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锋听那女声轻声呼唤,心内竟不由自主平和了些许,仗剑直指中年美妇道:“尊驾何人?缘何知晓家父名讳?”
那妇人道:“家父……家父……我苦命的锋儿啊,我是你的生身母亲,怎会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名讳?”
林锋闻言瞳光一震,采薇剑略放几分,口中依旧冷冷道:“家父生前名震江湖哪个不晓?凭你红口白牙我便信你么?”
美妇柳眉轻抖,眶中又涌出泪来,口中颤道:“那年你爹爹孤身独剑青衣血染,救了我与你姐姐出来,引得教中高手追杀三千里,我又怎会扯谎骗你?”
她见林锋面露冷笑,又从头讲起这遭陈年往事来,然她此时心念夫君又见孤子,心内五味陈杂,故言语颠三倒四条理不清,饶是如此,众人聆之也如见当年青莲剑侠浴血死战,倘非亲眼目睹绝无如此声色。
“后来追兵将至,你这小冤家又此时诞于山野,我咬破中指,用秘术在你左肋下写了个‘锋’字,藏在草窠,以便日后相认,是为娘的对你不住……”说话间已抽筋剥骨也似的痛哭瘫坐在地。
林锋隔衣扶肋,这才知道自己左肋下那一大片实非胎记,乃是生母存留。
此时他已信了这美妇便是生母,然因卅余年来全无音讯,心存怨怼之意,口中却道:“便是见了又能如何?除衫视体哪个又肯依你?”
妇人道:“那‘锋’字是我用本教秘术所书,倘同本教灵力感应,自有火烫烧灼之感,教中人士生有灵目,可见你身上灵力无端暴涨,我说的可有半点差错?”
一旁拜月教几个教中面露疑惑神色,中原幸存高手具将目光汇在他身上。
林锋怔了半晌,竟跪倒泣道:“娘——孩儿想了你三十七年啊!”
妇人闻言只觉一股力量自周身涌出,适才瘫坐之姿,直如雪遇春阳消散无踪,竟站起身来揽了林锋,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
片刻哭声渐止,妇人唤圣女道:“月儿,来见弟弟。”
旋即又道:“月神众子,都来见过你们少主。”
场中众人闻言无不面露惊骇神色,中原一众高手惊得是,妇人一语呼出林锋对上官月之爱称;拜月教教众惊得是,这妇人竟是伽月圣女的生身母亲,一时间广阔潭前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伽月圣女于拜月教中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凡前任教主殁逝,皆由圣女担任教主之位,再于月神圣诞择选下任圣女。
有人乍着胆子道:“你这妖魔!怎就敢来喝令我们?”
林母冷笑两声,自由腰间解下一面小巧银牌,旋即扬臂一举口中道:“你们不认得我,还不认得这太阴令么?”
一众拜月教人士凝目细望,见那银牌三寸长短寸半宽窄,牌上浮雕金文“太阴令”三字,字上却有一道深深旧伤。
只是相距甚远看不分明,便是“太阴令”三字也只隐约可见。
原来林母昔年随青莲剑侠林熠私奔,后被教中高手截回,剥除伽月圣女之位,镇压于皎月圣轮之下,她太阴令虽也遭废止,却不曾收回,故得存至今。
拜月教教规有云:见太阴令,如见月神。故那一众人士纷纷纳头拜倒,口中齐呼:“见过少主。”
山呼海啸声中,伽月圣女缓步上前:“想不到……你竟是我的弟弟……你……竟是我的亲弟弟!”
顿了顿,她又道:“你的妻子很是漂亮,我也生了妒意的。”
林母闻言双目一亮:“锋儿也有了妻室?快来教娘见见!”
林锋怔望中原逝去高手,见闭月、离风清光尽敛,剑主躯焦如炭,一时悲从中来泣难自持。
林母循他视线而望,已知上官月香魂无踪,她默然良久,才艰难开口:“娘亏欠你许多,如今便以他们的性命作偿罢——月儿,你可会怪罪娘亲?”
伽月闻言一怔,目光在林锋面上一扫,忙又投向别处。她低了头道:“算上今次,我与弟弟四度相会,三度为敌。弟弟救过我性命,如今也当还他才是。”
林母点头:“好孩子,锋儿,家中欠你太多……”
她自默然良久,又道:“纵死何悔?月儿,此躯当舍矣——天地为炉,吾躯为炭,造化为工,魂兮归来!”
“来”字落处,伽月葱指连动,竟结出十数繁琐手印,口中念念有词道:“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
印毕言尽,只见二人躯上陡爆万千光华,周遭拜月教教中面上,各显苦痛神色,体上赤金火光流转,然体上却生异香,中原一众高手见了,无不面露惊骇神色。
又待半晌火光大盛,只听天塌地陷也似的一声响,拜月教总坛天顶竟塌下一大块来,苍穹上彩云卷动如目大张。
林母喷口鲜血:“月儿,你与娘逆天而为改换生死,已遭神嫉鬼妒,现下天眼已开,月神将降雷相惩,你可怕么?”
伽月浅笑,手印如山:“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言语未尽雷光乍起,霹雳落处光雾氤氲。
待雷光散尽,只见林母、伽月二人身化万千毫光,倦鸟投林也似涌入上官月躯内,余下拜月教众遍体火光,顷刻便化了灰烬。
片刻天目闭合,又是一派浮云漫卷景象。一众武林人士体外焦壳开裂又复原样,一个个揉目伸臂舒张筋骨,竟皆起死回生!
中原众侠见状,无不心内惊骇相叹:“好个拜月教!好个逆转阴阳魂兮归来!当真是教人匪夷所思!”
上官月疾行上前,投入林锋怀中泣道:“锋哥,我好怕……我好想你……”
林锋伸臂紧揽了妻子,口中不住宽慰。
“我适才见一株参天古木,树下二仙相争,一仙掌发雷霆击在树干,那树立时倾颓,我……我……我只觉躯上作痛难当,再后来便万事不晓……”
林锋忙道:“你莫兢惧,如今拜月已灭,我决计不能再教一人伤了你。”
他只当是妻子还魂不久,尚发痴人呓语,只需寻孙济开些安神定魂的良药,细细调理不日便得复原。
今日虽平了拜月教,中原众侠却觉不大爽快。
原当此番注定要有一场血战,怎料却如此草草收场,竟有几分虎头蛇尾之意,一时间个个默然不语。
碧落上前施礼道:“师父,弟子斗胆请教,敢问今后又当何去何从?”
林锋略一思忖:“为师当年取巧,忝居武林盟主,江湖人见了皆赏面唤声‘林大侠’,然为师一生作事皆是为己,不尝有过顺天利民之举。而今江湖乃定,有心入军驱虏安民,只是不知各派意思,未敢擅自定夺。”
荀良生闻言越众上前道:“盟主怎地平白小觑了自己?只需盟主一声令下,江湖诸派岂能不遵?”
林锋将手一摆:“既是结盟,凡事便需议后定夺,岂可以已之心号令武林?待回真源山细细议过再定不迟。”
他虽如此说,实也存着私心在内。因上官月尚才复生惊魂未定,总需不少辰光方能调理如初,只好如此而为多少窃些出来。
众人不明就里,心内不住道:“好三爷!好盟主!万事皆要问过各派意思,当真是有仁有义的好汉子!”
林锋拿下主意,定了诸派相会真源山的日子,又带了妻子、门人返归真源山之类琐事按下不表,单道饮霜、饮月兄妹两个。
却说屠神灭魔冰火掌洪、狄二叟护送饮霜、饮月小兄妹两个往龙熠堡而去,途上问问饮霜、逗逗饮月,不一日便来在暔州洪景府地界。
这日用了早饭,一路出东门直奔龙熠堡,行不上半里路程,便见道旁一高挑侠女东张西望,她见二叟各抱小童橐橐而来,口中道:“老丈请了,敢问可是狄、洪二位前辈驾临?”
狄炘道:“正是老朽二人,还请女侠通个名姓。”
女侠忙快步迎上前来,自抱拳一礼:“晚辈丹霞派‘秀’字辈门人宋秀云,给二位前辈见礼。奉敝派龚师姐之命,恭候二位前辈多时了。”
宋秀云十年前武功告成,人送绰号:濯雨纤翳,而今也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侠女。
饮霜乍手道:“师父,这个姐姐好漂亮!”
宋秀云闻言哑然失笑:“这便是林师兄家的公子?小家伙,你爹爹是我的师兄,论究辈分,我是你的七姑姑,你是我的小侄儿哩!”
说话间已摸出两个麦糖来,一个交与饮霜拿了,一个喂了饮月甜嘴。
狄炘见两个孩子吃得开心,面上也露出笑意来:“宋女侠果是心细如发,思虑得周全,我两个一路走来,也不曾想起给两个孩子买些糖吃,到底年迈无用了。”
此语一出,慌得宋秀云忙道:“晚辈岂敢教二位前辈如此称道?前辈今后只管以‘秀云’呼唤便是。”
狄炘大笑:“我两个年高老迈骨弱筋软,今后饮霜外门功夫,可要多多仰仗你们年轻人了。”
宋秀云道:“林师兄剑术冠绝天下,他家的公子岂能差了?只怕晚辈这等末流武功,实在难堪授业。”
几人且道且行一路径往龙熠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