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清早,广晟镖局的小趟子手接过镖旗挂好:“莫老爷子,不过押些老瓜儿去趟帝都罢了,区区百来里路程,哪儿用您老人家亲自押镖?”
递镖旗那老叟略一笑:“路虽不远,然虎跃林却是个凶险的去处,早些年有黄开山为祸,折了多少好镖师?多亏无忧派张掌门除了那厮,否则哪有好路可走!”
“听廉哲镖局人说,而今海龙帮也入了虎跃林,如不同你们一道前去,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我老了,再走这最后一趟,便要金盆洗手,颐养天年喽——”
这老叟方面阔口一派长髯,两只招子寒星也似的晶亮,他着一领老旧短打,足上蹬对薄底高腰皂靴,身后带口折铁雁翎刀,满头银发挽在顶上,齐整得一丝不苟。
正是江湖八卦金刀王莫逸尘!
此老早年靠七十六式劈金断水刀闯出名号,后北四州三大镖局牵头结盟,又有廿一小镖局先后入盟,众人推他作了这总镖头。
趟子手去了旗衣,抖开镖旗挂在打头镖车上:“您老这话是怎么说的?凭您这副身子骨儿,便是再走三四十年也不打紧!”
那大红镖旗只有三边,嵌着淡黄狗牙边。
轻风起处旗身漫卷,跳出旗面雁翎刀来,刀上一个大大“莫”字极是显眼。
莫逸尘看着老镖旗,手掌已不由攀上银髯:“人呐,需得服老才是。我今年已是六十有三的年纪,走镖的营生也作了四十余年,这把老骨头也当歇歇了。”
他见四下镖师个个挺胸凹肚列得齐整,自翻身上马深吸一气提了音声:“各位弟兄打起精神,亮镖威!起镖喽——”
一众镖师同几个趟子手听得老镖头吩咐“起镖”,个个昂首阔步随车而走,径往西门而去,口中“起镖喽”三字声声传将下去,竟也极有声势。
方行至西街,忽听身后蹄声响得急促,旋即便听一人呼道:“慢行!慢行!”
众人齐转目回望,却见一人一马烈火卷地也似的来在近前,马上那人身后负口长剑,倒也英姿勃发。
“这位便是八卦金刀王莫逸尘莫老爷子罢?适才那声‘起镖’好长的气息,佩服,佩服!”那人仰身环臂稳坐雕鞍,哪有半点佩服的心意在内。
莫逸尘走镖半世,自知“三分保平安”的讲究,自拨马上前拱手道:“正是区区,并肩子……”
老镖头“请了”二字尚在喉间,只听那人呼道:“哪个与你是并肩子?今日要么留下红货,要么亮出片子,否则教你出不得洛城!”
一众镖师、趟子手闻言口中已骂道:“这厮竟是何方的秧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敢到广晟镖局撒野!”
凡镖师走镖遇了地头蛇,多带三分笑、让三分礼,然自家便是洛城的地头蛇,如此教人踩在顶上,哪里生受得了?他一众口中谩骂不绝,那红袍客却只管盯着莫逸尘不作言语。
老镖头将手一摆,教镖师、趟子手噤声,自又拱手道:“小字号走镖为生,红货自是放不得的;万事以和为贵,这片子也是亮不得的,还请并肩子行个方便,待此行归来,容莫某登门道谢。”
红袍客冷笑两声:“不放红货、不亮片子,今日看老爷取你的瓢儿!”
说话间便见他双足离镫,自在鞍上轻轻一点,人已掠起丈许,旋即见他绰剑在手,苍鹰扑兔也似的向莫逸尘前心点去。
老镖头见他左手使剑,右手剑指并牢只存四指,心内不由暗道:“苦也,苦也!怎地遇上这个杀人的魔头?”
他心内念头未绝,折铁雁翎刀已落掌心,当下使招玉出昆冈,只一推一搅便将红袍客逼退:“不知老朽何处得罪了彼岸兄弟?”
林锋冷冷一笑:“莫老爷子也知在下的名头?”
老镖头置刀于肘略一抱拳:“兄弟大名赫赫,老朽自有耳闻。”走罢这趟镖,他便要金盆洗手,倘有江湖恩怨此时化解最好不过,也免得日后仇家上门,搅得家宅不安。
“我同你自无恩怨,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也不过是代人前来索命罢了。”言罢自喝声“看剑”,又往他面门斩去。
莫逸尘走镖年深日久积习难改,忙侧身又躲一招,待二人走过三招,这才施展开七十六式劈金断水刀,直往林锋腰上缠去。
林锋见他折铁雁翎刀来势凶猛,手上剑速不减反增,只管以搏命章法往莫逸尘喉上点去。
老镖头自成名以来何尝见过如此凶顽招式?宁拼着开膛破肚,也要将自己一剑贯喉,当下忙一纵身跃出四五丈远近规避。
这一老一少两个,光天化日之下自在街上斗作一团,街边百姓见了纷纷抱头鼠窜,唯恐教他两个失手伤了。
二人拆解了百余招,忽见老镖头使招烁玉流金迎头便斩,林锋见他折铁雁翎刀来得极快,自将身一闪避其锋芒,紧接便见他斜挑一剑,往个百姓身上刺去。
那人正自逃窜,哪料他突然出手,立时便教剑锋贯了左肩。
林锋挑了那人在剑,旋即臂上稍一用力,直往莫逸尘面上甩去。
那人教他一剑穿了肩头,自已放声惨叫,忽觉足下一空人已远远飞出。
老镖头左掌一探一抓,已消了那人身上力道,口中呼道:“众弟兄护持百姓!”话音未落又往林锋处杀去。
林锋见他扑来,只笑吟吟的将身一转,旋即又挑个趟子手往莫逸尘面门抛去。
镖局中人讲究“义、礼、情”三字,现今教林锋掷来的乃一同走镖的小兄弟,莫逸尘岂忍任他带伤之躯落在街道青石上?
老镖头才一抬手放了趟子手在旁,左肩上早中一剑。
“并肩子将这厮剁成肉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十数镖师、趟子手已擎兵刃,直往林锋头上胡乱打去。
林锋见他一窝蜂涌将上来,忙提气纵身跃上屋檐,只管仗剑拨瓦往下乱打。
他正拨得开心,老镖头已闪身上房,二人便在屋顶你来我往对手拆招,直踩得破瓦残渣雨落。
又斗五十余合,忽听老镖头口中一声厉喝,紧接便见林锋仗剑相格,怎料这一刀势大力沉,刀剑只略一触,林锋便觉足下一空,人已跌入房中。
老镖头踢了两块破瓦入房,这才合身跃入洞中,势必要赶尽杀绝方才作罢。
这两个自在屋中交手,屋外众人又哪里看得分明?只听得刀剑相触清鸣足响了半盏茶的工夫,这才听得目前“咔嚓”一声响,一条人影已由窗口飞出,直跌出二三丈外方止。
紧接便见八卦金刀王莫逸尘跃窗而出,抬手一刀迎头便斩,倘这一刀劈实,非将林锋脑袋剁作两半不可。
眼见折铁雁翎刀距林锋后脑只余迟来远近,他却忽得将身一滚,避祸于须臾之内。
待起身凝目一望,竟教面前景况惊得满身冷汗——只见青石地上刀痕足具三寸深浅。再细看,痕边平滑全无裂迹,若非收劲功夫炉火纯青之辈,决计难造此痕。
林锋抬手捂紧腰间刀伤,口中咬牙叹道:“好个八卦金刀王!好个劈金断水刀!莫老爷子好功夫!”说话间自已将膝一屈,收剑归鞘,一对招子盯死了老镖头持刀右手。
适才与莫逸尘屋中争斗,身上大小伤创十余,腰上这条足具五寸长短,乃最重一处。
老镖头终是心怀仁善,见他收剑自也将折铁雁翎刀往身后藏了:“看你不过廿来年岁,如此武功也足教江湖中人钦叹,缘何自毁前程走了邪路?”
正说着,忽觉目前一花,紧接便听裂帛锐响忽起,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眼下已无人迹,只余袅袅剑鸣丝缕渐散。
“自我创这十式至今,莫老爷子是挡我九剑第一人。”林锋颓然跪倒,左掌虎口竟已绽裂,“从今往后,江湖中便再无八卦金刀王、廿四镖行总镖头了。”
适才老镖头仓促出刀,连格林锋五击四刺,唯是最后一招双明刺格挡不及,教林锋连刀带人戮个对穿。
可怜莫逸尘莫老镖头威震北四州黑道,今日竟遭横死之祸!
众镖师、趟子手见老镖头身殁,一时如痴如醉呆若木鸡。
林锋打个嘹亮哨唿,红马已撞开人群来在近前,他自劫箱镖银飞身上马,一路横冲直撞往西门奔去。
待出西门又往北折,奔走三四十里,这才寻了僻静处停了马匹,自发一掌震开镖箱,只见箱中足色雪花白银齐整码放在内。
他取了一块在手掂量掂量,莫约二十两上下,心头窃喜时笑意已不由自主涌上面来。
只口角稍一咧,便觉左颊锐痛忽来,伸手一抚却见满掌鲜血,原是适才教莫逸尘折铁雁翎刀所伤。
“多谢前辈饶我性命,晚辈今后自当回头……”
林锋口中道罢,这才将十余银锭收入囊中,余下银两弃在路旁不要,自又打马一路往北而去……
正是:脱暗返明一朝去,鲜衣彼岸更难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