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谁比胡荣更明白胡善围被女儿拒绝的痛?当年为了逼胡善围改嫁,曾经相依为命的父女离心,胡善围是个有主意的,干脆偷了家里的户贴考女官,一道道宫墙将父女分开,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二十年来,胡荣和胡善围唯一的感情共鸣的就是南戏《琵琶记》。唯一的联系,就是胡善围每年一半的俸禄送到胡荣手里养老尽孝。
胡荣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到了晚年,突然冒出一个外孙女和女婿,这成了父女关系的转机。
亲子关系不和谐,几乎成了胡家遗传病,胡善围十月怀胎,高龄产妇,胎儿巨大,生女儿时痛的死去活来,若非茹司药这等医术高明的女医出手,差点一尸两命,之后一夜至少三次醒来喂夜奶,那时候胡善围才明白,晚上能够睡一个完整的觉是多么可贵。
胡善围为女儿付出了她尽可能的一切,甚至生命,感谢那晚破损的鱼鳔,她从不后悔当母亲,可是现在……
胡善围一叹,看着菊花田里里的滚动的卤蛋,“真的有那么一天吗?她连西瓜都不吃她我挑的。”
胡荣是过来人,安慰道:“会有的,你看我不也等你回家了吗?”
胡善围:啊?要等那么久?
话说出口,胡荣马上后悔,忙补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祥儿还小,小孩子比较好哄,姑娘长大了就——”
越说越不好听,胡荣干脆闭嘴,论理,一个市井小商人,整日迎来送往,不至于嘴笨到这个地步,可是面对回家的女儿,这张嘴立刻变笨了,总是说错话。
同是天涯沦落人,都被女儿嫌弃过,胡善围理解胡荣的尴尬,“我送父亲回去。”
胡荣忙推脱道:“你还是陪祥儿吧。”
胡善围看着菊花田里几乎水泼不进的一大两小三人组,玩的很是默契,苦笑道:“她现在和我不熟,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反而招人厌烦,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我和父亲二十年未曾好好说
过话,我们边走边聊。”
胡善围和父亲上了马车,车厢里,父女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强聊,身处两个世界的人,共同话题限,还时常浑然不觉的踩对方的雷区,时不时静默,听着车外昆明城的喧嚣。
这样好像……还不错?起码没有争吵了。
胡善围的身份和行踪都不能暴露,因而没有送到古月书坊门口,胡荣在街口就下了马车,说道:“我明日上午要去接两个孩子去看《西游记》,今日已经说好了,不能说话不算数,明日是大闹火焰山,不过他们最喜欢看大闹天宫,等唱这一折的时候你带他们来看,感情都是慢慢陪伴出来的,莫要泄气。”
胡善围点头应下。
回家途中,瞥见夜市里有买小白兔的,胡善围想着孩子喜欢,便捉了一对,提了回去。
此时阿雷和小基捉了满满一兜萤火虫,一气全都放了,一瞬间仿佛天上的银河落到了菊花田里,星星点点。
听着小虫鸣唱,小孩的笑声,胡善围觉得莫名心安,她晃了晃手里的兔笼,“两只兔宝宝饿了,谁来喂它们?”
“我!”阿雷和小基双目比天上的星辰还亮,顺手扯了田里的菊花喂兔,兔子当然不肯吃,沐春扯了几片菜叶子,两个小家伙抢着喂。
小白兔的贿赂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晚上洗澡,阿雷容许胡善围往她身上泼水了,但仍然不准她□□。
阿雷和小基分别睡在西厢两件卧房里,都是累极了沾着枕头就睡,沐春吹灭蜡烛,胡善围就偷偷摸摸到女儿房间,“她几岁开始独睡的,晚上要起夜怎么办?蹬被子着凉怎么办?做噩梦惊醒了怎么办”
沐春心术不正的摸着妻子的手,说道:“这不你要回来了嘛,也就是这个月开始训练他们独睡,一般睡到天亮,我们就睡在隔壁,听到动静会起来看他们。”
结果,当晚下了雷阵雨,电闪雷鸣,胡善围惊醒,枕边沐春睡的正酣,像猫似的打着呼噜,那里是他信誓旦旦的“听到动静会起来看”的样子?
胡善围啼笑皆非,起床看女儿是否惊醒,还好,阿雷的睡眠和沐春一模一样,都雷打不醒。
看了阿雷,又顺道去看看小基,小基已经醒了,双手抱膝,靠着墙角,蜷缩在床头,他又瘦,就像个小虾米似的。
胡善围有些心疼,放下灯笼,“既然害怕了,何不叫人来陪你?”
见胡善围来了,小基明显放松下来,不再蜷缩身体,重新躺回床上,“我是个男子汉,要勇敢,不能害怕。”
胡善围坐在枕边,轻抚着他瘦弱的脊背,“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情,男人,女人,将军,甚至皇帝,所有人都有害怕的时候,只是不过越是厉害的人,越是擅长伪装。”
比如你爷爷,真是天才的表演者。
小基拍着琵琶般的瘦胸脯,“我不是伪装,我是真的勇敢。”
真是个敏感的孩子。胡善围一笑,“何为懦弱?何为勇敢?懦弱是因害怕而退缩,勇敢是明明害怕、明明知道自己以弱敌强、依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勇敢了。”
小基似懂非懂,到底年纪还小,随着雷声渐少,再次入睡了。
就这样,胡善围过上了退休老干部的生活,每日早起,喝一杯温水,围着菊花田散步锻炼身体,回到家里刚好沐春正在伺候刚醒来的阿雷穿衣服、洗漱。
阿雷没有头发,免了梳头这一项,胡善围就拿小基的头发打辫子先练手。
束上红绸发带,小基还礼貌的说声“谢谢”,说的胡善围十分心虚,吃早饭的时候往小基碗里夹了几筷子的菜。
胡善围一边给小基夹菜,一边偷偷观察阿雷的反应,然而阿雷并没有吃醋的意思。
吃饱了饭,两个孩子在纱帐里温习以前学过的大字,只学不到半个时辰,沐春就从马房里牵过来两匹四川的小矮马,这种马很是温顺,阿雷和小基骑在马上,沐春和胡善围一人牵着一匹,阿雷也只让沐春牵着,在林荫道上溜一圈,去小农场看小动物。
这里种着菜,养着鸡鸭鱼,甚至有一头专门产奶的牛,自给自足,孩子们看着农妇挤奶,得了一海碗,去喂两头刚出生抱过来养的小奶狗。
黑的那条是阿雷的,小基那条是小花狗,沐春说道:“要他们自己养大,和狗有了感情,将来训练成猎犬,我就带他们去打猎。”
胡善围看着小基说道:“燕王已经登基,年号为永乐,明年就要启用新年号了,还废除了建文的年号,今年是洪武三十五年,还册封了燕王妃为皇后,燕王世子为太子,这孩子是宫里唯一的孙辈,估摸过几天就有朝廷的人过来接。小基等不到小奶狗长大就要离开昆明了。”
沐春见四处无人,只有两个专注喂狗喂小兔子的懵懂孩童,便说道:“没有那么简单,虽册封了新后新太子,昭告天下,但是京城最近不太平,腥风血雨的,我的弟弟沐晟的外祖父耿家已经被满门抄斩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建文老臣都不肯认新帝,大骂永乐帝谋朝篡位,全都灭族了。还有驸马梅殷,企图刺杀新帝,被纪纲的暗探戳破,中了埋伏,落水而死,如此一来,高祖皇帝的几个女婿,从大驸马到九驸马,全死绝了。”
九个驸马,无人生还。
要么被高祖皇帝抄家灭族时弄死,要么在靖难之役时站队时被弄死,六驸马王宁被建文帝弄死、七驸马李坚则在跟随李景隆攻打北平时坠马受重伤,还没抬到北平医治时就死了。
好容易留下个二驸马梅殷,不肯承认永乐帝,结果成了个落水鬼,就这样,洪武朝的公主们,从老大到老九,都成了寡妇。
胡善围见惯皇室权力更迭时的残忍,对驸马梅殷之死并无意外,只是听到“从大驸马到九驸马,全死绝了”之句时,心中蓦地一痛,沉默了,不接沐春的话。
沐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开始抢救一下岌岌可危的夫妻关系,“王宁死在曙光出现之前、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很遗憾,我平生只服过几个人,王宁就是其中之一,能忍辱负重、建功立业;也能为妻顶罪,保护家人,真是个男人。”
胡善围嗯了一声,“可见人都是会变的,人在青春年少的时候,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家人未婚妻都要靠后。人到中年,事业有成,过着安稳日子,有出身高贵、知冷知热的妻子、有懂事聪明的儿子,还喜得大胖孙子,家人便在心里占据了上风,豁出去性命也要保护家人。”
胡善围一把火烧了坤宁宫,也为王宁复仇,但人死不能复生,少女时代最初和唯一的爱情、那个曾经托付终身的人,死于宫廷斗争,再也回不来了。
我咋管不住这张嘴呢,说什么不好,非要提到驸马,明明晓得她以前对王宁用情至深,甚至放弃改嫁,考入宫廷当女官避开世人指指点点。沐春肠子都悔青了,只得继续抢救,说道:“我对你不会变的。”
“我知道啊。”胡善围牵着沐春的手,“我对你也不会变。”
第198章 迟到
胡善围和沐春过上了看荞麦开花、绿豆生芽、无事无非、快活自在的高级离退休老干部生活。
和以前终日忙碌、精神高度紧张的尚宫职业相比,退休的生活节奏简直像乌龟一样慢,夫妻两个的生活节奏完全随着两个孩子来安排的。
胡善围为了搞好和女儿的关系,豁出去了所有的矜持、还壮了胆子,四十岁高龄去学游泳,老胳膊老腿蹬到酸疼,几乎喝了一肚子凉水,还被私人教练沐春以权谋私,在水里沾了不少便宜,如此等等,只是不能描述。
把手伸到泥土里摸蠕动的蚯蚓以备给两个孩子钓鱼之用、充当人肉幌子,把母鸡引开,以便阿雷去鸡窝里摸走刚下出来的鸡蛋,施展声东击西之计,胡善围被母鸡追得玩命狂奔,最后还是沐春挥着杆子解围。
胡善围摘去发髻上的鸡毛,气喘吁吁说道:“怎么母鸡那么凶?”
沐春笑道:“母鸡算是温顺的——明日他们去摸鹅蛋,你去招惹大鹅试试。”
次日,胡善围被一群脖子伸直就像一根根长矛似的凶鹅追到被逼跳水,施展刚学的狗刨游泳技能方成功脱身。
胡善围九死一生上岸,质问沐春不出手帮忙,还在一旁看笑话!气得她都想原地休夫。
沐春笑到咳嗽,“我教你那么多次,你都不敢独自下水游泳,太依赖我了,你看看没有我帮忙,你比以前游的更快更好,恭喜你今日学成,为师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胡善围扑了过去,用拳脚来诠释了什么叫做教会徒弟打死师傅,以及何为欺师灭祖。
胡善围和沐春夫妻关系最融洽的都是两地分居的时候,只要住在一起,沐春作天作地不着调的风格,胡善围隔三差五就气得要休夫。不过尽管如此,胡善围还是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继续下去。
就这样,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胡善围每日和两个孩子一起戏水奔跑、偷蛋摸鱼捞虾,白皙的肤色也晒黑了,像是镀了一层蜂蜜,到了秋天,皮肤是健康的浅蜜色,双目含笑,少了当尚宫时候的不怒自威之气,气质为之一变,相貌似乎也变了,颇有逆生长的功效,镜子里女人好像越来越年轻。
胡善围陪玩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入秋的时候,阿雷终于容许她给自己洗澡陪睡了。
由于伙食太好,夏天的一对小白兔被他们养成了小猪般的胖兔。两只小奶狗——按照肤色,分别叫做小黑和小花,也能跟随小主人在菊花田里奔跑,沐春训练它们捡球、“寻宝”等小游戏,为将来当猎犬而努力。
沐春还以此鼓励两个孩子,“你们看,连当狗都要努力学习,何况人呢?”
胡善围觉得这话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是不得不说很有道理。
小孩子的自尊心被激起,每天一个时辰的读书启蒙都能坚持下去。除了启蒙教育,身为皇长孙的干爹,沐春还一期不落的给小基念邸报,给小基讲朝廷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大事,皇帝发了那些圣旨,官员人事变动等等,小基刚开始如听天书,一听就困,简直比催眠曲还管用,沐春还没讲几句,他就趴在干爹怀里睡着了。
直到胡善围回家,永乐帝登基,小基偶尔听干爹干娘议论京城何时派人来接他,才五岁的他突然就开了窍似的,懂得一些东西了。
他离开燕王府时不到两岁,他对人生最初的记忆,是沐春抱着他上了一条大海船,他第一次在海洋上航行,大海鸥飞舞,时不时看见海豚跳跃,他喜欢海阔天空,所以,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围攻只有一万守军的北平城,堪称燕王府最危难的时刻,对他而言却是非常美好的记忆。
燕王府当时也派了一百个精锐府兵一路跟随到昆明,负责保护王府嫡长孙,沐春也从来不隐瞒对他隐瞒真实身份。故,小基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回家——那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
小基不太明白“回家”是什么,但是他看见胡善围“回家”之后,干爹沐春整天春风满面,被干娘追着“家暴”殴打也甘之如饴,又看阿雷妹妹得到了双倍疼爱,“姐姐”胡善围近乎讨好的对待阿雷,这让小基对“回家”充满了期待。
干爹、阿雷妹妹、还有启蒙老师胡荣在干娘胡善围回家之后明显多了的笑容和开心,还有这些人对胡善围的关心依赖,小基觉得,回家对他,对早就没有记忆的家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当然,他对云南的生活也很满意,但他也清醒的明白,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就是邸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朝廷”、“皇家”,皇帝是他爷爷,太子是他亲爹,他的家有个很高大上的名字——“宫廷”。
别人回家叫回家,他回家叫回宫。
府兵们训练他骑射时,总是鼓励他好好学,等皇上派人接他回宫,好好在皇上太子面前表现,皇上和高祖皇帝曾祖父“都是马背上得天下”,他们一定很喜欢文武双全的他。
小基有些迷惑,在他眼里,小孩子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就天然能够得到家人的疼爱和喜欢。就像阿雷妹妹,无论她做如何淘气,如何把白纸、衣服上甩墨点子画蝌蚪,她的姐姐姐夫都会原谅她,给她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可能宫和家不太一样吧。
小基是个早慧的孩子,心中虽然疑惑,但没有去问他人,闷在心里,练习骑射时越发认真,去当一个“宫里人”喜欢的那种孩子。
所以,打雷闪电时,阿雷妹妹会害怕的往姐姐姐夫怀里钻,小基不会,纵使半夜惊醒害怕,他也只是蜷缩在床上自己硬抗,因为府兵们总是说皇上太子都喜欢“勇敢”的孩子。
只有干娘胡善围半夜过来安慰惊醒嘴又倔强的他,说每个人都有害怕的时候,皇上也会害怕。勇敢,是明明害怕,还是选择继续走下去。
小基顿时原谅了自己的胆怯,连皇爷爷都会害怕呢,没什么丢人的。
秋天到了,小基能够连猜带蒙的看邸报,会娴熟的骑着四川小矮马,会十次能有五次的射中箭靶,不至于脱靶,甚至偶尔能射中红心,小基觉得这样的自己回宫之后,应该能够像干娘回家一样得到家人的喜欢。
可是一直等到了入冬,干爹干娘,还有府兵们嘴里说的“宫里来人接”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
小基摸着小狗小花的肚皮,小花舒服得呼噜噜叫,小基满腹心事:是不是“宫里人”把他忘记了?这个很正常,因为他也记不起家人了,甚至亲娘太子妃都不记得了。
小基还鸡贼的翻看邸报,寻找新皇室是否有新的孙子出生,并没有,如今大明皇室,他依然是唯一的孙子。
这是为什么呢?小基很疑惑,又不敢问大人。
小基小小年纪,承担了成年人才有的压力,日夜忧心,因而他吃的精细、玩的也都不少,却总是不长个长心眼,就不是不长肉。
阿雷则是除了心眼,什么都长,入冬天气冷的时候,胡善围把她搂在怀里睡觉,软绵绵肉嘟嘟的,简直太舒服了。
小基总是不长肉,尤其是胸脯瘦成一把琵琶,沐春担心将来不好向永乐帝交差,心想都说马无夜草不肥,便要厨娘每晚入睡之前给小基做一碗牛奶炼成的酥酪。
沐春瞒着阿雷,做贼似的每晚偷偷给小基端过去,叮嘱道:“千万不要让你阿雷妹妹知道了,她不能吃这顿加餐——如今你干娘都抱不动她了。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你要当一个保守秘密的乖孩子对不对?”
小基吃得香甜,连连点头。
连吃一个月,终于有所成效,小基脸上有些肉了,沐春再接再厉,继续当好饲养员。
可是有一晚,沐春端了酥酪,还有粗糙到膈人的白麻布衣,要他换上,“你外祖父去世了,虽隔得远,也要为他穿孝,尽孝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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