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林锋便到了张谆房中,入门见他衣冠整齐坐在屋中矮榻上,杯中香茗正温,当即坐下道:“袭龙兄久等了。”
张谆忙道:“不敢。师叔祖请用茶。”
林锋一笑:“才吃过粥,再吃茶怕是要撑坏了肚子。”
张谆也知他平素喜爱玩笑,口中道“晚辈”二字方一出口,便见林锋不住摆手:“甚么师叔祖不师叔祖的?你我二人年岁相差不大,袭龙兄倒也不嫌麻烦。”
他听林锋如此说话,口中道:“小可假托伤情一事,林兄见笑了。”
林锋浅咂一口香茗:“其中关节,在下洗耳恭听。”
张谆道声“不敢”,又道:“此事还与曦若身世有关。林兄可知大鄞夜氏?”
林锋略作思索:“听闻夜氏本为北珏外戚,北珏末年夜政仰托云霄派拥兵自立,后开疆拓土一统中原分封列侯,开创国祚一百四十三年。如有谬误还请袭龙兄指证。”
张谆道:“林兄博古通今小可佩服。曦若乃大鄞成祖嫡脉,倘追根溯源论究辈分,曦若要称成祖皇帝一声玄祖。”
“飞天剑宗早年为中原飞天剑派,无论朝堂武林,只知本宗极善剑术,却不知本宗乃成祖嫡脉亲卫。鄞末群雄并起问鼎逐鹿,哀帝见大势已去,便命本宗护送嫡脉前往东洲,以脱战乱之祸。”
“怎知十六代弟子叶知秋前辈不愿苟且偷生,教十五代祖师革除门徒之列,余下弟子皆随成祖嫡脉来了东洲。”
“后逢十五代祖师薨逝,十六代祖师就任掌门,本欲马踏江湖再图东洲天下,以东洲为基光复大鄞天下,故于六宗会武上力压群雄。十六代祖师也因此身负重伤,回宗不过七八日工夫便仙逝了。”
林锋眉头微皱:“曦若可知此事?”
张谆摇摇头:“曦若年幼,此事还未曾告诉给他。”
林锋忽得一笑:“二来,袭龙兄也不愿教他知道,是么。”
张谆起盏欲饮,却又轻轻放下:“是。无论成祖嫡脉,亦或飞天剑宗,皆背负了太久。”
“于是袭龙兄便故意隐藏,又教飞天剑宗山堂之位岌岌可危,倘在下不来,不出二十载,飞天剑宗便要覆灭了。”
张谆微微点头却不作声,似心内颇为沉重。
林锋道:“袭龙兄无需自责,此事并非袭龙兄你的错。人各有志,纵前人志胜鸿鹄,又与后人何干?闲云野鹤未尝不好。”
张谆默不作声看着林锋,半晌才轻轻道:“林兄早年,想来也经历过无数苦难罢?”
林锋笑笑,将茶盏握在手中:“哪有甚么苦难,年少无知铸成大错,肩负之罪罄竹难书罢了。在下……一生做事皆是为己有负侠名,无颜面对中原豪杰,这才跑来东洲的。”
“只怕此生能于东洲埋骨,也是一大幸事了罢。”他长吁一口浊气,口中低语宛如梦呓,“袭龙兄还藏着甚么想法,不如借着今日机会,一并说出来。”
张谆眉峰微微一挑:“哪里还有甚么想法,林兄说笑了。”
林锋稍一偏头,瞳中神光灼灼,似可刺入张谆心中。
“是么。袭龙兄的眼睛可告诉在下,袭龙兄心中还有打算。”
稍一顿,又听他道:“在下斗胆猜测,袭龙兄此次七宗会武上还想借在下之手重振旗鼓,以成先代祖师未竟之业。不知林某所言可否属实?”
张谆闻言竟发大笑:“林兄未免太聪明了些,竟连此事也看得穿。”
林锋饮茶润喉,这才道:“昨夜袭龙兄在我房外徘徊许久,想来也知了不少消息。”
“在下此行前来东洲确是另有打算,袭龙兄知道了此事,自然要好好的利用一番,譬如——借在下之力,一统东洲七宗,在下说得可对?”
“是。”
“只是此事,恐怕不能教袭龙兄如愿了。此次会武之后,在下自当为七派魁首,统领东洲武林。”
张谆起身道:“看来林兄于武功颇为自信。”
林锋亦长身站起,口中笑道:“自来东洲,未遇敌手。”
“林兄虽少有出手,不过碧落的剑法——鄙人却一清二楚。”
清光如水由鞘中流出,阳光映射熠熠生辉;黑红之龙起自深渊,舒体亮爪。
“袭龙兄又是如何知道,在下并未藏私呢?”
张谆一式苍龙出海挺剑疾刺“倘张某胜了,还请林兄听我号令。”
林锋亦跨步上前,手上一招直钩钓龙,直取张谆前心,口中道:“倘在下侥幸不败,也望袭龙兄不要坏了在下的谋划。”
张谆见他这一招不但避开一剑,还转守为攻,心内不免生出几分钦服。当下缩肩后仰一式龙游天下,往林锋颈上扫去。
却见他依旧不避不闪,左手五指转动采薇剑横在颈前,只等着张谆将手腕送上剑尖。
“这剑法倒是颇为高明。”
“皮毛而已,袭龙兄过奖。”
张谆只当是林锋同他客气,又怎知入门三十二式全依仗林锋无名剑法批亢捣虚、攻敌之弱的心法。
一来碧落年幼,于心法晦涩处难以理解;二来他不懂认穴打穴之法,故只能发挥出一二成威力。
如今换了林锋这剑术造诣几乎无出其右的高手,自是不可等闲视之。
说话间二人你来我往,又拆解了七八招,却见张谆足下一滑竟扭身来在林锋身后,旋即右臂连点,瞬息间刺出三剑。
他本欲趁林锋视线受阻一举取胜,怎料林锋内力感应,早知他出剑方位,足下缓跨三步身形顺势轻摆,便如微风拂过,一池红莲随之摇曳,恰避开三剑。
无忧派步华莲轻功位列无忧三绝,在武林中虽称不上最快,然论精妙灵动却当属魁首,于狭窄之处施展是犹龙入水、虎归山林。
其中五兽步法称曰小步华莲行法,可在五丈之内任意腾挪;于丈五范围内所施大步华莲行法,又分作生、曳、折、采、坠五种,谓曰化莲五式。
而今林锋所施便是化莲五式之曳莲式。
张谆三剑落空眉峰一皱,趁着林锋转身时手上一招龙生九子,向他身侧连刺九剑。
这九剑刺出方位又刁又钻、剑速奇快,倘换了旁人断要为之所伤。
然林锋剑术素来胜于神速,旁人眼中这极快的九剑在他看来却十分寻常。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林锋一式飞絮漫天亦出九剑,剑剑皆与张谆剑尖一触即走,正将张谆九剑截下。
飞絮漫天这一招,脱胎于落英剑法之天女散花,意在“轻”、“快”、“准”三字,林锋这九剑连点,正将三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张谆见状手起一式飞龙探爪,五剑连出直取林锋前心,这一招出手时机可谓恰到好处,正是林锋身形将转未转之时,倘不闪避断然要吃这一剑。
怎料林锋非但不闪,反倒将右臂向前一探,食指顺势点出便如一根短杖,直点在张谆剑脊上。
张谆只觉一阵巨力由掌心传来,一时间一条手臂酸麻难耐,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当下强运内力灌入手掌,酸麻之感似有退减。
他正待出手,却见林锋身形已在丈许开外,只见他左臂一扬竟将采薇剑向自己掷来,心中念头未起右手长剑已不由自主往采薇剑上点去。
张谆方出剑四寸忽觉眼前一花,林锋竟已来在身前,却见他左臂一探采薇剑已落入手中,右臂轻挥袍袖卷动,往张谆腰侧一拂,后者手上仿有微力传来,右臂已不由自主往腰间送去。
只听“仓啷”一声轻响,长剑已教林锋拂入了鞘中。
张谆正待出手以拳脚同林锋争斗,却见林锋反手握剑左手剑指直指眉心。
随他剑指缓缓后撤,指尖剑气吞吐无定,竟由一寸拉作半尺长短。
“袭龙兄,承让。”
张谆忽然明白,自己武功与林锋相差实在太远。且不说剑术,单只林锋以袍袖引剑入鞘的手段,便已难望项背。
他略带黯然道:“林兄武功小可佩服,不知林兄有何吩咐。”
林锋微微一笑,将采薇剑送回鞘中:“吩咐可不敢,只求袭龙兄在七宗会武上替在下圆个谎便是了。”
张谆眼角一跳,口中不由问道:“圆谎?只此而已?”
林锋略一偏头:“不错,只此而已。”言罢自道声“告辞”扬长而去。
他方出门外,却见碧落骑着白虎往正门跑去,不由问道:“碧落,你不好好练剑,又要跑出去玩了?”
碧落见到师尊一拍大白头顶,教白虎停步站定,这才道:“弟子不敢。因隔壁李货郎要去暔州进货,师娘有家书一封送往中原,命我送来给他。”
林锋闻言摸出一块碎银道:“原来如此,你将这银子给了李货郎,托人办事总要给人家些报酬才是。”
碧落接过碎银,口中问道:“师父,师娘家是在暔州么?”
林锋笑道:“是了,你师娘本是中原龙熠堡的嫡女,许久不曾回去多是想家了。你快去罢,莫教李货郎等急了。”
碧落应声“是”,又道句“弟子告退”,这才骑了白虎往正门而去。
林锋转头看看西方天际,眼底英华涌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