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寂寞好,还是羁磨好,恐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朝局渐稳,冯翊也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威信,眼见着时机成熟,这日晚间,傅沧泓再一次将这位干练的大臣召入宫中。
幽幽簇动的烛火间,年轻的帝王长身而立,面庞一如既往地冷然。
“微臣参见皇上!”冯翊敛衽躬身,口内响快地道。
“冯翊,”傅沧泓叫着他的名字,“你过来。”
抬起疑惑的双眼,冯翊往前走了两步,傅沧泓将他引至旁侧的长条桌案前,揭开锦盒盒盖,从里面取出方金印,双目凛凛地盯着冯翊:“从明儿个起,你将奏折拿至此处,自行铃印。”
“什么?”饶是胆色过人,冯翊仍被皇帝的举动吓得怔愣在地,“皇,皇上?”
“朕,信得过你。”傅沧泓目光黝沉。
“微臣,誓死不负皇上重托!”冯翊猛地跪倒在地,眸中两行热泪滚下。
“还有这个,”傅沧泓又从腰间解下个锦囊,递到他跟前,“这是调动京中及周边六州兵马的印绶,朕一直带在身边,现在也一并交予你,倘若京中有何变故,你且与丞相梁玖,兵部尚书何楚商议着办。”
“微臣遵旨。”冯翊小心翼翼地接过印绶,并不离去,嘴唇轻轻蠕动着,像有什么未尽之辞。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傅沧泓的神情难得平和。
“微臣斗胆。”后退一步,冯翊曲膝跪下,双眼看着地面,“按理,微臣不敢多嘴,可是,皇上既对臣信任有加,微臣若是知而不言,是为不忠,故此,微臣想冒颜犯谏。”
“你想说什么?”
冯翊一咬牙:“未知皇上,可是想出宫?”
傅沧泓沉默。
冯翊又道:“皇上可是往南边儿去?”
傅沧泓还是沉默。
“皇上若不在,这满朝里的事,微臣自可理会得,可是微臣仍要进言,天下者,乃万万人之天下,非皇上一人之天下,皇上若欲安天下,必先安己心,否则便有一百个冯翊,也是不济事的……若皇上不欲以天下为重,微臣……”
“你当如何?”
“微臣……会择明主侍之。”
“好一个择明主侍之!”傅沧泓竟不生气,只低低一笑,“如此说来,在你眼中,朕并非明主,而是昏君?”
“皇上若以天下为重,便是明主!皇上若以私心为重,便是昏君!”
冯翊“唰”地抬头,毫不避讳地大声言道。
定定地瞅了他半晌,傅沧泓脸上慢慢浮出丝古怪的笑:“那么你呢?觉得自己会是个明主么?”
好似半空里一个霹雷砸下来,冯翊那清醒的脑袋瓜子顿时“嗡嗡”直响,额上泌出颗颗汗珠:“微臣……尚有自知之明,今生只能为臣,无德享有天下。”
“那便好。”傅沧泓一拂袍服,转身便走,“至少眼前,这天下还是朕之天下,至于天下重,还是私心重,朕自理会得,你只需谨守本分便好。”
行至殿门处,傅沧泓忽然又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冯翊,眼中浮起丝诡谲:“实话告诉你,就在十日前,已有一批暗卫,赶至寅州艾平县冯家村,据传回的消息说,冯爱卿的妻子,刚刚产下名男婴……”
看着皇帝那张莫测高深的脸,冯翊激凛凛地打了个寒颤,心中的狂气傲气霎时收尽……
第九十九章:两个人的世界
“驾御”好冯翊,傅沧泓非常“欢快”地回到寝殿之中。
欢快。
就是欢快。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感觉,就像站在莽莽苍山之巅,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将他们的生老病死尽收眼底,而他只需要伸出根小指头,就能拨转所有的一切,制造着喜剧,或者悲剧……
这,就是让天下人人趋之若鹜的,王者的感觉吗?
躺在榻上,傅沧泓聊发少年狂,抱着被子接连滚了几滚。
他其实是个活得很压抑的男人,这么些年来将心事沉沉捱在隐秘的角落里,按照别人的规则、喜好趋使自己,非己所愿,非己所欲——或许这,也是他深深爱上夜璃歌的原因之一吧,她是那样洒脱的女人,视世俗陋规为无物,彻底地张扬着自己的个性,从不肯为任何原因,而低下自己高昂的头。
即使是逢着自己最爱的男子,她还是那般地骄傲,那般地教人难以捉摸。
他的夜璃歌呵……
一骨碌爬起来,傅沧泓开始急急地收拾行装——今儿个夜里,他将会从这里消失,前往归兮岛,去寻找自己的爱人。
一想起心爱的女子,冷傲的帝王便变得同普通男子没什么两样,将所有的物品塞进一个皮囊里,抄起壁上照影剑,这个泱泱大国的皇帝,便如江湖浪子一般,怀着满腔激情离开了这座宏大却冷寂的宫殿,前往归兮岛。
……
银色的余晖淡淡地洒落在窗前。
笼着青布床帐的榻上,女子睡颜安好,呼吸均匀,原本瘦削的下巴,已经微微地丰盈起来,更加优美动人。
无意间,她翻了个身,胳膊似乎触到什么物事,进而被一股温暖包围。
自在这里住下后,夜璃歌的警戒之心已比往日淡了许多,但长期养成的敏锐还在,察觉到身边的异样后,她长睫一颤,遂睁开双眼,恰恰对上那双寒星般的眸子。
“沧泓?”她难以置信地眨眨双眼,方唤出声来。
“嘘——”他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上,冲她微微地笑,又把薄被细细地拢了拢,“继续睡——”
话说如此说,夜璃歌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慢慢坐起身子,望着满颔胡茬的他,心内一动:“你……瘦了……”
本来有的千言万语,和满腔怨言,在这一刻忽然都化为乌有——再没有什么,能比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她,更加让他开心。
胸腔里那个窟窿,像被蜂蜜浸满,飘散出丝丝的甜,纵使这一个月,不,甚至更长时间里受尽煎熬,在轻轻拥住她的这一刻,也便值得了。
月光如水。
夜色是如此地美好。
夜璃歌不禁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他。
不意她如此,傅沧泓的身体一下子火热起来。
“可以吗?”他倾身吻吻她的额头,低声问道。
可以吗?
夜璃歌也在问自己。
在这个近似世外桃源的地方,她可以放纵自己吗?
她的情感与理智,开始在脑海里拔河,从情感上说,她早已心许于他,但从理智上说——不可以。
毫无来由的,亦或者,是一种天生的直觉。
傅沧泓眸中的热情消淡下去,放开她侧身坐在一旁。
好不容易找到她,他并不想一来便与她闹矛盾。
再说,这地方确实不错,他也很愿意单独与她呆着,哪怕只是呆着,什么也不做,也比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要强。
一时之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外面湖中的浪涛声,隐隐作响。
轻轻地,夜璃歌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肩头上,对他们而言,这静谧的一夜实在来之不易,他们都是懂得爱的人,谁都不想去破坏。
黎明在鸟儿们欢快的叫声中传来。
“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傅沧泓点头,侧身下地,伸臂将她抱起,夜璃歌先是一愣,却没有拒绝,而是低低笑出声来,凑唇在他脸上一吻。
他抱着她,出了屋子。
淡淡的晨曦洒在水面上,沙鸥鸣飞,霞光烂漫,整个景色美好得不似人间。
他们似乎也已经离开了人间。
这里没有北宏,没有璃国,没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万丈鸿沟,只有他们彼此间最纯净的爱。
这爱就像一首清浅的短歌,在海天之间吹响;
也像是春草深处开出的一朵小花,娇羞脉脉。
即使傅沧泓这样,在权力倾轧中长大的男人,于这样的清净世界里,也不禁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放下。
原来是这般的轻松与快乐。
不再执著,不再贪恋,只是全心全意地珍惜着这一刻的所有。
“沧泓,我爱你。”怀中的女子双眸明亮,脸颊上浮动着可疑的红云。
“什么?”傅沧泓浑身一震,差点将怀中的佳人抛落地面。
“傻子。”夜璃歌并不想重复,只是拿眼瞪他,而傅沧泓果然“很傻”地笑起来。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却一阵失神——另一个人影突突兀兀地闯进她的脑海里,让她猝不及防。
忽然地,绯红双唇被人重重地“侵袭”了一下,夜璃歌赶紧回神,却发现某男正极度不满地瞪着她。
“小气鬼!”她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傅沧泓正要说什么,肚子却忽然“咕噜噜”一阵响,怀中佳人掩唇轻笑,睃了他一眼:“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一天一夜。”
夜璃歌顿时蹙起眉头:“放我下来。”
待双脚落地,她拉起他往水边走:“看你的本事,今天捉到什么吃什么。”
“好啊。”傅沧泓爽快地应声,从腰间解下条银丝,拉开来往水中一甩,片刻卷住两条活蹦乱跳的肥鱼,“啪”地一声扔在沙滩上。
“你这捉鱼的手法倒是利落。”夜璃歌哈哈笑,衣袖一抖,一根雪绸抛出,却卷起四只青皮大蟹来,也抖落于地。
两人一行说笑一行劳作,不多时已收获一大堆虾蟹鱼鳖,莫说一顿,只怕三四日也吃不完。
恰有一小孩跑来,看着那一堆鱼虾,不禁拍着手又跳又叫:“鱼鱼,虾虾!”
夜璃歌见他虎头虎脑很是可爱,收了雪绸,蹲下身子摸摸他的小脸蛋:“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海龙。”
“哈,倒是个气派的名字,想吃烤鱼吗?”
“想啊。”海龙吸溜着鼻子,连连点头。
“阿姨给你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