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会来万寿宫, 是嘉禾早就预料到来的。应付新帝的说辞她早已备好,只说是自己夜间做梦被魇着了,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不慎刺伤了自己。
不管这样的借口站不站得住脚, 总归是给了众人一个说法, 且表明了新帝的无辜。今日她之所以受伤纯属意外,与他无关。
在听到她的一番解释之后,新帝长长的舒了口气, 几天前他还在万寿宫对嘉禾恶语相向恨不得她去死, 但现在清楚了利害关系之后, 他巴不得嘉禾长命百岁,在万寿宫安安稳稳的寿终。
新帝口舌笨拙,就算是要做出孝顺长辈的模样, 也不知道该在嘉禾面前说些什么, 绞尽脑汁的讲出了一些希望她保重身体之类的套话后, 他又将那些退到殿外的医官们重新招了回来, 问他们长公主的伤情如何, 做出一副关切的神情。
有太医善于察言观色,知道皇帝与这个毫无感情的姑母待在一块浑身不自在,于是便说长公主现在需要的不止是灵丹妙药,更需要好生休息, 于是新帝霎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转身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又从嘉禾的寝殿离开。
他走之后,大殿又重新浸入了静谧的氛围之中。嘉禾坐在床上,扭头看着窗外的竹影。殿内还有最后一个人没有离开, 他站在连枝烛台后, 半旧的罗帐模模糊糊的遮掩了他的身形。
嘉禾数着自己的呼吸, 等着这人主动打破这份死寂。
她没有等多久, 也许他并不想主动和她说话,可眼下的情势逼得他快些开口,以最简短的语句询问完心中的困惑之后,再赶紧离开这里,追上新帝一行人的脚步。过去他和她越是亲密,现在便越是需要避嫌,和她共处一室的时间越久,于他便越是不利。
“长公主……近来可好?”嘉禾听见昆山玉开口,沙哑的嗓音,说的是最陈滥的词句。
他与她之间隔着重重帐幔,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帐和只听到她冷冷的一声笑。
“这句话我也想问昆大人。”嘉禾说道:“不过大人想来是安好的。听说你被调去吏部做了侍郎,还成了帝师,真是年轻有为,大人可以有足够的机会一展胸中抱负。我要恭喜大人。”
昆山玉垂首默立于窗边,任由晨风卷入拂乱鬓发,良久之后他轻叹一声:“臣近来过得一点也不好。夜间辗转难眠,白日殚精竭虑。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得安稳。”
“昆大人这样聪慧精明、步步为营的人,也会有忧惧的时候么?我还以为大人无时无刻都是从容不迫的。”嘉禾的语调冷淡,就连讥讽的意味都没有,只剩纯粹的漠然。
“我忧长公主。”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出口的时候,昆山玉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短短几个字,凝结的是数十年的勇气。过去他以近臣的身份陪伴在她身侧的时候,似乎都不曾这样直白的表露过心声。
有那么一瞬间,帘后的眼神有了一丝的波动,但下一刻嘉禾又挪开了目光,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讥笑着问:“我有什么好忧的。”
“长公主心中……”他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那句话,“是否已存有死志?”
这句话出口之后,天地的风声、鸟鸣都一瞬淡去,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双眼只专注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从小被自己那个位极人臣的曾祖父教养大的昆山玉生平没有过畏惧胆怯的时候,君子之道,不疾不徐,进退有据,他从小老成持重,长大之后也少有情绪上的起伏,将自己活成了理想中圣人的模样,可事到如今才明白,自己也不过是红尘俗世之中的凡俗。
“这和你有关系吗?”嘉禾的语气散漫而疏冷,“我今日见你,为的就是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与我终究不是一路人。过去相约,说什么我做明君,你做贤臣,那都是少年时不懂事说下的狂妄话。我已经忘了,你想必也是忘了。忘了就好。”
不待昆山玉开口,她又说:“我知道大人爱颜面,因为‘背主’的恶名一直耿耿于怀。这点是你不好了,人有时候该看开些,这世上有毫无瑕疵的美玉,却没有不招骂名的完人。你如今还挂念着我,与过去那一点旧情无关——你本就不是那等重情重义、至情至性的人,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只是迈不过心中的那道坎,希望在道义上做到完美无缺罢了。可这没有必要。昆山玉,你是你曾祖父精心雕琢的玉圭,是治理天下必不可少的能人。若干年后你的名字必然会被写在史册之上,流芳千古,没有多少人会关心你连少之时与我的那一点琐事。所以——”
昆山玉呼吸一窒,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但这一次,依旧是嘉禾抢在了他之前开口:“所以接下来无论我要做什么,都希望你不要插手。你是皇帝的臣子,自从我不再是皇帝后,我们便没有瓜葛了。你是有着大抱负的人,这时候该做什么你心里不会不清楚。好自为之。”
昆山玉听完这一番话,低着头仿佛沉思,说:“长公主希望我置身事外,那么,赵氏兄弟呢?”
“他们也自有他们的命数。”帘帐后的嘉禾悄然攥紧了心口处的衣襟。
“长公主困守万寿宫,不知世事,想来没有听说赵氏兄弟的事情吧。”
“他们……怎么了?”嘉禾清楚自己不该提出这个问题的,一旦问出口了,话语的主动权便会落入昆山玉的掌控。可是她还是问了,因为实在是放不下有些人。
“那对兄弟俩是什么样的性子,长公主应当比我们还清楚。长公主如今心如死灰,可他们却是燎原的星火。臣劝长公主最好还是稍微振作一点精神,否则就算这对兄弟俩折腾出什么好戏,长公主也无缘观看了。”
“昆山玉,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嘉禾猛地站了起来。
一向儒雅温和的昆山玉此刻露出了快意的笑,带着些许恶狠狠的意味,他不回答嘉禾的话,朝她一揖之后,转身大步离开。
*
说到底,昆山玉还是嫉妒赵氏兄弟的。
他与赵氏兄弟共事十余年,一同辅佐嘉禾,虽然目的都是一样的,但却非但无法同心,反而暗地里的斗争龃龉一点儿也不少。
他们关系恶劣,不少人都以为这是女皇制衡之术了得,实际上他们是真的水火不相容。但要仔细分析,昆、赵两姓并无深仇大恨,昆山玉与赵氏兄弟在朝政之上的冲突也并不算多,至于利禄之争那更是不可能,昆山玉身为昆子熙的重孙,是年轻一辈士人的领袖,自入仕之后一路乘风扶摇,赵氏兄弟却始终顶着罪人之后与面首的身份,从未有过正式的官衔,仅是以智囊的身份守在女皇身侧的阴影处而已。
可昆山玉就是妒忌这两人,这份妒忌来源于男人的直觉。自打他第一次在嘉禾身边见到这两兄弟开始,他就有预感这两人一定会在日后威胁到他。果不其然,之后那数十年,他们果然一直都在争斗不休。争的不是官位、爵位,而是嘉禾心中的地位。
比起昆山玉,嘉禾其实更在乎赵氏那两兄弟,他们与她之间的距离更近,数十年亲密无间,就像是她的影子。事到如今,嘉禾在面对昆山玉的时候,已能做到心如古井波澜不起,可当昆山玉在提起那两个人的时候,她却还是会方寸大乱,这还真是……可恶极了。
一口走到渡口边,距万寿宫已经有了很长一段的距离,吹着晨曦时分的凉风,方逐渐清醒。
他之前说的话,是在唬嘉禾。
赵氏兄弟如今都在牢里好好的待着,他吩咐了刑部的同僚,叫他们务必盯紧这一对兄弟。他本想要直接杀了这两人,但却得知杜家的势力在暗中保这兄弟二人。于是他命人毁掉了赵游舟的双腿,又毒哑了赵游翼的喉咙,让最是不安分的赵游舟乖乖的被困在囚.笼之中,让善于言辞的赵游翼无法蛊惑人心。
至今为止昆山玉没有得到这两人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消息,他想,这兄弟二人或许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但他也在思考一件事情,要不要将这两人的命暂时留下,他们是嘉禾的软肋,活着总比死了有用。
可是,当他回府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赵游翼不见了。
有人帮着他从刑部大牢逃了出去,那个人……
荣靖长公主,周嘉音。
这个名字陡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前些时日新帝兴奋而又得意的告诉他,荣靖已经同意站在他那一方,但那只桀骜不驯的母狮子,果真会低头臣服于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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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徽醒来的时候,感觉到周遭晃晃悠悠的。
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高烧烧到脑子出问题了,可是待他看清楚四周之后,他发现他居然身处一艘小舟之上。
万寿宫远在视线尽头,且越来越模糊。划船的是穿着一身太医官服的董杏枝,她瞥了一眼苏徽,说:“我奉长公主之命,将你从万寿宫内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