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名将云集。
然而在端和五年的时候, 宣府的武官大多为人所轻视。端和三年之前,镇守宣府的多为太.祖一朝遗留下来的武臣,这些人在嘉禾亲临宣府之后, 被她以各种借口陆陆续续的贬斥。之后新提拔上来的, 是多是之前名声不显的年轻人。为此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惹来许多非议,无论文官还是将领,都纷纷上书, 认为她起用的那些年轻人没有太大的名气, 不值得信赖。
只有拥有天书的嘉禾才知道, 每一个值得她在圣旨上亲笔写就姓名的年轻人,未来有多大的潜能。她不知道她的行为算不算揠苗助长,也猜不到在缺乏了某些机遇与经历之后, 这些人还能不能成为未来叱咤风云的人物。但现在的她, 实在是太需要一批由她亲手栽培的将领。
短短两年的时间里, 这里成了夏朝防线的重点, 宣府守军共计二十五万, 共分为五大营,有骑兵、弩手、炮卒及守城步兵。嘉禾带苏徽检阅兵甲,登上城墙往下望,浩浩荡荡的兵甲晃得人眼睛生疼。成千上万马匹列队从城墙下奔过, 马蹄声如雷震。
“陛下带着我一起来检阅宣府驻军,是不是太不谨慎了?”苏徽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为嘉禾突如其来而又莫名其妙的信任而开心,而是迷惑。
“朕说了,从今以后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朕, 既然都是寸步不离了, 你就算是细作, 有哪来的时间与空闲去向你的主顾传递消息?”嘉禾将手按在厚重砖石砌成的城墙上, 深深的吸了口夹杂着烟尘的气。
“这倒也是,我要是真动了心思敢在背后偷偷摸摸搞什么小动作,你刚好也就能查到了是不是?”苏徽在心中悄悄抱怨了一句嘉禾套路深:“再者说了,我要真是什么敌方的细作,今日见识过宣府兵甲之后,只怕也会震慑在军威之下,不敢妄动。”
“你觉得朕在宣府练得这支兵……如何?”嘉禾问道,嗓音略有些涩然,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又仿佛是在忐忑。
苏徽暂时没有回答,因为他又开始头疼了。
今日陪着嘉禾见到了宣府的二十五万雄兵,也见到了不少年轻的将臣,这些人……不知为什么,让他感觉到有些违和。这些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可为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说不上来。
苏徽对阅兵这种事情原本还是挺有兴趣的,他对许多事情都有着浓烈的兴趣,好奇心旺盛的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但是比起城下的大军,他更加担心嘉禾。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之前远远望着她,见她身着铠甲,还觉得她英武不凡,现在站在距离她比较近的地方细细观察,才发现她的精神气和几日之前一样,都显得十分颓然。现在她最该做的事情是休息,最好能找个安宁的小地方来一场不被打扰的度假,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她此时阅兵,摆明了是要打一场大仗。
“陛下是想要救长公主?”苏徽问道。
比起其余锦衣卫,苏徽所站的位子距嘉禾更近,可以在近乎喧哗的兵甲铿锵声中,压低了嗓音和皇帝说话。
荣靖的下落还是没有找到,也许真的是被北戎人俘虏了。不仅是长城压线的军镇,就连京师之内都随处可闻荣靖落入了北戎人手中的流言,而这些流言传播的势头堪比烈火,到如今竟有不少人有鼻子有眼的说,荣靖其实已经死了,是她的妹妹,当今女皇心中嫉妒她,所以用阴谋诡计暗害了她。
百姓总愿意相信一些看似险恶曲折的故事,一群连什么是“人心”都不懂的人,最爱将“人心莫测”四个字挂在嘴边,充作看透世事的高深沧桑。
这些天一直跟着嘉禾的苏徽看得出女皇并不是那种为了皇位不顾亲情的冷血之人。这些天她有在试图找荣靖,只可惜派出去的斥候没能带回荣靖的线索,但好在他们根据线索找到了北戎人的军队。
旺吉河。他们为了埋伏荣靖,在旺吉河一带聚集了大批兵马,在草原上行军,人数越多越是不灵活。如果派遣急行军去追击,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嘉禾注视着山呼万岁的将士,淡淡的对苏徽说道:“朕要率军前去大同。”
“去大同做什么?”苏徽懵了。
嘉禾没有回答,许是觉得不屑,于是太过疲倦,没有开口的力气。但君无戏言,她既然说了要去大同,那就一定会去,她说会带上苏徽,也就一定会带上。并且行军之事,贵在神速,她告诉完苏徽,他要和她一起去大同之后,没有给他多少准备的时间,带着他就踏上了前往大同的旅程。
宣府与大同相隔距离颇近,同为夏朝中部重要军镇,以及北戎的重点进攻之地。过去驻守在这里的人是荣靖,现在荣靖出事的消息才传开没多久,嘉禾就亲自带着宣府的亲兵挥师入主大同,摆明了是要趁着长姊不在,吞并了她的残部。
苏徽在为她担心声名的时候,她在想着如何利益最大化。就算她真没有使阴谋暗害自己的手足,现在这样的态度也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
那么,她真的有把握吃下大同的势力么?这又是一个让苏徽担忧的问题。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苏徽想起自己根本不了解荣靖,自然无法做出合理的判断,只能大致估算:大同城中的军队名义上仍是天子的兵卒,这个时候的荣靖,应当还没有蓄养自己的私兵——慢着,难道她以后就会有私兵了么?罢了罢了,先不想这些。其次则是将领,大同城内的武官多为荣靖提拔,但这些人的升迁任免必经还是要靠皇帝的圣旨,因此他们也算不得是荣靖的私臣;那么棘手的,应当就是荣靖所养的幕僚、亲卫以及死士,还有她在大同费心结交的人脉、攀联的势力。
如果荣靖真的死了倒还好,世人逐利,除非个别死心眼的,谁不是树倒之后四散的猢狲,现在又不是看重“义”与“勇”的春秋秦汉。可偏偏荣靖没死,那么嘉禾这一趟大同之旅,只怕注定不会顺利……
马术拙劣还一路走神的苏徽在疾行的军队中好几次险些摔下马去被踩死。嘉禾坐在帝王戎猎乘坐的金根车内,在处理政务的同时还要听那几个她派出去盯着苏徽的小宦官时不时便策马来到车边,告诉她:康小公子差点堕马、康小公子差点落队、康小公子差点被身边的骑兵撞下马去……
听烦了的嘉禾简直恨不得一把掀了面前的木案,“康彦徽真是将门子孙?朕听说勋贵之后多耽溺声色荒废骑射,却也不至于无能至此吧!”
对于女皇屡次因苏徽而情绪起伏的情况,董杏枝见怪不怪,十分从容的在一旁继续调香,用的是提神醒脑的瑞香、冰片与薄荷。
“将他给朕带过来。”不慎写错了一个字之后,嘉禾索性将自己手中的纸直接撕碎揉成团,随手丢进了董杏枝膝边的香炉之中,后者苦笑着用镊子将其夹出,免得纸团被点着后烧的车内尽是烟雾。
听命的宦官迟疑了一下,但不敢得罪皇帝,连忙应声退下。不多时,行驶的马车稍作停顿,苏徽爬上了车来,朝着嘉禾一拜,“见过陛下。”姿态坦然、镇定,好像他来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一件事情。
嘉禾看到了他额头不明显的淤青,看样子跌马是真的,她冷哼一声:“你倒也真敢上来。”
“不敢。”苏徽没什么诚意的摇头:“做臣子的不能与君主共乘,这道路我还是懂得,这要是在京城,今天我上了陛下的车,明天就会有言官像疯狗一样追着我骂。而且……”他声音压低了些,“我不觉得陛下是那种听说臣下不会骑马,就会心疼的把臣子接近马车里,让他免于受苦的人。”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知道虽然上陛下的马车这于礼不合也于理不合,但还是想来见陛下,因为我在摔了几次马之后——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嘉禾提前开始头疼,眼前的少年向来难缠,她早该想起来的。
“那些说陛下是谋害了长公主凶手的人,都是谁?”
“众口悠悠,谁知道呢。”嘉禾冷笑。
“陛下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有人在刻意煽动这些?”苏徽蹙眉,流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嘉禾抬眸,还是冷冷淡淡几乎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神,“这个,朕早就知道了。”
“所以陛下去大同是为了……”
“为了镇压兵变。”她长长的叹了口气,颇有些疲倦的半倚靠在了车壁上:“大同传来密报,军中有密谋哗变者。”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前方蓦然传来了惊雷一般的巨响,那是火炮炸开的声音。
苏徽打开车窗,窗外是被火染成了血红色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