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再议。”安阳涪顼略一摆手,侍立于阶下的候田立即朗声道,“退——朝。”
起身退入内宫,安阳涪顼径直回到德昭宫,仰面躺在玉枕上,任由思绪翻腾起伏,直到殿外的天色完全沉黑,方才坐起身来:“候田。”
“奴才在。”
“让人备车,朕,想去司空府走走。”
“是。”
片刻之后,一辆精致的小马车自皇宫侧门出,直驶向司空府。
待马车停稳,候田立即先行下车,踏上石阶,叩响门环。
稍顷,门扇敞开,内里走出名仆役,往候田脸上仔细一瞅,不由惊愣了一下:“候公公,你怎么这会儿——?”
“别废话。”候田用眼色止住他,“赶紧让司空大人出来迎接圣驾。”
“不用了。”话声未落地,安阳涪顼的嗓音已经从身后传来,“前头带路便是。”
“参见皇上。”仆役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个头,方才站起身来,满脸恭敬地领着两人,朝内院而去。
见满院子里风清雅静,鸦雀不闻,安阳涪顼眼中不由闪过丝疑惑:“夜司空呢?”
仆役略一迟疑,方道:“前些日子,老爷不知何事出府,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什么?”安阳涪顼吃了一惊,当下停住脚步,“出府?去哪里了?”
“没,没人知道。”仆役的声音更加低了下去,脸上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安阳涪顼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他特特赶来司空府,就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塔桑的锋锐,谁想夜天诤居然——现在该怎么办?
“皇上?”见他立住不动,候田和那仆役也只好停了下来,三人立在石甬道上,仿佛石化了一般。
“是皇上吗?”一道清脆的女声,骤然从前方传来。
安阳涪顼抬头,却见夏紫痕姗姗而来,姿态从容而优雅。
“夜夫人。”
“臣妇参见皇上。”夏紫痕近前施礼,尔后直起身来,“多日不见皇上,龙体可还安泰?”
听她这么说话,安阳涪顼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夜夫人,不必如此客套,还是像从前那样吧。”
“从前那样?”夏紫痕唇边浮起一丝莫明的笑,“还可能一样吗?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安阳涪顼怔然,一时间默默无语,只得转头看着旁边几丛碧绿的美人蕉。
“家夫临去前,曾留下一封书信,要臣妇转交给皇上。”夏紫痕说着,从袖中抽出封信函,呈至安阳涪顼面前。
安阳涪顼接过,拆开封皮,抽出内页细细阅毕,眸色顿时变得深凝起来。
夏紫痕也不催促,在一旁默然静候着。
“明日,朕会传旨,召夜方进宫。”
“臣妇遵旨,一定会督促夜方,作好一应准备。”夏紫痕的回答,仍然那么谦躬有礼,不卑不亢。
“我很想——”抬眸看了看掩在夜色中的碧倚楼,安阳涪顼的眼神里添了几许怅然。
“皇上,请。”夏紫痕自然一眼洞明他的心意,侧身退了一步,恭声言道。
“候田,你在这里侯着,不必跟来。”安阳涪顼吩咐了一句,旋即只身一人,踏着卵石小道,朝碧倚楼而去。
夜风很细很凉,像是谁的发丝,擦过脸颊,给人一种酥酥的,痒痒的感觉。
穿过一丛碧葱葱的竹子,他再次看到了那座楼。
如今,佳人已去,独留空楼于此。
扶着那光滑的栏杆,安阳涪顼一步步上了碧倚楼,却只在水晶帘外停住,隔着帘子,静静看着里面整洁如昔的陈设。
好半晌,他方才撩起帘子步入,但见浅绿色的妆台上,放着把乳白色的玉梳,他不禁走过去,将玉梳拿起,紧紧攥在掌中。
妆镜之中,隐约映出他的面容,轮廓清瘦,双眼微微有些浮肿。
脑海里闪过些片断,都是浮光掠影的,让他想抓,也抓不住。
他所深深渴望的幸福,似乎从来都只是一场遥远的幻梦,永远无法到达彼岸。
可为什么就是放不下?是她太过美艳动人,还是自己始终存着丝渴盼?
这一场红尘缭乱的伤,到底该如何收场?
一丝倦意涌上来,安阳涪顼伏在桌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楼下,候田心中急得小火苗突突上跳,不住抬头朝碧倚楼上看,始终不见安阳涪顼下楼,又是忧虑,又是不耐。
“候公公,请到客厢休息吧。”倒是夏紫痕,十分通透明理地道。
“这——”候田尚自沉吟,却听夏紫痕又道,“公公不必担心,皇上那里,本夫人自会照应。”
“有劳夫人。”候田这才徐步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夏紫痕方转头走向碧倚楼。
看着斜倚妆台,已经睡熟的安阳涪顼,夏紫痕眸中不由掠过丝淡淡的疼惜——说实话,对这个孩子,她始终存着丝母性的关怀,也曾经想过,看着他和歌儿走到一起,谁料想世事多变,剧情始终没有按照这个方向发展,他的一腔多情,也只能被生生辜负。
拿起床丝被,夏紫痕轻轻覆在安阳涪顼身上,正待离去,安阳涪顼双肩一耸,忽然坐了起来:“夜……夫人?”
“嗯。”夏紫痕停下脚步,看着他展颜轻笑,“继续睡吧。”
“伯母,”安阳涪顼忽然改换了称呼,“我们聊聊,可以吗?”
“行。”夏紫痕点点头,折身步回,端过张锦凳来,敛袖坐下,“说吧。”
“和我说说璃歌小时候的事吧。”
“歌儿小时候?”夏紫痕的笑容更深了,眸中浮起几许宠溺,“其实,六岁以前,歌儿都是个安静的孩子,喜欢穿一件简单的裙子,蹲在花园子里,自己跟自己玩。”
“自己跟自己玩?”
“嗯,她聪明着呢,总是能变出无数的花样来——采集各色花草,编成篮子、花环,砍下细长的幼竹,做成竹马,也捉蚱蜢和蛐蛐,养在小罐子里,每当它们奄奄一息之时,又把它们放回草丛中,乐此不疲……”
安阳涪顼津津有味地听着,仿佛她诉说的每一件,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仿佛听着她过去的事,便是在共享她的人生。
雕花窗外的天空,渐渐变得明亮,夏紫痕停止讲述,温言道:“皇上,请回宫吧。”
安阳涪顼站起身,将玉梳掖入怀中,这才眷眷不舍地四顾一眼,撩起帘子走出。
“皇上,皇上。”候田小跑步迎上来,眸中满含热切。
“回宫。”安阳涪顼交代下两个字,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是日午后,一道圣旨从宫中传出,召夜府护卫夜方入宫。
偕语楼。
“夫人。”夜方神色冷然,眸中有着明显的抗拒情绪。
“去吧。”夏紫痕一脸安然,“保家卫国,一向是司空大人最大的心愿。”
“可是,可是司空大人他——”
“他不会有事的。”夏紫痕话声中,有种穿透岁月沧桑的坚凝,“只要我守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
夜方那颗愤懑的心,忽然就平静了。
“夫人,请多保重。”抬手一揖,夜方紧了紧腰带,折身走出。
……
“夜方。”
“小民在。”
“朕欲加封你为龙威将军,令你率领夜府护卫,前往边城,准备迎击塔桑骑兵,但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民遵旨。”
见他仍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安阳涪顼心中忽然蹿起丝火气:“跪下!”
夜方先是一怔,继而曲膝跪倒于地,脸上的神情还是一丝未改。
安阳涪顼冲下丹墀,来回走动着,心中恼怒愈盛,下剩的话没头没脑脱口而出:“你虽然跟从夜天诤,但无论怎么说,也是朕的臣民!”
夜方双眸直直地看着地面,仿佛不管安阳涪顼雷霆大怒还是和风细雨,施加在他身上,全无一点效用。
安阳涪顼终于泄气,或许直到今天,他才领教到夜府中人的厉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厉害,实在教人难以形容——纵使皇权赫赫,富贵齐天,若他们心中不服,便绝对不会屈从。
似乎,这也是夜璃歌一直以来的性子。
他们所遵守的,是另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
那,叫作原则。
安阳涪顼不懂原则这玩意儿,也不太懂权利这玩意儿,实际上这世间事他很多都不懂,更多的时候,他的思想和意志,都受着世间其他人的影响和主宰,别人说什么,那便是什么,所以,他真不是那么适合,做一个君王,尤其是一个英明果决的君王。
“你,你走。”
最后,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谢皇上。”夜方磕了个头,站起身扬长而去。
没想到自己堂堂一个皇帝,竟然会被一介武将“羞辱”,安阳涪顼心中极其难受,想找个什么发泄发泄,到最后终究是幽幽一叹——谁让自己理亏呢?
他只是感觉自己理亏,却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理亏于何处。
……
天边,风云暗卷,有青色的闪电,隐隐游蹿于其间。
默立于廊下,夜璃歌静静地看着。
一直,都没有收到夜府的消息,她心中的忧虑愈发浓重,却不得不强自压抑。
能和傅沧泓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她并不想打破,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
若这天地之间,有一隅地方,单独属于他和她,她倒是愿一头扎进去,永永远远都不要再出来。
或许那一隅,是有的。
那就是独属于他们两个的,感情的世界。
与皇权富贵,红尘喧嚣,都全无半点干系。
从一开始,他们就努力地想要维系,想要保持它的洁净无尘,却总是受到外力的破坏,辗辗转转,来来去去,折腾了一次又一次,双方都心力交瘁。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