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齐齐一怔。
位越高者,权越重者,离危险也就越近,这个道理,夜璃歌或许不太明白,但夜天诤是深谙的。
“夫人,”夜天诤面色一正,“苟因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我不听你说这些大道理。”夏紫痕有些着恼——说起这事儿就是气,话说当年,夫妻俩刚新婚之时,也就此事争论了不下数百回,夏紫痕虽出身草莽,也知仕途实乃天下最险峻陡峭的一条道路,一个弄不好,今日权威赫赫,明朝锁枷下狱,岂如纵剑江湖畅快?夜天诤也有携妻云游天下的想法,谁想安阳烈钧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千恳求万恳求,又用一套大道理把夜天诤给诓住(情形有点像刘备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夜天诤为其诚所感,又想着自己一身才学,如此埋没实在可惜,这才好说歹说,说服夏紫痕,带着已经怀有身孕的她迁至炎京,谁想一入朝廷,竟身不由己,官越做越大,威望越来越高,权利越来越重,牵扯的人事也越来越多,终于,这位精明过人的男子也有些无力地发现,他即使是想抽身,怕也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夜璃歌与皇室联姻一事,更是把夜家,同皇族的兴衰荣辱,整个儿联系在了一起。
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夜璃歌赶紧伸手,轻轻扯住母亲的衣袖,朝她暗暗使了个眼色,夏紫痕深吸一口气,柔和口吻道:“天诤,我不是怪你,我知道你的心志,可是这权势,就像一柄双刃剑,能够助你成就功业,却也能毁了你,毁了你身边所有的一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只是,你得为女儿想想,为夜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想想,为你那些门生故吏想想,董皇后是个不好相与之人,她的狠辣,只怕远远超出你的预想,也不是你能够驾御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且合情合理,教一向最善辩驳的夜天诤,也无言以答。
房中一时沉默。
事情确乎是陷入了僵局。
进退两难的僵局。
眼下如果夜天诤推诿不任,一则有负安阳烈钧所托,是为不忠;二则有负璃国民众所望,是为不仁;三则必惹天下非议,是为不智。
若就任摄政王,倒是成全了他的忠仁大义,可也意味着将直接撞上种种尖锐的矛盾,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即使好不容易化险为夷,功成身退,也未必见得能落个好结果。
但,这些仍然只是表面的,其核心在哪里,只有夜天诤自己最清楚。
所有矛盾的焦点,只在一处,它化解了,所有的一切便迎刃而解。
可是偏偏,他不能向任何人道出,包括最亲最近的女儿,和妻子。
他知道她们关心他,甚至热爱他,但是此事干系重大……他日日夜夜忧心如焚,又哪里能为外人所知?
“父亲,”看着父亲微微隆起的眉头,夜天诤于心不忍,又道,“或者父亲可以向董皇后进折,只摄政,不晋王爵。”
夜天诤看了她一眼,却缓缓摇头:“歌儿啊,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嗯?”
“董皇后让我晋王爵,”他苦笑了一下,却半途中生生改了话头,“罢了,此事我会小心处理,还请夫人相信,歌儿相信。”
夜璃歌与夏紫痕对视一眼,知道他的主意已经决定,无可逆转,只得再次沉默。
“歌儿,”夜天诤抬头,目光从她的面颊上淡淡扫过,“若到了紧要时刻,无须顾忌为父,和你母亲。”
夜璃歌猛然一震——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歌儿,”夜天诤深叹,“你已经长大了,况且,你从小便是个自己有主意,也有担当的孩子,你完全有能力,把握自己的未来。”
“爹爹……”夜璃歌喃喃了一声,心下有柔软的感动,丝丝散开。
夜天诤绕过桌案,抬起双臂,将她拥入怀中,满眸慈爱:“歌儿,你是我夜天诤今生唯一的血脉,也是我的骄傲……你要永远记住,你的幸福,便是父亲和你母亲的幸福,你的快乐,也是父亲和你母亲的快乐,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要做什么,父亲母亲,都会陪着你……”
两行泪水自夜璃歌眼中潸然滚落。
“父亲……”她终于哭出声来,双手紧紧揪住父亲的胸襟,“歌儿也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你们的平安,也是歌儿的惦念……”
夜天诤却微微地摇摇头——知女莫若父,自己这女儿,生性刚烈,虽说知道家国大义为重,但若真激发了她的性子,也不是做不出叛逆之事来。
她和自己不同。
自己会顾忌璃国安危,甚至愿为璃国安危舍弃性命,而璃歌,愿为天下苍生请命的同时,也向往翱翔九霄的自由,如果有一天,这两者激烈相撞,到底会是怎生的后果,连他都无法预料。
其实当初,答应安阳涪顼的求亲,另有一点原因,也是他未说出口的,那便是安阳涪顼的细腻温柔,如果夜璃歌与他多亲近亲近,说不定会去些棱角,少些磨难。
“咕嘟嘟……”夜天诤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堪堪打破房中凝重的气氛,夜璃歌顿时破啼为笑,伸手在他胸膛上擂了一拳。
“看看,我这五脏六腑都唱开空城计了,你们还只是闹。”夜天诤就势诉苦,拿眼儿去瞧夏紫痕,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夫人……”
夏紫痕哼了一声,拿起脚转身出去了。
夜天诤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夜璃歌压低嗓音道:“父亲,是《命告》么?”
一瞬之间,夜天诤有如五雷轰顶,蓦地撤手,摇摇晃晃地朝后退去。
烛光之下,夜璃歌的面色,也刹那苍白……
……
倚凰殿。
金凤盘绕的锦帐中,董皇后高卧于玉枕之上,横扫娥眉仍然透着股逼人的犀利。
她睡得极不安稳。
即使在梦中,也总感觉身侧有熊熊的烈火在燃烧……城墙倒塌、血流成河、一群群黑色的乌鸦,从炎京上空盘旋飞过……
“啊——”她蓦地惊叫一声,坐起身来,丝质寝衣被冷汗浸得透湿。
几许微弱的光从帐外透进,映出抹淡淡的人影。
“谁?”
“唰”地一声,董皇后撩开锦帐,恰恰对上那人沉稳眉眼。
“是你?”定定心神,董皇后取过外袍披上,起身下榻,“你来做什么?”
“参见皇后娘娘。”来人却一拱手,往后退出一步,面色恭谨,“深夜闯宫,还请娘娘见谅。”
“无妨。”最初的惊疑之后,这个精明强悍的女人,很快镇定心神,行至凤椅前坐下,“有什么话,说吧。”
“娘娘,想要什么?”
“嗯?”
“如果娘娘,想要一个平安繁盛的璃国,微臣可以倾力相助;如果娘娘,想把太子培养成贤明之君,微臣也可以倾力相助;如果娘娘想要的,是赫赫皇权……”夜天诤顿了顿,不说话了。
董皇后眯眯眸:“如果本宫想要的,是赫赫皇权,你待如何?”
夜天诤不说话了,只是身形愈发挺得笔直,显出一股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董皇后看看他,很慢,很慢地说:“如果,本宫想要的,是你的女儿呢?”
夜天诤抱在胸前的手,猛然一抖。
倾身仰躺进凤椅中,董皇后唇边的笑愈发明媚:“夜天诤,到了这一步,夜家与安阳家,早已绑在一起,共存共亡,倘若没有璃国,何来你夜氏的昌盛?你夜天诤又借何施展自己的抱负?当然,璃国也不能没有你夜天诤,否则我们寡妇孤儿,只怕早被豺狼虎豹吞没……本宫知道,你是个厉害的男人,本宫也确实需要你的忠心,但是本宫的儿子,更需要你的女儿……你可明白?”
夜天诤的双唇不住地蠕动着,那些想好的话语,忽然都搅成一团,失去了逻辑。
“本宫……”董皇后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扶手上滑动着,“想要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我儿子的幸福,以及,我丈夫帝业的兴隆。”
“我丈夫帝业的兴隆,本宫相信,以你的忠心与才智,完全能够达成;至于我儿子的幸福……既然他心心念念只有夜璃歌,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想方设法成全,难道,不是么?”
“……不会幸福的,倘若歌儿不爱安阳涪顼,他们不会幸福的!”夜天诤铁青着一张脸,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爱?”董皇后冷冷地笑,“那么,她爱谁?傅沧泓?”
她的话,化作一柄柄鲜血淋漓的刀,深深扎入夜天诤的胸口:“夜天诤,他们能在一起吗?他们会有未来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因为她那份无知的爱,而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夜天诤的心,蓦地停止了跳动,双瞳大睁,喉结不住地起伏着,却只是说不出话来,浓郁的苍凉如湍急的江水奔腾呼啸,却被心设的堤防拦截,无法去往它所在的方向。
痛啊,是这样的痛,是这样绝望的痛。
他自认一生枭傲,少遇对手,偏生女儿的幸福,是他心中一块提不起,也放不下的巨石。
他这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得女如斯;
他这一生最苦恼的事,也是得女如斯。
“你知道,”董皇后离座,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定他,“你知道她的身上,藏着攸关社稷存亡的秘密,却还放纵她由着性子胡来?夜天诤,那你之前的努力,还有何意义?就是等着你的女儿,来毁灭,来颠覆吗?”
第六十三章:志在必得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夜天诤长久以来养成的冷静自持一扫而空,激动地大叫起来。
事关璃国生死存亡,他或许还能镇定一二,可若事关夜璃歌,他却只觉心如刀绞!
“不是那样?那是什么样?”董皇后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夜天诤,你不能怪本宫心狠,要怪,只能怪你当年替自己女儿选定的路!”
仿佛一记闷棒重重劈下,砸得夜天诤头晕眼花——他错了吗?当初送夜璃歌四处游学错了吗?让她的聪明才智得以悉数发掘他错了吗?他应该把那个聪颖的孩子关在绣楼之中,日日夜夜,只习针织女工,然后嫁个平平凡凡的男人,渡过一生吗?
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夜天诤,坚定的意志,居然有了一分动摇。
这世间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只怕最最聪明的智者,也无法悟透吧?外边人只看见高处之人的风光,却看不见那一柄柄指着他们后背的利剑!
“所以,”董皇后的声音,透着几分阴戾,“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让夜璃歌与顼儿尽快完婚,乃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如有一股电流从夜天诤浑身上下横蹿而过,让他惊悸战栗。
“摄政王,”董皇后看着他,就像一条行将出击的毒蛇,看着自己的猎物,“我希望你能尽快劝服你的女儿,让她别再做那些无谓的挣扎——成为璃国太子妃,是她既定的宿命,也是她无上的荣耀,本宫将给她一场最为华盛的婚礼,并且,她不是志在天下吗?这璃国,是顼儿的,也是她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
从倚凰殿]中出来时,夜天诤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女儿的“苏醒”,董皇后的步步紧逼,这两个与他命运息息相关的女人,给了他极其沉重的精神压力。
夜璃歌的“复忆”,意味着她朝最后那灭顶的危险又靠近了一步;
董皇后的步步紧逼,则说明她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倘若夜天诤再不作为,她会亲自动手。
天啊!这个一向睿智的男子不由抬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一头是家,一头是国,一头是皇权赫赫,一头是女儿的自由与幸福,谁能帮他?老天,谁能帮他?
“伯父……”一声轻浅的呼声,忽然传进耳中。
夜天诤拿开手,怔然看去,却见安阳涪顼一身常服,正立在一棵桐树下,目光安然地看着他。
“太子……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夜天诤上前见礼。
“伯父……”安阳涪顼的目光有些游离,“她……还好吗?”
“你是说,歌儿?”
“嗯。”
“还好。”
“那就好。”安阳涪顼眼中有着满满的真诚。
夜天诤看看他,心中忽然一动,划过丝微光,接着言道:“你,为什么不自个儿去瞧瞧她?”
安阳涪顼幽幽一笑,话音愈发地低下去:“我怕她烦……”再仰起头时,那清俊秀致的面容上,分明挂了丝泪痕,“伯父,你不知我是怎样在想她,日日夜夜,想得心都痛了……可是我不想她不开心,一点都不想……”
看着这个真情流露的男子,夜天诤心内剧震——长久以来,他和夜璃歌一样,只看到这个男子文弱的外表,却甚少看到他那颗干净的心。
他没有才干,没有智谋,没有韬略,完全不符合一个大国太子的标准,可他却有一颗柔软的,挚爱的心。
夜天诤心中纠结得更加厉害,甚至浮出丝这样的想法——或许,说服璃儿与安阳涪顼完婚,也是个不错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