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舍青灯。
灯火映出竹帘后抄经人的身影,纵容衣衫褴褛却气度非凡,沐手净身,焚香啜墨,然后一笔落下,佛说,书写经之一行句,能成就大愿,抄经人心中所想全落笔于经文之中。
温润坚滑的纸面落下心经,亦如这人此刻的心境,手中轻重拿捏,起落自如,瘦劲清峻,朴茂工稳的经文有一种傲立风雨的淡定。
屋外传来犬吠,抄经人持笔如山,进来的脚步声急促停在竹帘外,老远便能听见来人的喘息。
“天降大喜!”
抄经人不为所动:“悲喜皆由心定,你心都不定,是喜是悲还不得而知。”
“拨乱反正之时,天降三喜可见尊主受命于天。”
“喜从何来?”抄经人波澜不惊问道。
“裴炎辞世是为一喜,武氏已降懿旨为其国葬,并命京中文武百官前去悼念,裴炎辅佐国事,如今仓促离世朝政尚未交托接洽,加之百官离位,长安城内如今一团散沙,不攻自破。”
“裴炎死了,武氏还活着,她把持朝政这么多年,不会因为一名朝政病故而有纰漏,武氏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你能想到的她同样也能想到。”抄经人声色睿智从容,“是福是祸不到最后难见分晓。”
“尊主这才怕是多虑了。”来人毕恭毕敬答道,“宫中的人已传出消息,裴炎病故后武氏也病重不起。”
“你又怎知她不是在装病。”抄经人淡定自若,冷声道,“古有孙膑装疯,司马懿装病,非但保得性命而且最终反败为胜,武氏比起这些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人不过装一时,而她装了一辈子,她何时是真何时是假,连我都区分不了何况是他人。”
“仲越成是武氏钦点的太医,服侍武氏已有多年,在下询问过仲越成关于武氏的病情,武氏严旨对外秘而不宣,不过仲越成与在下是莫逆之交,坦诚武氏所患乃厥心症,裴炎之死导致病情复发,如今脉痹不已,复感外邪,内舍于心,仲越成坦言此症有旦发夕死之危。”来人老成干练回禀道,“在下对此事也不敢怠慢,专门翻查过宫中太医署的医治存要,武氏之症的确与仲越成所说无异。”
抄经人还是不为所动:“大事当前容不得半点差池,武氏病重固然是件好事,但你和其他人必须忘记此事,就当武氏身体健全来处办,我与她相处这么多年,她向来虚实难分,若是掉以轻心结果不仅仅是功亏一篑,你我以及所有人都会人头落地。”
“武氏装不装病已经不重要,尊主听完第三件喜事后,便知武氏大势已去。”来人脸色喜色溢于言表。
“何喜?”
“在下门生故吏遍布京城,有丁点风吹草动在下都能第一时间获悉,就在刚才得知了一件事。”来人埋头恭敬说道,“尊主可听闻过岭南道经略使易锦良。”
“知晓此人,虽有勇无谋但重情义,倒是此人家眷顾玥婷乃是巾帼英豪,可惜生了女儿身,若是男子建树难预,也不知先帝为何极其重要此人,他手中可是握着不容小觑的兵权。”抄经人持笔不停,“怎么突然提及此事?”
“易锦良有女名顾洛雪,几月前因逃婚来到京城,投奔了被处斩的大理寺卿越南天,在下调阅过大理寺的卷宗,得知此女竟然持有紫金鱼符并且在秘密调查妖案。”来人娓娓道来,“就在昨日此女去了大理寺的死牢,将一个木匣交给现任大理寺卿让其转交武氏。”
“如此说来,武氏明面上不允百官提及妖案,私下却在密查。”抄经人若有所思点头,一边继续抄经一边追问,“然后呢?”
“大理寺卿也是我们的人,在承包武氏之前,他私下看了木匣里的东西,看后知道事关重大连夜送到在下家中。”来人双手托起木匣,扑通一声跪地,激动不已道,“天助尊主一匡社稷。”
“匣内装有何物?”
“遗诏。”
“遗诏?!”
抄经人手一抖,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在纸上,工整隽永的经文功亏一篑。
“还是两份遗诏,一份是太宗所留,另一份是先帝所书。”
“什么内容?”抄经人声音有些不稳。
“太宗所留遗诏是让继位君王赐死武氏以绝后患,而先帝的遗诏如出一辙,斥责武氏失德无道,命李唐诸王起兵勤王,废黜武氏一切封号并赐死。”
从竹帘后伸出一只手,衣袖单薄陈旧,不像是富贵之人,而跪地的人衣着华丽,腰间鱼符能知此人位高权重,可却对竹帘后的抄经人毕恭毕敬,跪行上前将两道遗诏送到那人手中。
竹帘里长久没有声响。
“可验过遗诏真伪?”抄经人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
“已经查验过,确是太宗和先帝的御笔,遗诏无假。”来人喜出望外道,“在下已命人伪造两份遗诏上呈武氏。”
“你敢伪造遗诏?”抄经人勃然大怒。
“尊主息怒。”来人战战兢兢道,“武氏看到遗诏势必会销毁,如此一来便无人知晓伪造之事,而真正的遗诏在尊主手中,足以用此来号令天下诸王反武。”
抄经人深吸一口气:“你先退下,你今夜奇功一件,待定鼎之后定有封赏。”
来人谢恩后退出寒舍。
抄经人看着手中两道遗诏久久难以平静,重取一张宣纸继续抄写经文,想借此来平复心绪,只是字迹已不如先前工整,甚至连执笔的手都有些不稳。
一声短促的笑声从抄经人口中响起,慢慢变成畅快的欢笑,像是挤压许久的压抑全在此刻宣泄出来。
“得意忘形者,多穷途之哭。”
沉稳的声音从抄经人身后传来,抄经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也没有回头,像是那人早就在竹帘之后,比起之前对前来禀告之人的冷傲,抄经人对身后那人格外敬重。
“越到最后越得沉住气,我几十载如一日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不敢吠更不敢笑,不到尘埃落定那刻,输赢胜负尚是未知之数,何况你的对手还是武氏。”走上前的人一身黑衣,斗篷的阴影完全遮掩了那人的脸,走到案几前接过抄经人的笔,“筹码这么久,就差最后一击,你打算如何实施?”
“蛰伏在宫中的人也传来武氏病危的消息,不管消息真假,大明宫中已乱成一团,加之裴炎的离世,宫外也是哀声四起,朝局如今动荡不堪,越是这样武氏越会尽早为李旦登基继位,以此来稳定朝局,我打算就在李旦登基大典上动手。”
“可有全盘计划?”
抄经人脱口而出:“如若武氏是真病,李旦不足为惧,没有武氏的支撑他登不上九五之尊,如果武氏是装病,这两道遗诏足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她要是遵旨自然简单,倘若一意孤行便人心尽失,拨乱反正指日可待。”
“你的指日可待就凭这两道废纸?”黑衣人声音老成。
“这是太宗和先帝所留的遗诏!”抄经人大为不解。
“你若是想凭借这东西逼武氏束手就擒,就大错特错,是遗诏不假,尊从的人眼里是遗诏,不尊的人眼里便是废纸,你拿着这东西到武氏面前与废纸无异,她有颠倒乾坤的本事,更有只手遮天的权力,她完全可以说遗诏是假的。”
“武氏还敢违抗遗诏?!”
“敢!她绝对敢!”黑衣人极其肯定点头,“她要是不敢也当不了今日的太后,她从才人一步步走到现在,最擅长的就是如何保命,为了活下去她在所不惜,最后一战定会分出生死,你想胜武氏就不得有半点闪失,如若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两道遗诏上,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定败无疑!”
“难道太宗和先帝所留的遗诏丁点效用也没有?”
“遗诏固然有用,但不是你这个用法,遗诏有威慑武氏的效用,但同样也有令你万劫不复的效果,遗诏在你手上是福是祸就看你怎么运用。”黑衣人气定神闲道,“当年先帝将锦布交予我时,我就猜到先帝所留之物一定是用来制约武氏。”
黑衣人就是持有锦布的第八个人,一边碾墨一边淡淡说道,先帝当年交托锦布时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拼合锦布,想来先帝也心知肚明,一旦锦布上所留的秘密被公之于众势必会导致社稷生乱,先帝不想见到李唐江山有变,所以才会在万般无奈下留遗诏。
“我让你蛰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到先帝留下的东西,没有这份遗诏你难成大业,如今天公作美遗诏到你手中,天时地利人和你尽占,若不想功败垂成更需步步为营。”
“还望恩师指点。”抄经人神色诚恳。
“我送你四字。”黑衣人落笔,笔下游云惊龙,一蹴而就。
抄经人埋头一看,泛起疑色:“贪?”
“心智杂染者是为贪,佛说三毒之一,世人皆贪难有涅槃者,有你图谋皇权就需先得人心,何谓人心,众望所归者便是人心所望。”黑衣人点头言道,“你可有令天下万民归心,令文武百官臣服的本事?”
“我一介庶人,既无权势也无名望,全仰仗恩师才敢有问鼎天下之心,尚无令普天之下百姓归心,满朝文武臣服之法。”
“你是没有,但你可以造势,别人是时势造英雄,你就英雄造时势,凭的就是这个贪字,我立朝数十载,精通为官之道,官者多追名逐利,谁能给其高官厚禄便效忠谁,武氏专权这么多年,堂堂帝王她能说废就废,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为什么就没人敢出来抗逆?”
黑衣人手稳如磐石,一边持笔沾墨一边说道。
“因为百官的利益从未被动摇过,这也是武氏最精明之处,倘若你拿着遗诏就想要夺位,这些官员不会臣服,因为他们根本不知你登皇位后他们能得到什么,与其冒险去赌未知的改变,还不如维持现状。
我若没猜错,武氏只需一句遗诏是伪造,文武百官全都会附会,到时成为众矢之的便是你自己。
百官不在意谁坐在龙椅上,只在意帝位上的那个人能给他们什么,在这点上你与武氏没有丝毫可比之处,别去想所谓的忠心,能站在朝堂上的那些人最擅长的便是明哲保身,他们的忠诚是建立在名利和富贵上的,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忠君为国。
你要做的是釜底抽薪,你只有先架空了武氏的权力,才有机会与之相争,你真正需要的还不是这两道遗诏,而是我在院后为你准备的东西。”
抄经人连忙转身出屋,推开后院的大门,顿时神色惊诧,院中整齐划一站着千余人,全都是全副武装的兵将,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却鸦雀无声。
抄经人折返回屋:“他,他们是?”
“我为你千挑万选的死士,这些人我已暗中训练多年,武氏为裴炎举行国葬而重开九门,我便将这些死士秘密召入京城,他们将会在今日禁军换防时被调入大明宫。”黑衣人胸有成竹道,“如果武氏是真病危,那么这些人能确保在第一时间控制武氏寝宫,倘若武氏是装病,这些人会在朝堂之上发动兵变。”
“杀武氏?”
“武氏必须得死,但怎么死关系到你是否能登大位,如果武氏死于兵祸,那么你就成了谋朝篡位,难令万民与百官心服,这些死士只能控制武氏让她无权再发号施令,到那时,你手中的遗诏才能真正发挥作用。”黑衣人老谋深算道,“百官见武氏大势已去,又有太宗和先帝的遗诏,会见风使舵站在你这边,那么你所做便是名正言顺的匡扶社稷,你再好好利用这个贪字,投其所好让百官心无顾虑,此事便算大功告成。”
“受教。”抄经人嘴角泛起笑意,“其余三字呢?”
黑衣人提笔在纸上再书一字。
“狼?”抄经人细想片刻,还是不明其意,“此字作何解释?”
“前一个贪字只能助你反武,可即便武氏退位,这天下还是李唐的,先帝留遗诏是为了确保江山永固,你想想,如果武氏失势,谁该继承帝位?”
“李显。”
“不错,李显被废一事,朝中百官心中本就有微词异议,武氏一旦退位,文武百官自然会拥立李显为帝,你所做一切到头来不过是给他人做嫁,要知先帝留下遗诏开启的条件便是李显被废,足见先帝有心想让李显执掌社稷。”黑衣人不紧不慢道,“即便没有李显,后面还有一位李旦,有这两人在你即便能击败武氏也难继大统。”
“依恩师之意该如何是好?”
“李旦如今在大明宫,虽立为继位之君但被武氏所圈禁,你只要能控制朝局,李旦也自然在你控制之中,所以此人暂时不足为惧,倒是李显你需提防,他终究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之君,又有先帝的遗诏相助。”黑衣人轻描淡写道,“你若想问鼎天下,就必须扫除所有障碍。”
“恩师是让我先杀李显再诛李旦?!”
“狼者狠也,历朝历代成帝业者皆有狼性,优柔寡断,踌躇不前者多为亡国昏君。”黑衣人声音低沉,“你想要得到天下就一定得杀伐果断,你不妨问问自己,等李显复辟之后,知道一切都是你所为,他可会留你性命?”
抄经人深吸一口气:“一切依恩师只之言,我立刻派人前往均州。”
“甚好,李显一死你便再无后顾之忧,据我所知被流放的韦玄贞满门在半途被流寇所杀,不用猜也知道是武氏所为,她有诛杀韦氏外戚在先,那李显的死算到她身上也不会有人多疑。”黑衣人目光狡黠深邃,“弑杀李唐宗室的罪名足以让她百口莫辩。”
“恩师深谋远虑,待我一匡天下定不负恩师栽培。”
“世事如棋,一步错满盘皆输,未到胜负已风之前你切莫掉以轻心。”
黑衣人在宣纸上耕耘方寸,信手掌握再书一字。
吞!
“这个吞字有何玄机?”
“你既然有吞国之心,也需有吞国之力,你一介庶人既无兵权也无权势,想要吞天食地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你需要造势,你手中这两道遗诏刚好能派上用场,你立刻派人将遗诏上的内容告之李唐诸王,这些李唐宗室早就对武氏心生不满,你只要在京中扛起勤王大旗,他们势必会八方响应,到时武氏将面临内忧外患的处境。”黑衣人心思缜密道,“那么此事也就不再是你与武氏的争锋,而是武氏被天下万民所不容。”
黑衣人说完后写下最后一个字。
龙!
“这个龙字是关键,也是我提点你最后一字,这些年你依我所言韬光养晦,是因为势不在你,不可轻举妄动,稍有差池便会招来杀身之祸,此龙是为潜龙勿用。”
“若没有恩师提点,我恐怕早就命赴黄泉,幸有恩师运筹帷幄,才让我得以保全苟合。”
“我助你无多,以我之力实难送你登九五之尊,直到我遇到仙师,若不是有他指点迷津,你怕是此生难有建树,今日局面也是仙师所赐,这便是这个龙第二层意思,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前些日子,我也去见过仙师,也是教会我要韬光养晦,静不露机。”
“你本非池中物,早晚会有风雨际会之时,等了这些年就是为了现在,如今你这条潜龙大可驰骋而出,一飞冲天。”黑衣人低头慢慢放下手中笔,“此乃这个龙字第三层含义,飞龙在天!”
“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抄经人聪慧很快明白其中含义,“这是周易中的卦辞,最后一个是亢龙有悔。”
“我要告诉你正是这句,凡龙者喜争霸,倨傲者难免会招祸,定要懂得进退,你之前藏锋守拙是因局势不明而退,如今你主动出击是进,但这个进远比退更难。”
“还望恩师明示。”
“击败武氏是你要进的第一步,铲除所有妨碍者是第二步,你若真想稳坐帝位还需进第三步。”
“什么是第三步。”
“遵旨便可。”
“遵旨……”抄经人一愣,“赐死武氏?!”
“她必须得死,而且还不能让她死在别人之手,原因有二,其一,武氏把持朝政多年,唐廷掌握兵权者多是武氏外戚,如今武三思节制京兆、兴德两郡兵马就驻扎在京畿城外十里,还有武承嗣节制上洛、凤翔、新平、冯翊四郡兵马监防京畿之外,一旦京城有任何风吹草动,这两人都会引兵增援,武氏不死,他们会借口平乱强攻京城,但若武氏被诛杀他们便出师无名,你切莫意气用事做出放虎归山之事,一旦武氏缓过这口气,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势必会斩草除根。”
“其二呢?”
“要令百官臣服,恩典是必须有的,但一味靠恩赏难免会有厚此薄彼,你想要让百官敬畏就得立威,你若能亲手处死武氏,相信百官再无人敢对你不畏。”
“杀,杀武氏……”抄经人神色有些彷徨,“后世之人该如何评价于我?”
“不杀武氏你难成帝业,你若不能威慑群臣,今日你可以推翻武氏,他日自然也有人敢推翻你。”黑衣人向后退了一步,“你可知仙师为何会在众多人中选你相助。”
“为何?”
“仙师观过你面相,说你容色澄彻,举止汪洋,恢然远视,若秋日之照霜天,巍然近瞩,似和风之动春花,是为贪狼!”黑衣人神色笃定道,“我之前对你所说皆是仙师的意思,你只要做到了便能应验我留给你的这四个字。”
抄经人走到几案前,拿起黑衣人一蹴而就的宣纸,上面四个字力透纸背,矫若惊龙,抄经人久久凝视,脸上的迟疑和犹豫在摇曳的灯火中慢慢透出一丝杀意。
贪狼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