而去。然而船行不到鄂州,云裳便带了孔杰与另一名羽林禁卫军秘密转了小船,连夜疾行,先行在鄂州江夏县一个小小村落处靠了岸。
这里就是她打探出来的陆慎的落脚地。
她随着红栌一起来传圣旨,然而陆慎却以病人需要休息为由,将接圣旨的仪式安排在了江夏县城的驿馆;这样的神秘,越发让云裳对陆慎的“家人”身份好奇起来,故此连夜前来,要杀个措手不及,一探究竟。
其实陆慎对他的那位“家人”,早有解释,据这几日陆慎部下透漏,此人乃是他的义父,姓高名远,家住江夏古阳村,是个瘫痪的老头,听说当初陆慎幼年时曾经很叛逆,但是也正是这个叫做高远的人挽救了他极端的思想,而后来,一直对军营生活很反感的陆慎就是为了照顾这个老头;后来陆慎入了行伍,也是一直把饷银省下托人给老头转过去,就是他自己,也曾多次前往江夏探望高远。
云裳听着这个简单的故事,只是笑了笑,不信如果只是这样明摆着的事情,羽林禁卫军会始终探听不出来。
而最最让她感到好奇的,就是陆慎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居然还有让他如此挂念,放不下的“亲人”么?要是真的说起来,得了如此一番踏平叛乱的功劳和嘉奖,难道还不应该先一路飞奔回家,好好让北侯陆灿开心开心?
另外,陆谨他们也担心死了吧?
因为在出发之前,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一次的蜀中火莲教叛乱居然闹得这么厉害啊!
按照他们遇到的这些情况来说,就算是用上“九死一生”这样的词来形容当时的场景,也不算为过吧!可是……
这个冷面冷心的少将军却固执的顺便去了江夏那么远离京城的地方,而且也没有和自己的父亲还有大哥打一声招呼……真是怪哉哦!
云裳托着自己的腮,瞧着远处的一抹秋后的绿色,若有所思的底下了头,如此一来,她对那个没见过面的“陆慎的亲人”可真是充满了好奇。这样神秘的人物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见的。
第三百二十一章 陆慎的亲人(上)
他们是在近午的时分到达这个村落的,凭借对几个陆慎亲卫描述的综合,很容易找到了“高家”的所在。
这是坐落在村子边上的一个很寒酸很小的宅院,荒荒凉凉的,连古旧的柴门都只剩下半截,被人用木板新钉住了,却还是苍凉落魄的样子,看着很让人心酸。
云裳过来的时候,站在门口,院子里的情形,便已经一目了然:一口水缸、一条土狗、新近拔了草的荒地、两间土坯草屋,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来访的邻居,却坐在院子里,懒洋洋地在晒太阳。云裳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门,看着他问:“请问,这里是高家吗?”
那人回过头来,瞄了云裳一眼,依旧懒洋洋地,“是来找陆慎的吧?他出去了。”
“我们是来探望高家伯父的,不知道是否方便,让我们进去说话呢?”原来没有找错,陆慎出去了倒是正好。
“自己拨一下门闩吧。”那人反倒仰头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状似很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云裳无奈叹口气,想了想,还是伸手进去,从门里头拨开了门闩,带着两个羽林禁卫军走了进去。
那人还是没动,更加把眼睛闭了起来,完全没有和云裳等人说话的欲望。
云裳只有在茅屋外头又问了问高伯父在家与否,却没有人回答。她只得和两个羽林禁卫军将马和带来的礼物带进来,然后站立在院中等待。
院子里只有一把椅子,那个人靠在上头,仿佛睡着了。
云裳借这个机会,仔细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人……接着便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这人大概才刚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葛麻长袍,身形颀长,蜂腰猿背,剑眉修鼻,倒是好一个人物……不过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云裳此时的感觉是:这个人好熟悉!
和初见陆慎时的感觉不同,那时候明明白白知道她是认得陆慎的,曾经认识,现在却不记得;可现在这个人,却是一个记忆中不存在的角色,无论是无忧公主的记忆,还是……她自己的。
即使她不确定有没有自己的记忆,她也知道,她的确是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是,这个人好熟悉!
那张脸,那份气质,熟悉得仿佛可以溶到血脉里,亲切得仿佛……曾经日日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