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游翼莫名其妙的在牢中失踪之后, 整个刑部,或者说是整个朝堂都陷入了惊惶。
赵氏兄弟从未正式踏入朝堂,过去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却无处不在。他们藏在女皇身后的暗处, 谁也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实力究竟是怎样的。据说女皇将整个皇城的禁军都交到了他们的手上, 又有人说,赵氏兄弟握有联络边将的密旨,成功逃离刑部大牢之后, 必会北上与边关的宿将结盟, 共同南下杀向北京, 然后扶持被废的女皇复位。
因为赵游翼的缘故,北京一连戒严多日,过去与赵氏兄弟交好的朝臣、宦官, 大多被牵连入狱, 审问赵游翼的去向。
但要说这个世上与赵游翼关系最亲近的人, 除了万寿宫中已经成为宁康长公主的前任女皇之外, 就只有他的同族堂兄赵游舟。被废去了双腿的赵游舟在自己的弟弟越狱消失之后仍然好好的待在牢房之中, 这也是让刑部一干狱卒唯一松了一口气的好事。
为了找出赵游翼、为了发泄对赵游翼的愤怒,这些人一连拷问了赵游舟数日。刑部的人在刑讯方面比不上锦衣卫那般花样百出,但也能叫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刑堂一旁便是随时待命的医者,一旦赵游舟昏迷便会让医者前来施救, 确保他在重型折磨之下能够不死。至于以后他会怎样,这就不是刑部的人要考虑的了。
这样的折磨一直持续到昆山玉来到刑部大牢为止。
气度高华似明月的贵公子在走进满是血污的所在之时,正在对赵游舟施以鞭刑的狱卒不由自主的停下来脚步,朝着这位曾是女皇宠臣, 又短时间内获取了新帝信任的年轻人毕恭毕敬一拜。
京城中人人都知道, 昆山玉与赵氏兄弟来是多年的死对头了, 就好像过去戏文里中宫皇后的总与西宫贵妃看不对眼一样, 民间也流传着这三个男人为了讨得女皇欢心而明争暗斗的故事。
如果昆山玉真的恨赵氏兄弟,那么此刻他看见遍体鳞伤的赵游舟,应当会感到快意。
而如果昆山玉真的如他的名号那样,是如玉一般温润的君子,那么他也许会因赵游舟的凄惨而怜悯叹息。
可是这两种情绪都没有出现在昆山玉的脸上,他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自己过去的对手,脚下踩着粘稠的鲜血,呼吸着腐臭的气息,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狱卒一时之间犯了难,动用死刑拷问犯人,这原是违背夏朝律法的,他觑着昆山玉的脸色,想要知道这位大人对赵游舟究竟是怎样一种态度,他好决定是继续挥鞭子还是赶紧跪下谢罪。
“你先出去吧。”昆山玉淡淡的对狱卒说道,“我和他聊一聊。”
狱卒不敢忤逆,忙不迭的应下。
待到这间漆黑密闭的刑室之中只剩下他与赵游舟二人的时候,昆山玉抄起了一旁放着的凉水,对着赵游舟泼了过去——昆山玉知道刑室里备着的水是用来干什么的,当犯人熬不住刑的时候,就是用这样的法子使之清醒过来,除了泼水之外还有针刺等一系列手段。
那具模糊的血肉动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听见了赵游舟一声含糊的叹息。
“还活着?”昆山玉开口。
赵游舟笑了笑,“还活着。”
“你的弟弟在哪里?”昆山玉不与他废话,直截了当的问。
“我知道,但我不会说出口。你尽管恼怒焦急,我呀,最爱看你们这些装腔作势的士大夫,急的抓耳挠腮的样子。”
“我已经下令封锁了北京城,掘地三尺,总能发现赵游翼。你现在何意无谓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大势已去,她现在待在万寿宫里性命无忧,却不会知道你们兄弟为她做出的牺牲。何苦?”
“何苦?”赵游舟抬头,血淋淋的一张脸,过去他笑起来风华绝代,此刻再笑,阴森如恶鬼,“我不觉得苦。我与你不同,你从生下来到现在顺风顺水,一生从未历经过苦难与流离,你看着这满室的鲜血与我的惨状便以为这里是地狱,可实际上一个人能遭受的苦难,远远的超过你的想象。”
昆山玉默然不语。
赵游舟从嘴里吐出了一样东西,那是前一次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大夫往他舌根下压着的参片。过去他与昆山玉一同在乾清宫内陪王伴驾之时,看起来就如昆山玉一样是优雅得体的翩翩公子,方才吐出参片的动作,却有着市井的粗鄙匪气。
“罢了,我今日其实就是想来看看你。审问你是刑部的事情,与我无关。”昆山玉说:“你弟弟的下落,你不愿说便不说吧,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他看了眼赵游舟的眼神,轻笑着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我的确没有多少交情。不止是我,秀之也好、辞远也罢,你哪一个都厌恶。你对她的独占欲太强了,超出了一个臣子的范围。她不喜欢自己的臣子结党,你这样反倒让她满意的将锦衣卫全都交给了你。可是赵游舟,如果早些年你能省些精力不与我们内斗,那她何至于会有今天?”
赵游舟像是被一条蛇咬住了似的,眉心猛地一皱。
“好了好了,都说了我只是来看望你的。会引起争执的话题我们就不要再说了。聊聊她的事情如何?是她让我来看你的,如果不是她,就凭咱们的交情,我也不会专程过来探望你。”
昆山玉是在说谎。嘉禾向来清楚他与赵氏兄弟之间的矛盾,过去都想方设法的不让他们碰面,以免激化矛盾。万寿宫中,昆山玉以赵氏兄弟的性命威胁她,她又怎么会再请求昆山玉来看望赵游舟。
他先说自己不是为了赵游翼的下落而来,打消赵游舟的戒心,接着又用嘉禾来撬动赵游舟的心防。
可赵游舟比他想象中的要狡猾,他没有顺着昆山玉给的话题说下去,甚至都不曾问起嘉禾的近况。
“有时候我真同情你这样的人。”赵游舟冷不丁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端和一朝号称辩才无双的人是督察院御史林毓,可在面对昆山玉的时候,赵游舟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该如何刺痛他,“昆子熙的后嗣又如何?万人仰慕的少年俊彦又如何?你的一生就如同你的名字一样,是装在锦匣之中供人赏玩的玉,华美贵气却是一件死物,还是一间脆弱的死物,轻轻一摔就能碎。”
“你什么意思?”昆山玉神色一冷。
“你理直气壮的背叛她,冠冕堂皇的为自己找借口说是为了社稷与山河,毫无愧疚的打着稳定朝纲的名义前来扼杀她复位的希望——可实际上你不过就是个胆小鬼,卑微怯懦,你害怕像我这样遭受酷刑的折磨,在血污之中失去了你君子的风度,于是你索性将自己变成了人模狗样的小人。你急着找到游翼做什么?怕她真的复位成功会杀了你?你看着她从皇座上跌落,沦为阶下之囚你其实比谁都要高兴吧。过去她是你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是整个大夏的皇帝,而现在她成了一个可怜的长公主,你投靠了新帝获取了足够的权势地位,就能够庇护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娶了她,将她困在你的后宅作为一个女人永远的待在你的身后,做你唯唯诺诺的妻子,多好啊——”
赵游舟的一席话,有如这世上最锐利的宝剑,毫不留情的剖开昆山玉的心脏,将他藏在道貌岸然之下的龌龊拽出,赤.裸的揭露在世人面前。
果然,他看见这个向来因为性情而被人赞誉有加的公子眼神陡然变化,就好像是被激怒了的野兽。带着戏谑的神情,赵游舟合上了双眼。他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激怒了昆山玉之后会被他怎么样,因为他已经什么都不害怕了。
刑部大牢之外,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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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靖公主展开了宫内送来的密报,信上说,她的母亲,太皇太后杜氏病重。
其实并不需要这份从慈宁宫里专程送来的信笺,杜银钗病重的事情早就已经瞒不住了。昨夜她又昏迷了多次,高热不退,惊动了整个太医院。就算新帝想要封锁消息,却也有心无力。
荣靖摩挲着信纸上短短的几行字,缄默不语。
这时又有人过来告诉她,昆山玉调动兵部的人马,加强了北京城的巡防,看样子是不找出赵游翼绝不罢休。
“赵游翼藏好了么?”
“藏是藏好了,但就怕藏不了多久。昆山玉可是聪明人。”
“再聪明的人也有对手,赵游舟能够应付他。不过——咱们也确实得加快速度了。”荣靖点头,将信纸丢入香炉之中看着它烧成了灰。
侍女早已在黄杨木桌案上准备好了纸与笔。过去杜榛常在这张桌子上作画写诗,荣靖在落座的时候短暂的出神,接着伏案挥毫,洋洋洒洒的写下了一封长余千字的奏疏。
奏疏之上恳请新帝,筹备太皇太后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