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还在学着识字, 朝中奏表多由宦官念给他听。
他其实也不傻,知道这样不好,假如这些成日里伺候在他身边的阉奴们想要骗他, 他都没有丝毫办法。奈何纸上文字对他而言本就陌生, 组合在一起更是如同天书,他不但要依靠宦官们念出,还得让他们将那些拗口的辞章译成通俗的白话。
这点使他颇感羞耻。这种羞耻在见过嘉禾几次之后, 越发的浓烈。连一个女人都比他更有帝王的风仪, 而他居然连字都不认识。于是只得抽空愈加努力的学, 暗自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活出皇帝的样子来,绝不再让人轻视。
听着听着,新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们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他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才到京城的时候, 那些举手投足雍容贵气的公卿大夫们让他心生敬畏, 就连那些因识文断字而显得风雅无比的宦官都叫他打心眼里尊敬, 在他们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生怕自己那句话说错了会召来鄙夷。直到那日他的姑母周嘉禾当着他的面给了其中一名宦官几个耳光, 才叫他意识到这些人都只不过是他的家奴,他若有不满可以直说,有问题可以直问,倒是身为他长辈的周嘉禾才值得他摆出恭敬的态度。
“回陛下的话。”声音尖细眉眼修长的宦官笑着回答他, “这是因为赵逆出逃在外的缘故。那逆贼在端和一朝便仗着宁康长主的宠幸祸国殃民,这下从牢狱之中逃出,更是会找机会扰乱陛下的江山社稷。此人留不得,凡是与此人牵扯不清的小人, 更是留不得!”
为了抓赵游翼, 京中已有数十家官僚惨遭抄家。他们这些御前的宦官乐得隔岸观火, 抄家之后所得的家财, 昆山玉甚至还会分他们一部分,这让他们更是欢喜不已。
其实过去赵氏兄弟的势力更多还是在紫禁城中,执掌厂卫的他们,成日里打交道的不是禁军便是宦官。可是当赵游翼越狱,京中四处搜捕此人的时候,锦衣卫与太监们反倒并没有受到多少的波及。
所以说什么为了社稷、什么缉捕逆贼,不过是文官们在拥立了新君之后,急吼吼的便开始了内斗分权。
但其中的道理,没有必要说给新帝听,一个脑子木木的皇帝总比过去那个明明是女人,却比不少男子都还要精明难缠的女帝要好。
新帝茫然的发了会呆。他不知道要怎样才算得上是明君,从前还在乡下的时候,听那些歌颂君王的戏文里头都说明君便是爱民如子,仁慈宽宏。可现在他成了皇帝,京城中他看不到的地方却在发生着一场又一场的杀戮。
“你继续吧。”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道。
宦官颔首,御案上的奏疏几乎都与近来赵游翼的逃亡有关,但没有一本说在哪里找到了赵游翼,只是不停的呈报君王,某某臣子疑与赵逆勾结,现已下狱,某某臣畏罪自尽,某某臣是为逆党,证据确凿,理应抄家灭族。
新帝越听越觉得遍体生寒,不仅仅是因为死了这么多人他害怕,更是因为,他想象不出为何这世上会有这么多人反对他。
那些下狱的、身死的、族灭的,都是逆贼么?窜逃在外的赵游翼也是逆贼么?他们为何要犯上作乱?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他明明就只是一个乡间的野小子而已,是这些官僚们将他从淮南乡野请了过来,说他流着和太.祖皇帝同样的血,理应是皇帝。可现在却又有这么多的人蹦出来,说他不配做皇帝。
耳边听着一条条的人命被轻描淡写的抹去,他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了京师繁华之后的残酷,会不会有朝一日,他也被这么抹掉?
想到这里他豁然站起。
读着奏章的宦官微微挑眉,见怪不怪,只问新帝要不要继续读。
新帝愣愣的出神,没有回答,他便自作主张的又拿起了一本金丝楠木案上堆着的奏本。
这本倒不是说要杀谁诛谁,而是恳请新帝下令,加强万寿宫的护卫,说赵游翼出逃,定是为了宁康长主,故而他们更该小心谨慎,万万不能让曾经做过皇帝的长主在他的帮助下复位。
“朕要去万寿宫。”听着听着,新帝冷不丁的说道。
宦官愕然,笑道:“陛下,增调卫兵戍守万寿宫的事情,交给奴婢们来安排就好了,您无需亲自……”
“朕要去万寿宫!”新帝重复这几个字,就好像是固执的孩童,可眼神中又分明透着令人畏惧的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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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乘舟来到万寿宫时,身上带着凛凛的杀意。
他身后并没有多少披甲的卫士,手中也无刀剑,可他眼神中有着藏不住的怨恨,那怨恨如有实质一般,冻得人骨骼发凉。
董杏枝猜得到这位君王为什么会突然驾临万寿宫,想来是赵游翼出逃的事情激怒了他。抓不住赵游翼,便只能来找嘉禾。新帝走得很快,董杏枝才迎到门前,还未来得及下拜,他便已闯入了万寿宫主殿,在空荡荡的屋宇内大喝,“长公主呢?何不来接驾?”
嘉禾没有出现,却有笛声幽幽的响起,那声音并不连贯,却嘹亮清越,像是深山的鸟鸣。
曾经出身乡野的新帝晃神片刻,闭上嘴大步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去了。
在万寿宫外一处荒废的凉亭内,他见到了嘉禾掩映于荒藤枯枝后的背影,下意识的又顿住了脚步。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莽撞无礼,虽然一腔的怒火,却也极力的压抑住了。他在笛声之中缓步向前,踩碎了一地的落叶,“姑母好悠闲。”
嘉禾放下了笛子,“我现在不过是一个长公主,万事无需我操心,为何不能悠闲?”
“姑母可知,你过去的面首出逃在外,正谋求扶您复位?”新帝咬牙切齿。
嘉禾回头,看着这个少年露出了淡淡一笑,“陛下怕了?”
新帝咬着下唇不语。
嘉禾放柔了声调,说:“当初你被人带来北京,我得到消息说我即将被废之时,我的心情便如此刻的你一样。”
“你我岂能相比——”新帝下意识的张嘴反驳。
他觉得自己既然是太.祖的侄孙,那么即位称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民间一个家族的田产都不至于要女儿来继承,堂堂一国的皇位,落在一个小娘们手中那才是荒唐。
可是一转念,太.祖活着的时候难道就认识他么?若让他老人家自己来选,辛辛苦苦一生打下的基业,岂愿意便宜了他这么一个陌生人?
何况……嘉禾做了十二年的皇帝。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是皇室血裔的时候,对于嘉禾可并没有半点不满。虽然偶尔会在农活结束之后,与人一起拿一国之主是女人的事情取笑几句,杞人忧天的担心夏朝会在蛮夷眼中失了威严,但实际上皇帝是谁他并不关心,端和年间的世道不算乱,足以让他这样的小民安安分分的活下去。
一直以来他都在心里反复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个皇位他坐的理直气壮,然而此刻他垂下了头,就像一只斗败的野狗。
嘉禾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你很委屈是不是?你觉得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凭什么一个个的都要反对你。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风声呼啸而过,嘉禾怔怔的注视着天边斜阳,喃喃,“我又做错了什么?”
“姑母……”新帝不敢坐在她身边,讷讷的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
“罢了。”嘉禾回过神来,摇头,再度看向这个少年,“这世上许多事情,是没有对错可言的。”
“没有对错?”
“没有对错。”嘉禾意味深长的告诉他。她招手示意新帝过来,在他凑近之时压低了声音,“只有利益。”
她的嗓音冷而尖锐,如同冰凌一般直刺人心。新帝哆嗦了一下。
“知道么?我原是不打算成婚的。”嘉禾轻轻说道:“从端和七年开始,我就一直在找你。我不会有子嗣,所以希望能够将你收养在身边,册立为太子。”
新帝惊骇的睁大了眼睛。
“不识字没关系、不懂治国也没关系,你可以以储君的身份慢慢的学,我会教你,我的母亲也好、心腹也罢,他们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因为你是我挑选的继承人。等到你学成之后,我也就老了,死后我的一切自然都是你的,这样一来,你即位的名正言顺,天底下有谁敢反对你?可是——”嘉禾眯眼,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凉亭之外的家奴,视线越过重重宫阙,望向了前朝,“你想想,为什么你我会成为现在这幅样子。”
是大臣们先于嘉禾找到了他。
是大臣们逼迫嘉禾禅位。
是大臣们不由分说的将懵懵懂懂的他拥立上了皇位。
周嘉禾没有错,他也没有错,大臣们操纵废立之事不是为了对错,而是为了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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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章的阿禾:你们太过分了,一个个欺负我侄子傻
本章的阿禾:我自己来忽悠我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