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上殿门,吹熄两侧烛火,纪飞烟走到榻边,半蹲下身子,对着傅沧泓的脸静静看了许久,然后轻轻为他褪去鞋袜与外袍,再细致地盖好被子,尔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就那样守着他。
她的眸中,没有情-欲,没有激动,只有一抹深凝的平静。
她想了很久。
琢磨了很久。
想出一条许多女人都想不到的办法,也是这个办法,让傅沧泓最终动摇。
她要用她的柔情,她的真诚,将他寸寸分解,她要比夜璃歌,更加用心地,去爱他。
不管这种爱是真的还是假的,至少表面要像真的。
烛火轻轻爆出一个灯花,沉沉更鼓声阵阵传来,敲击着女子年轻的心房……
微曦晨光透过窗扇,洒在傅沧泓轮廓分明的脸上。
略一转头,他看见一张疲惫的脸,纤丽的眉轻轻地笼着,似乎睡梦里,也在忧思着什么。
心,微微轻颤。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去惊醒一个守在床侧的女子吧?
他并非无心,只是从来不给其他女子靠近的机会。
更何况那时他身处险境,也未必有这些闲情逸致,照拂她们细腻的柔情。
但,自从有了夜璃歌之后,他倒也对女人二字上了些心,常常揣摩她的小意儿,暗盼着能献几分殷勤,这和普通男子恋情伊始,并无什么不同。
所以,他的心,也微微地暖了,至少懂得如何不伤人。
轻轻地下了地,傅沧泓拿着昨夜从树梢上取下的黑衣,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他得再去找找夜璃歌的踪迹。
殿门掩上的刹那,倚于榻边的女子长睫翩跹,睁开了水眸,双瞳如晨星闪烁——
是个好兆头呢。
只要自己再肯多下点功夫,纵使是铁杵,也能磨成她掌中的绣花针。
夜璃歌么?
天底下就只得一个夜璃歌么?
她,不信。
第四十三章:柔情攻势
傅沧泓一直寻到宏都城郊,却一无所获。
站在柳树成荫的官道上,迢望着远方的漠漠云烟,他满眸黯淡——璃歌,璃歌,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有没有来过?
青天寂寂,暮色愈发地重了。
“嗖——”
旁侧里的草丛中,似有一团影子,瞬间闪过。
“谁?”傅沧泓的心弦猛然绷紧,倏地转身看去,却只见到一簇微微晃动的草叶儿。
“璃歌?”喜悦如潮水一般涌起,他再顾不得许多,飞步追去。
愈往前行,林木愈发阴郁,见对方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傅沧泓暗自疑惑的同时,也略有些气恼:“璃歌!你为什么躲着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
话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已经瞧清楚了他正在追逐的目标——对方立在一棵高大的枞树下,面目阴沉,没有一丝表情。
“是你?”瞧着那张与自己完全相同的面孔,傅沧泓彻底地冷静下来,“昨夜潜进皇宫的人,难道是你?”
依旧那样冷冷地看着他,傅沧骜还是一言不发。
傅沧泓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看到这个人起,他就有种奇特的感觉,觉得自己与对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从内心真实的感觉来说,却并不想看到他,因为每每看到他,他都暗自不寒而栗。
但是,既然认定他与自己有关系,他就不可能任由这么个人,在外面漂着。
“你跟我走吧。”仔细想了想,他再度开口。
“……走?”傅沧骜总算是有点反应了,龇了龇牙,看上去就像只大型猎犬,不,应该说是野狼,“我…不…走…”
傅沧泓挑起了眉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折服这头“猛兽”。
“那你要去哪里?”
“……找……她……”
她?傅沧泓心内一动,眼眸顿时深了:“她……是谁?”
“就是她。”傅沧骜的表情很傻,可傻气之中又带着几许执著。
正是那样的执著,反而让傅沧泓心中更加不安,深吸一口气,他极力柔和嗓音道:“我知道她在哪里,不如,你先跟我回去吧,我们一起找她。”
“…找…她?”盯着傅沧泓的双眼,傅沧骜再次重重重复。
“嗯。”傅沧泓抬起手臂,朝他竖起右掌,“说到做到。”
“…好。”傅沧骜点头,嘿嘿笑了一声,像只大猴子般跳到傅沧泓面前,一把握住的手,用力攥紧。
倒吸了口凉气,傅沧泓忍住从指上传来的剧痛,转身提步:“走吧。”
来时一人,去时成双,只是那绕在傅沧泓身上的寂凉气息,却始终未能散去。
他心心念念惦着的,仍然只是那个人,仍然只有那个人。
璃歌,你知不知道,每前行一步,每呼吸一次,每心跳一回,我,都在想你?想你想你想你……北宏的千山万水,知道我在想你,天上的明月星辰,知道我在想你,甚至连这迂回的风,连这路过的蚂蚁,都知道我在想你……可是你为何不肯留下来?为何执意要回璃国?为何?为何?
苦恋如斯,憔悴如斯,连空中的云,都忍不住驻了痕迹,轻轻儿一声叹息。
此心天地可表。
此情日月可鉴。
刚刚踏进龙赫宫的殿门,一身绯裳的纪飞烟便迎了出来,朝着傅沧泓款款拜倒:“皇上,您可算是回来了……”
话音戛然而止,瞪大的水瞳中满含惊异,倒映出——两个傅沧泓。
瞅了瞅她的面色,傅沧泓也不想多解释什么,淡声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坤和宫,却还在这里做什么?”
纪飞烟顿时委屈了,眼中珠泪泫然,撇着嘴儿道:“奴婢想着皇上外出一日,必然疲累,故命御厨房准备了上好的酒菜,等着皇上归来。”
“知道了。”听了这话,傅沧泓反而越加冷然,“你且退下吧。”
纪飞烟还想再说点什么,抬头冷不盯瞅见傅沧泓那张冰冷的脸,顿时乖觉了,福了福身子,细声慢气地道:“奴婢告退。”
当她莲步姗姗,从傅沧泓身边走过时,却突兀听得一声蔑哼:“讨厌!”
心头一股怒气突突直往上蹿,纪飞烟好容易才忍住,自顾自忙忙地去了。
甫入殿门,果见桌案上杯盘列陈,空气中氤氲着诱人的香气,傅沧泓尚不觉什么,傅沧骜却如饿狼扑食一般冲了过去,乒乒乓乓揭了盖子,便抓起菜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傅沧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吃,口内却漫不经心地道:“为何说她讨厌?”
傅沧骜口中塞满鸡鸭鱼肉,嘟嘟哝哝:“就是讨厌!”
凝神瞅着他那张时而阴狠噬血,时而又单纯得像个孩子似的脸,傅沧泓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这个似极自己的男子,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为何会养成这样的性情?他和自己,又到底有什么关系?
琢磨不透。
任他一向聪明绝顶,也仍旧琢磨不透。
少时,傅沧骜食罢,两只油腻腻的手掌往身上一擦,继而一把抓住傅沧泓的胳膊:“她呢?”
“她?”傅沧泓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他黑亮的眼睛,“为什么要找她?”
“我……”傅沧骜歪着脑袋苦思许久,方才一指自己的心窝,再挥手比划了两下,“想…她。”
这话说得实诚。
实诚得让傅沧泓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傅沧骜却似丝毫察觉不到他的不悦,只再次重复道:“找…她。”
“她不在这里。”——既然已经把人给诳回皇宫,傅沧泓也不打算再同他绕圈子,索性摊明了讲。
愣怔了半天,傅沧骜方才明白过来,当即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傅沧泓提高嗓音喊。
“知…道。”傅沧骜顿了顿,简短地答道。
直到此时,傅沧泓方才觉察出,他的话语表达能力,似乎有些障碍,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言语,而且有些口吃,非但如此,他的思维方式,也比常人简单、直接得多,全无凡俗人等那些弯弯绕绕。
“你知道?”傅沧泓站起身,绕到傅沧骜面前,定定地看着他,“她在哪里?”
傅沧骜抬头,目光越过傅沧泓的肩膀,直直地看向远处:“南,南方。”
傅沧泓双瞳疾跳,猛地抓住他的双肩:“你怎么知道?”
“味,味道……风里,有她的味道。”
傅沧泓的心跳得愈发厉害,呼吸渐至急促:“靠着这味道,你就能找到她?”
“嗯。”傅沧骜瞪大着双眼,点头。
“好,”傅沧泓兴奋得两眼发光,“我和你一起去。”
说走便走,顾不得桌上那些精美的饭菜,也顾不得身上的疲乏,他一把握住傅沧骜的手,便朝殿门外奔去。
“皇上——”斜刺里一道人影闪出,却是火狼挡住了去路,“傅沧海调集大军蠢蠢欲动,皇上万万不可,在此时离开宏都啊!”
“让开!”傅沧泓面色一沉——同样的话,他已经听过无数次,宏都,宏都,还是宏都,北宏,北宏,还是北宏!可是有谁知道,在他的心里,夜璃歌重于一切!甚至是他的性命!
火狼咬着牙,不由略带忿恨地看了傅沧骜一眼——都是他不好,做甚么撺掇皇上去寻找什么夜璃歌?要是皇上知道,知道……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可更不能让傅沧泓离开。
“皇上!”脑海中数念疾转,火狼扑通一声跪下,大着胆子道,“属下,有事禀奏!”
“有事?有事也等朕回来再说!”
“是关于夜姑娘的!”
一句话,成功地锁住了傅沧泓的脚步,他冷厉的目光凝聚在火狼的额顶,盯得他浑身大汗淋漓。
硬着头皮,火狼再道:“其实,其实属下刚刚收到夜姑娘自宣定宫中传出的消息。”
“哦?”傅沧泓怒气稍退,口吻仍旧严厉,“讲!”
“夜姑娘说,她已与安阳涪顼约定,待扫平虞国边患,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