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锋一路纵马扬鞭,直往清源山蒋家庄而去。因无大事,故他一路也颇爱惜马力,待五七日后方到清源山左近。
前日高慧心差人送金十五万两,分毫不差。从此以后,江湖中便再不曾听过冷罗刹的消息,据传她收养了一个孤儿浪迹天涯,便是教她一生心血的快活林,也转送给了执事闫辉。
说来也怪,快活林自易主之后便大显颓势,虽尚能称得起“人声鼎沸”四字,然较当初鼎盛之时,实是无异天壤的。
快活林虽渐没落,却终是死而不僵的百足大虫,至于如何衰毙乃是后话,此时不作累述。
却说林锋一路回了蒋家庄,自回卧房歇息。他早便是刺血七位天阶刺客之首,地位仅次首领一人,兼他两个私交甚笃,外出请见之类繁文缛节全不放在心上。
赤炼见林锋归来,忙伺候他更衣,又捧盏香茗送来:“大人,您一路劳顿,请用茶解乏。”
林锋坐在椅上置若罔闻,面上现出恍惚神色来。
他仿又听到高慧心在耳侧柔情依依道:“啸风,你终是回来了?我做了清蒸河鲀,你断然喜爱的。”心内蓦地便涌上几分暖意来。
赤炼捧着青瓷茶盏不知所措,自己这主子的脾性实在古怪得紧,她无论如何也猜不透,这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甚么东西,生怕是又说了甚么惹他不悦的话,只好捧茶而立默然不语。
半晌才听她小心翼翼道:“大人,茶凉了,婢子去换些酒来。”
林锋这才回转过神来,自摇头一笑:“我不曾饮酒许多时日,你怎地连此事也忘了?”言语内竟破天荒的杂了几分柔意。
他接了茶盏凑在鼻前深嗅一下,口中叹道:“好香,你倒是有心,拿了这般好茶与我。”
旋即又伸了右手,将赤炼鬓边蓬散碎发推在耳后:“日后莫再只管我的仪容,你也需打扮打扮,不然日后如何带你出去见人?”
赤炼闻言不由一怔,面前这厮抽得甚么风,她心内全然不晓,只好痴痴道“是”缄口不言。
她见林锋捏着茶盏小口咂饮,一番平日饮马也似的乱灌,不由微一咬唇:“大人,婢子有一事不明,烦请大人指点。”
林锋眉角一挑:“你只管说来便是。”
赤炼深吸一气似定决心:“您曾说‘春观百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单只这些便足可教人贪杯了,倘有良辰美景相伴,尚觉咽酒如刀,便是饮酒者心境有恙之故。’婢子不明,大人早时极爱饮酒,如今怎地又滴点不沾了?”
林锋闻言不禁一笑:“我当是甚么事。你可还记得那次元老叛乱?不愿饮酒便是自那时而起。”
他见赤炼面露疑惑神色,便又道:“我平叛战罢立威黑道、得名彼岸,自那以后,无论何等美酒,入口只有血腥气味,故此不愿再饮。我走这些时日,可有甚么事情?”
赤炼忙禀:“回大人,前日曹教派人传话,说受人之托想请大人帮忙作事。”
林锋置茶一旁骂道:“听他放屁!这个人屠子,可当真是懒到家了,也罢,我便助他一回。托他之人现在何处?”
“听说是在外面客栈候着大人,大抵已有了七八日光景。”
林锋稍一点头,口中吩咐:“你去将包中衣裳洗了晒晒,我去去便来。”言罢,自缘地道来在客栈。
方一入门,店内掌柜、伙计齐放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口称“见过林教。”
他将手一摆:“免礼。听闻人屠子有件事要我帮忙,寻他那人现在哪房居住?”
小二叉手道:“回林教话,那客人现在三层地字八号房住。”
林锋略一点头:“你们且忙,我自去便是。”
他自入了地字八号,却见内中榻上正坐一人长吁短叹。
此人莫约六旬年岁,左臂教一块白巾兜在胸前,额上以棉布细细缠了,许是受伤不轻。他面、手肤肉黢黑糙若老树,身上却着套华贵丝袍,做工极是精细,想来也是非富即贵之人。
林锋自在桌前落座,开门见山道:“天阶彼岸,请了。听闻阁下有所委托,特来看看。”
那人看他一眼,口中又长叹一声:“有礼,在下袁守正,此番是托你帮我杀人,当面,三个,你可敢作?”
林锋大笑:“好说,好说!区区三人有何惧哉?倘你要看,便是三十个也杀得。”
他稍一顿,敛笑又道:“我这人好听因果,你需将前因一五一十告诉我知晓,如若不然恕难相助。”
袁守正似教此言激怒,他蓦地站起身来,牙缝中狠狠挤出个“你”字来,一对招子死死定在林锋面上,目眦欲裂。
林锋自提壶添茶,浅咂一口:“不说,便就另请高明。”
“奉金杀人的东西,也敢如此无礼!”
纵袁守正咆哮声嘶力竭,林锋却依旧举茶而饮:“倘你如实详述,奉义杀人也非不可。”
袁守正适才见林锋一身红衣,自已不住腹诽,而今冷冷一笑,教他更觉面前这厮骚气得紧。
他满面颓然跌回榻中,又拿起床沿酒壶狠灌一气,这才道:“不才——乃九黎郡人士,自十三岁时便随家父游历诸国,见奇货则购,运回本国卖出。廿五年岁时家父谢世,将偌大家业留给不才与拙荆,十七年前弄瓦时,拙荆难产而死……”
林锋将手一摆:“袁老爷,我瞧你今年少说也有六旬,怎地十七年前才有了女儿?”
袁守正一皱眉,又狠狠横他一眼:“我忙于经商,少有归家之时,孩子晚些才有惊怪甚么!”
林锋也自觉失语,忙致歉道:“见谅则个。”
“拙荆去后不上二年,不才——又续了一房十六岁的戏子,名唤红姬……”前时他心内虽生不悦,然言语时尚能心平气和,而今说起“红姬”,面上却忽得涌上窘相来。
林锋又添盏茶,左手揉按着右掌断指处:“你家女人尸骨未寒,你便又续了根弦,想来是这根弦替你弹了块绿手巾戴罢?”
他听了半晌,却不听袁守正言语,抬头看时,却见那厮咬牙切齿狠狠望来,当下忙干咳两声:“还是要说正经事情,如我所料不差,这戏子便是你要杀的第一人罢?”
“不错。”
“第二人断是她的姘头无疑了?”
“正是!”
林锋眨眼盘算盘算:“这姘头又是何许人也?”
袁守正眼圈一红,音声竟哽咽下来:“那畜生是九黎郡守将古云的管家,他和那见人买凶杀我不成,便将主意打在了我女儿身上。若非他们,我女儿怎会去将军府?又怎会教古云坏了清白?又怎会悬梁自尽!”
林锋心内暗道:“先是个陷了情网脱身不得的,又来个替女报仇的,桩桩件件皆是分内之事,当真是流年不利、命克金银。”
半晌才听他道:“酬金凭你心意,不过,有些事情须得由你相助才行。”
袁守正忙道:“但凡不才所有,请君尽情开口。”
林锋道:“我需有一辆大车,不然纵能生擒活捉,马匹也万不能带他们回来。此外——要生擒不难,如要身不见伤无损生擒,这一节只怕难成,倘有伤损处,烦请见谅。”
“区区一车有何难处?不才即刻写信回家里,教他们备下车马等候便是,至于伤损更非要紧之事。”袁守正忽抬手擦擦双眼,“晦气!晦气!这客栈怎地如此脏乱?梁灰也落在眼内!”
“我唤他们来好生收拾,”林锋自知他缘何擦眼,故意给他个台阶,教他好生下来,“大抵半月天气,我便将人带在你面前。告辞。”
他冷冷而去,袁守正却又忽觉这人红衣明艳得耀眼,衬得人也满面英气。
林锋自回了卧房,见赤炼正擦着榻边矮几,口中自道:“明日要走,你去收拾了包袱来。今日不早,也准备歇着罢。”
赤炼闻言将手中抹布一收:“大人,这次又要去甚么所在?婢子也好替大人备了衣裳。”
林锋略一思索:“九黎郡将军府。衣裳只带两身便可,我这一去最多半月便返,你拿五两银子与我,再取些干粮、找出袖剑便是。”
她应一声,自由立柜最末一格内拿出袖剑,又轻手轻脚替他绑在臂内:“大人,松紧可还合适?”
林锋略一转腕:“合适。”
说话间又将手指微微撑开,一截尺许剑锋立时探出,待指上劲力一去,自又缩回袖中。
他自在腕上轻按两下,只听一声微响,袖剑两侧又忽弹出两支四寸短臂来,赫是一张小巧手弩:“机括灵活,不错。赤炼,帮我拿剑来。”
赤炼柳眉一挑,略迟疑后才将流光剑捧来:“大人,这次还要用剑?”
林锋接剑一笑:“剑在人在,带在身上方能安心。”
他拉出流光剑端详半晌,面上莫名腾起几分笑意,又自怀中摸块软布出来,将剑脊细细擦了,这才送归鞘中不提。
“没你的事了,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