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和方余的动静忒大,大到守在外面的医生和护士都受了惊吓,听见声音不对劲儿赶紧连跑带奔地冲进病房,然后一眼就看见原本该躺在床上“静心”“修身养性”的黑发年轻人,这会儿一只脚踩在床上,另外一只脚吊儿郎当地在床边晃;他那只原本应该在输液的手这会儿肿得像菠菜馒头似的又青又高,正雄赳赳气昂昂地指着他满脸惊恐的经纪人先生——
整一个生龙活虎的地痞流氓。
而在医生的眼里他前一秒还是个脑袋被开了瓢哗哗流血只剩下半条命的重症病人。
听见了医生们奔跑进来,谨然转过头斜睨他们一眼:“给我弄个轮椅来,谢谢。”
“给你轮椅推你去哪?太平间?”走在最前面的谨然的主治居然是个亚裔,而且显然他也是个暴脾气,平生最不乐意看见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拼命折腾想要把自己又折腾死,也最不喜欢不听话的熊病人,这会儿他扫了一眼黑发年轻人脑袋上那层层叠叠包着的绷带,抬起手推了推眼镜,冷笑了一声。
“你们国外的人不是最喜欢讲人权?”
“脑袋上缠着绷带的人没资格讲人权。”
“我要去投诉你。”
“去吧。院长是我老婆的生意伙伴。”
“……”
谨然默默在心里骂了声脏话,没想到国外也流行“我爸是李刚”这么老掉牙的梗……他深呼吸一口气,安静下来,换上一个“我绝对没疯”的语气对站在门口的医生说:“我的爱人受了很重的伤,他陷入昏迷还没有醒过来,我很担心他,想要去看看他……就看一眼就回来也好。”
英语的好处在于“她”和“他”的发音完全不同。
谨然看着站在门边的医生稍稍挑了挑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随即转过身跟身后的护士说了些什么——可能是在确定谨然说的话的真实性,谨然猜想是这样的,因为很快的,他真的得到了一把轮椅。
居然。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感动的这位凶神恶煞的医生大人。
在他的主治医生将他扶上轮椅坐稳的时候,他听见站在他身后的人突然换中文说:“我之前听护士站的小护士说你好像是个明星吧,刚才那样的话在国内说,我看你饭碗是不想要了。”
谨然最开始听见那熟悉的语言还愣了愣以为自己的耳朵除毛病,转过头对视上一双黑色的眼睛,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似的说:“唷,老乡啊。”
“嗯。”
“那你能不能行个方便,给我在我爱人的房间旁边搭个床,我就睡那——”
“这他妈医院,你以为五星级酒店?重症病房想睡就睡啊?”那医生一脸嫌弃,“这样子让你离开病房不错了,看一眼就回来,别想太多。”
“………”谨然抬起手挠了挠脸,“其实我在国内也公开出柜了,你不看八卦新闻吧?”
“………”
“我就想说我这么勇气可嘉,你不如——”
“傻并不是勇气可嘉。”那医生又是冷笑了一声,“傻缺。”
“那你刚才干嘛一脸感动的给我找了把轮椅来?”
“我觉得作为一个明星你这样不容易,看来是真爱,我不好做拆散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那医生语速很快地说,“当年我犹豫得比你久,还是在我是个小人物的情况下……”
这信息量大得谨然说不出话来,他想了想:“……普通人出柜是比咱们容易点……”
“是,不过前提也得我家另外那个也是普通人。”
“他是神经病?”
“不是,”医生推着谨然,用淡定的语气言简意赅地说,“做铁器生意的。”
如果这会儿谨然嘴巴里含着一口水,他那口水就要喷出来了,但是因为他没有水,所以只能象征性地喷了点口水——他转过头去瞪着推着他往前走,这会儿一脸平静的医生瞪了一会儿,良久,用相当同时天涯沦落人的语气说:“您贵姓?”
“我姓莫。”
谨然觉得如果西方人也流行“银行卡上缴给媳妇儿”这套的话,那么距离我大天.朝一统西方“铁器生意”届这一天大概并不远了(……)……而当莫医生问他他急吼吼要去看的病人到底是谁,谨然报出了他媳妇儿的大名后,他感觉到他身后的医生也陷入了沉默,然后,露出了和他一样的微妙表情。
就那种………
你懂的。
一统铁器生意届,什么的,之类的。
对话之间,莫医生把谨然推到了病房房门前,至少在看见姜川的前一秒谨然还在各种幻想他的惨状想要给自己一个心理准备到时候也不至于太失态——
然而当他隔着重症病房里躺着的姜川,他那个浑身插满了各种意味不明很吓人的管子脸上带着呼吸器的媳妇儿时,谨然还是炸了。
那一瞬间他觉得天都他妈的裂了塌了黑了。
脑袋上的伤口好像一瞬间崩裂开来,缝合好的伤口又噼里啪啦往外飙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地自动回放着姜川在水下用镇定的声音叫他的名字让他别慌,然后用强而有力的手将他抱在自己怀里……
当时他还天真的以为真的没事了。
将冰冷的左手轻轻握住右手,而后发现,黑暗之中男人曾经一把握住的地方此时此刻没有残留哪怕一丝丝温度。
“……他看着是睡着了。”
谨然盯着姜川,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地与身后的医生说,后者当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谨然显然也并不在乎这个,现在他全身心地扑在了与他有一玻璃之隔的男人身上,看着男人闭着双眼,伴随着他的匀长呼吸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就像是一只脆弱的蝴蝶在震动它的翅膀……谨然几句要忘记了应该怎么样正常呼吸,他只知道自己心痛得恨不得心都快炸裂。
一种未知的恐惧将他笼罩。
他转动自己的轮椅,来到守在病房外面的黑衣人面前,抬起头跟对方对视,然后用别扭的英语说:“让我进去。”
对方大概不是姜川带来的人,因为他露出了个“你是谁”的警惕表情——谨然愣了愣,抬起头,不小心对视上一双和姜川几句一致的湛蓝色瞳眸。
只是更加冷漠。
更加凌厉。
还有浓重的戒备。
这时候才意识到,在姜川的病房里还有那么一个中年人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如果换了平常,谨然早就落荒而逃,然而这一刻他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反而是稍稍坐直了一些,唇角紧抿,他对视上那双湛蓝色的瞳眸,用近乎于祈求的声音,嗓音嘶哑道:“让我进去看看他,我……我是病人家属。”
那拦住谨然的保镖一愣。
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坐在病房里的,真正的病人家属。
谨然觉得后者大概是做了一个什么手势或者压根就是一个眼神,总之下一秒挡在他和姜川中间的那个讨厌的保镖消失了,然后他听见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医生发出一声叹息,用意大利语跟病房里的人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开了……谨然转头去看他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他修长的背影,以及塞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
莫医生走之前说的话其实谨然听见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冲动,后来想起未免有些后怕,但是并不后悔。”
谨然想了想,摁下轮椅的摁钮,进入病房——在安静的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的病房里,他小心翼翼的凑到了姜川的面前,当与男人近在咫尺时,他甚至下意识的放轻了呼吸,仿佛他稍稍呼吸重一点,都能把男人弄碎了似的。
他盯着男人的侧颜看了一会儿。
良久。
抬起头,眼巴巴地问坐在床的另一边,始终一言不发的“老年版姜川”:“我能摸摸他么?”
“……”
谨然见对方没反应,于是强调:“就一下。”
“……”
对方没有说话,于是谨然就当是他同意了——事实上哪怕他不同意谨然也并不会理会太多,他伸出手飞快地碰了碰姜川的面颊,指尖柔软、微微带着人体温度的触感让他加快跳动的心跳稍稍变得缓慢。
他缩回手,坐在轮椅上认真地看着床上的男人,就好像他下一秒或者下下秒随时都会醒过来。
房间里安静的可怕,直到谨然听见一声轻响——他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而后发现是坐在阴影处的男人将翘着的腿放了下来,他站了起来,从阴影中走出来。
格里芬雷因思。
雷因思家族在德国地区分支的现任“老板”。
谨然发现这是个保养的不错的男人,按照谨然母亲的年龄,姜川的父亲至少也有四十五岁以上了,然而他看上去却只有三十五出头甚至更加年轻……
他年轻的时候应该非常英俊。
至少不会输给他的儿子。
谨然抬起头,跟那双冷漠的湛蓝色瞳眸对视上,放在轮椅上的手稍稍使力——然而在他做出任何动作之前,跟他隔着一张床站着的人却仿佛已经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坐着。”
谨然的手顿了顿,而后放松下来。
不得不承认,混到他这个层次,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黑的白的,却没有哪个人能给他那么大的压力——并不想承认这样的根本原因是因为眼前的人除却他本身的身份之外更是姜川的父亲,这让谨然有种丑女婿见老丈人的错觉。
他知道很多位高权重的人其实并不是很看得上他们这些明星。
他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吞回了肚子里,只是苦笑一声显得有些尴尬的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千万个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与您见面,先生。”
“没关系,”那人保持着一开始的冷淡嗓音,语调不变道,“再变任何一个场合都会是一样的结局。”
“……”
谨然有些尴尬地抬起手挠了挠脸,有点意识到姜川的性格到底从哪里来——大概是遵循于遗传基因的伟大。
“早就警告过他离你远点,”格里芬站在床边,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扫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儿子,“这就是下场。”
谨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并非他所愿,但是他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他终于知道在他被模型砸到之前,自己听到的那一声闷响到底怎么回事,原来那东西在砸到他之前,已经在姜川的身上砸了一下。
所以最终还是姜川救了他。
谨然也知道姜川的父亲非常反对他们在一起——先把性别这种问题放到一边不谈,至少他对自己的儿子跑到异国他乡“不务正业”这种事非常恼火……姜川不说不代表谨然不知道,他背后的鞭伤怎么来的,此时此刻,他老爸的话几乎是直接验证了谨然之前的猜测。
现在又出了这种事。
他在姜川的父亲眼里大概已经毫无形象可言——这就是所谓的“哪怕换任何一个场合都会是一样的结局”。
谨然垂下脑袋,无比凄凉地盯着不省人事扔他一个人面对他这个恐怖的老爸的姜川,心想你他妈快醒过来我快撑不住了……
而他脸上的每一个微妙变化都被另外的人收入眼中。
格里芬当然不会说其实他已经看过水下的摄像机——并也清楚地看见在模型砸下来的那一刻,其实黑发年轻人明显是做出了想要保护他儿子的动作……但是显然他的力气和反应速度并不是受过了专业训练的男人的对手,所以最后他还是成为了被保护的那个。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应该庆幸自己那一瞬间曾经作出过这样的动作。
否则现在他不会安稳地坐在这里,废话那么多,还对着一个病人动手动脚。
想到这里,格里芬似乎联想到了黑发年轻人之前那用碰豆腐的姿态碰姜川的脸的一幕,似乎对这样的回忆颇为吃不消,他轻哼了一声:“戏子无情。”
“……”
“我该提醒他,玩游戏不必那么认真。”
谨然没怎么生气。
他就是想告诉姜川的父亲,他们并不是玩玩而已,他甚至可以拿出证据,然后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们没有在玩,你看,为了你的儿子,我连我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都可以不要了,我是个明星,为了你的儿子为了我们的未来我还是选择了出柜,差一点,只是差一点我就成了无业游民。
可是谨然没有说。
他甚至一个字都没有替自己反驳。
因为姜川几乎为他丢了一条命。
在这件事的面前,其他所有的一切遭遇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这个男人总是十分狡猾,他就是不愿意欠着任何人的任何人情……
所以总是谨然在欠着他的,他欠他的多得让谨然觉得自己必须要拿下辈子来偿还。
“您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先生。但是我还是不会走的,除非他亲自跟我说不需要我了,否则谁赶我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