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至偏厅奉茶。”
“是。”
待仆从离去,吴铠整了整衣衫,方慢步而出,踏进客厅。
“将军,将军。”
在座的将领们纷纷站起身来。
“不必多礼。”吴铠抬抬手臂,示意他们落座,然后自己走到主座前坐下。
“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等此来,是听闻将军有意撤军。”
吴铠眉峰微微皱起——这意思只是自己拿定,尚未对外界提起,他们怎么就知道了?
“将军,此事可真?”
吴铠沉吟。
“将军,我等跟随将军征战多年,请将军毋让我等失望。”
“是啊将军。”众人纷纷附和。
默然良久,吴铠才缓缓地道:“军中情形如何,你我皆是心知肚明,倘若不裁军,久之必大患,难道各位非要等到局面难以收拾的时候,才去解决吗?”
“将军的苦心,我等明白,可是将军,这些兵士家中均有妻儿老小,全指着这点银饷过活,倘若贸然裁军……”
吴铠将手一摆,打住所有人的话头:“这个,本将已然思虑周全,凡列入裁撤之列的兵士,均增发三月饷银,归家后划出田地,并免税三年。”
听了这样的条件,众人均齐齐无言,就连那些存了心要找事的人,也觉愧然。
“诸位,可还有歧议?”
“末将等叨扰了,请将军见谅。”众人说着,站起身来,告辞离去。
吴铠却一直坐在椅中,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浩然正气从胸中荡起,令他浑身通泰。
是日夜,吴铠命人备下美酒佳肴,吃喝痛快,正准备回卧室就寝,管家忽然来报:“将军,门外有客求见。”
“谁?”
“对方,不肯通禀名姓。”
吴铠“哦”了声,又道:“既如此,叫他明日再来,本将向来行事光明磊落,不愿与宵小之徒为伍。”
“对方,也不肯走,说一定要见到将军。”
“那就让他等着。”
“是。”管家领命而去,吴铠继续喝酒——自他领兵以来,就常常有人夜探府宅,或者为求官,或者为求利,或者求情说项,他一概拒之。
直到酒坛尽空,他方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卧室走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嗤:“都说吴大将军胆略过人,想不到,却是个藏头缩尾之辈。”
吴铠站住脚,回头看去,却见一黑衣人立在暗处,两眼精光闪烁地看着他。
“吴某藏头缩尾?”借着酒气,吴铠冷笑,“只怕阁下也好不到哪里去,若不然,为何不在白日里,自前门而入?却行这等苟且之事?”
对方朝前走了两步:“只因此事关系将军身家性命,故此在下夜奔,实为将军着想。”
“说来听听。”
“如今,将军执掌天下兵马,凡一兵一卒的调动,无不唯将军之令是从,然则将军多年以来,我行我素,于帝王驾前,于同僚之中,颇多积怨,倘若将军一朝失势,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呢?”
“若将军不想招致杀身灭门之祸,现下倒有数条路可走。”
“吴某洗耳恭听。”
“一则,将军拥兵自重,取天下而代之,然将军年事已高,北皇却年盛,此途不可取也;二则,将军自铩羽翼,以求林下归老,此策虽不佳,但以将军的名望,还有北皇尚存的仁慈之心,当可行也;三则……”
“三则是什么?”
“便是——另投明主。”
“哈哈哈哈!”吴铠忽然纵声大笑。
对方顿时有些目瞪口呆,抬手摸摸下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明主?明主?试问今日之天下,除了今上外,哪有什么明主?真是贻笑大方!”
对方冷笑:“将军手握重权,自然不会把寻常人放在眼里,只怕将来失势,连条后路也没有,却成为天下人之笑柄,岂非累了将军一世英名?”
“名?哈哈哈,”吴铠再次放声大笑,“世间人皆重名重利重色,吴铠一样不重!须知吴铠今生,该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似此等俗虑,岂还能牵绊吴某?”
室中一时默然。
“你走吧。”终于,吴铠悠悠一叹,“今夜之事,吴某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对方只得哼了一声,调头离去。
吴铠在室中小立片刻,方才折返卧室。
其实,对于自身处境,对于整个时局,他看得比谁都清楚,但他更有把握的是,只要有夜璃歌在,傅沧泓便断不会对自己下手,纵然他要下手,夜璃歌也定会阻拦,是以,他最多丢官罢职,却无性命之虞,更何况这些年来,他手里经过的钱银多达数千万,他却未曾自取一毫一厘,可谓清清白白,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
再说,半生征战,辅佐君王成就霸业,壮志已酬,不管史册如何记载,他自己却是余愿已了。
还有何可牵挂?
还有何可顾忌?
……
“兔死狗烹。”
视线落在这四个字上,久久凝住。
“母后。”傅延祈不知道何时,将头凑到她跟前,仔细瞅瞅她的脸色,再看看那四个字,“母后,兔死狗烹是什么意思啊?”
“所谓兔死狗烹……”夜璃歌想解释,却忽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似是想起什么来,站起身朝外走去,行至殿门处,却又停下——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不再过问朝事,倘若今次……她该怎么做才好呢?
辗转思复再三,她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重新走回桌边,提起笔来,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斗大的仁字,命姣杏儿调了浆糊,自己亲自拿着,端端正正地贴在屏风上。
“仁?”傅沧泓走过来,抬高下巴,歪着小脑袋认真看着,“母后,这仁是什么意思啊?”
“仁,就是两个人,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应当礼让、尊重、宽容、包容对方,是为仁。”
“哦。”傅沧泓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来这就是仁。”
当傅沧泓一脚踏进殿内时,便听到夜璃歌正在解释那个“仁”字,看着那个漆黑斗大的字,傅沧泓微微一怔——他知道,夜璃歌此举,定然有其深意。
“祈儿,只有一个心怀仁慈的君主,才能成为好的君主,只有人人都心怀仁义,天下才能真正昌明。”
“母……后……”傅延祈发怔,他毕竟年纪太小,对于这些大道理,是不太能明白的。
傅沧泓一声轻咳,将母子俩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父皇。”傅延祈的身子立即站得笔直。
“璃歌,你又在跟他谈治国之道了?”
“只是随口说说。”夜璃歌说罢,提步近前,替傅沧泓除去外袍,“今日朝上的事,都已经处理好了?”
“嗯。”傅沧泓点头,旁边傅延祈已经捧来一杯香茶,倒是让傅沧泓十分意外,遂接过茶盏,含笑抿了一口。
“父皇,母后,祈儿告退。”傅延祈躬身行礼后退出。
“这孩子,倒是越来越懂事了。”夜璃歌忍不住赞道。
“也是你调教有方。”傅沧泓一边说,一边拥着她的肩膀,朝内殿走去,眼角余光却朝那个“仁”字多看了两眼。
步入内室,傅沧泓先凑到摇篮边,见小妙儿呼吸均匀地躺着,小脸蛋红扑扑的,愈发可爱,一时忍不住,俯身便要将她抱起,却被夜璃歌挡住:“让她好好睡吧。”
傅沧泓只得收回手,却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对了,京城中新开了一家聚珍斋,听说菜肴十分美味,实乃天下一绝,你要不要去尝尝?”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了?”夜璃歌却颇觉意外。
“这也是国计民生嘛。”傅沧泓笑笑,“有兴趣没?”
“你是想——”夜璃歌笑眯眯地瞅着他,“借这个名目微服私访呢,还是真地馋?”
“当然,是想陪你解闷。”
“既这么着,那等你哪天有空了,咱们便去吧。”
夫妻俩又杂七杂八地聊了会儿闲话,方才就寝安歇。
……
宫阁寂寂。
一抹小小的人影,悄无声息从殿内闪出,像狸猫般穿梭在扶疏花木之中。
立在云竹边,他抬起头来,看着空中的月轮。
那月轮很清很圆,却照不进他的心。
“喵——”云竹丛中,忽然响起一声细呜,安阳青璃蹲下身子,拨开竹丛,一个弱弱的,白色的小生物,映入他的眼帘。
禁不住诱惑,他伸出手去,把那小猫儿抱入怀中,小猫儿伸着粉粉的舌头,不住舔着他的手背,竟然半点不惧生。
“你也很孤单,是不是?”安阳青璃慢慢梳理着它柔软的皮毛,眸中满是爱怜,“看,这里的人都不理你,把你饿成这副模样。”
猫儿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喵”地叫了一声。
安阳青璃站起身来,他决定,要去为这只可怜的小猫,偷一点食物。
左右看了看,他辨明白御厨房的方向,脚步轻盈地朝前跑去。
夜已经深了,御厨房里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抬脚从两个倒在地上的宫侍身边跨过,安阳青璃进了厨房,他左找找右找找,拉开一扇扇橱门,终于发现了一盆油炸小黄鱼,安阳青璃兴奋极了,拿起那盆小黄鱼,正要离开,一只手忽然从后方伸来,搭上他的肩膀,安阳青璃悚然一惊,手里篮子翻落,小黄鱼洒了一地,他慢慢地转过头,恰好对上一张圆圆的,胖乎乎的脸。
那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视线最后落到洒落在地的小黄鱼上。
最初的惊慌之后,安阳青璃很快镇静下来,却听对方说道:“小公子是想吃鱼吗?”
“对。”
“请公子等一等,奴才这就再去给您做一盘。”对方说完,转过身走到烛台边,点燃烛火,开始熟练地给安阳青璃炒鱼,不一会儿,一盆香喷喷的,油色金黄的鱼,出现在安阳青璃面前。
“我可以把它拿走吗?”
“嗯。”
“谢谢。”安阳青璃说完,深深地看他一眼,端起小黄鱼,转身脚步轻盈地离开了御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