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对着镜子沉默不语,再艳丽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她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愁容,广兴寺哗变,慧云当众显露狮妖真身,这两件事让她已在深宫闭门不出有十日之久,窗外疾风骤雨,未来得及关闭的窗户在风雨中嘎吱作响,就如同现在的李唐江山风雨飘渺。
上官婉儿走进内室,见武则天还在镜前呆滞,连忙关上窗户折身回来为其戴上嵌宝金耳坠:“太后,人已至前殿。”
武则天回过神,对镜整理好仪容:“你先行退下,我打算单独见见他。”
上官婉儿点头退了出去,武则天亲自为自己画好最后一笔眉,镜中的妇人依旧雍容华贵,在任何时候她都不会让其他人看见脸上的愁苦。
诺大的前殿寂静无声,武则天拂袖高坐凝视跪在地上的人:“听传话的宦官说,国师是来向本宫请罪的,那日国师在麟德殿救驾有功,本宫曾许诺平定妖祸后加以封赏,为何突然前来请罪?”
蓬锦跪地朗声道:“贫道本是方外之人,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见有妖邪祸乱世间才出山平妖,幸得陛下赏识被封国师,本该竭尽所能报效皇恩,可如今身陷困局犯下死罪,还请太后赐死。”
“到底是何事会令国师如此惶恐?”
“贫道起初并未介入妖祸,是韦刺史再三拜访并引荐给陛下,贫道原本只想铲除妖孽,遂让韦刺史探寻龙眼所在,只要在龙眼作法设阵便能镇压妖祸。”
武则天正襟危坐:“此事本宫也有耳闻,陛下已在丈八沟寻到龙眼位置,而国师也做了法,为何妖祸非但没杜绝反而愈发猖獗?”
“回禀太后,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
“谁?”
“贫道不敢说。”
武则天眉间微沉:“但说无妨,无论事后谁追究于你,都由本宫为你担待。”
蓬锦抬起头,神色焦虑:“是,是当今国丈。”
“韦玄贞?”武则天听到此人名讳就面露不悦之色,“细细说来。”
“贫道前后在龙眼做了三次法,贫道虽说道行浅薄但要收哪些妖孽绰绰有余,可事后妖物继续出没并未有收敛迹象,因此贫道随即前往龙眼查看,发现留下的镇妖符咒被人擅自取走。”蓬锦忧心忡忡道,“经过贫道查证,取走符咒的正是韦刺史。”
“韦玄贞礼贤下士请国师出山,还将国师引荐给陛下,林林总总都是为平息妖祸,为何又要突然从中作梗?”
蓬锦欲言又止:“贫道在太后面前不敢有所隐瞒,贫道推测韦刺史请贫道出山恐怕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贫道获悉太后曾在朝堂之上严令文武百官不得妖言惑众,贫道斗胆揣摩,太后是不想妖祸导致人心惶惶,而韦刺史明知太后有意控制舆情却背道而驰,陛下封贫道为国师,外人看来是皇恩浩大,可却让天下百姓证实有妖祸存在。”蓬锦胆战心惊道,“韦刺史此举是借贫道之手与太后为敌。”
武则天听闻后不为所动,冷冷问道:“那国师又是如何所想?”
“贫道只想匡扶社稷为陛下与太后敬忠,一时愚昧被小人利用,触怒太后圣威还浑然不知,所以今日才前来求太后赐罪。”
武则天面无表情:“你确定取走镇妖符咒的人是韦玄贞。”
“千真万确,贫道可用项上人头担保。”
“韦玄贞此举有何用意?”
“妖案愈烈愈对朝局不利,也对太后不利,贫道斗胆推测,韦刺史是想借妖案诋毁太后威信,韦刺史是外戚,想要获得更大的权势就得逼太后还政,倘若太后因为妖案失德,韦刺史便,便……”
“便能逼本宫退居幕后,不再过问朝政。”
蓬锦头埋的更低,战战兢兢道:“贫道妄自揣摩之言,如若触怒太后贫道罪该万死。”
“国师受陛下恩赏,倘若真如同国师所言,韦玄贞得逞也对国师百利而无一害。”武则天意味深长问道,“为何国师要向本宫说起此事?国师怕本宫治罪难道就不怕陛下问罪?”
“贫道保的是社稷,此事上贫道问心无愧,可能稳定朝局的人,在贫道看来惟有太后。”蓬锦声色诚恳。
武则天沉声问道:“你出言逆君,可知是不敬之罪,按律当诛!”
“贫道当然知道,从贫道跪在此地的那刻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太后能安然无恙,贫道死不足惜。”
武则天眉头微微一皱:“本宫安然无恙?国师此言莫非另有所指?”
“贫道让韦刺史寻访龙眼,只是为了在八水交汇之处镇压妖邪,可陛下却命宋侍郎凿毁龙眼下的龙冢,那龙冢原本是用来阻隔八水相通,事后贫道才意识到事有蹊跷。”
“说下去。”
“贫道最后一次前往龙眼作法,见到韦刺史正命人向龙眼倾倒什么东西,那东西入水即化无影无踪,贫道曾询问过韦刺史,据他说是一些镇妖的法器,可贫道修行多年从未听闻过,事后才得知这些东西是韦刺史从一名胡商处秘密购得,而这名胡商太后应该有过耳闻。”
武则天越听越惊:“谁?”
“赫勒墩。”
“是他?!”武则天眉角一挑,“听闻此人是因为作恶多端,以至于天怒人怨被神罚而亡。”
“事情恐怕没有太后想的这么简单,事后贫道一直疑心,便偷偷从井沿取了一些粉末,贫道私下查验居然知道此物的来历。”
武则天连忙追问:“倒入龙眼的是什么?”
“畔茶佉花粉!”
武则天骤然起身:“你确定是畔茶佉花粉?!”
蓬锦一脸惊诧:“此物道家多用来炼制丹药,一般人不该知晓才对,太后为何熟知此物?”
“太宗驾崩前便服用过此物,本宫听太宗说过,畔茶佉花粉是西域奇珍,据说有延年益寿的神效,可太宗服用后不到一月便患痈疽之症龙御归天。”
“贫道修行不深,尚不明畔茶佉花粉真正的效用,但韦刺史将畔茶佉花粉倒入龙眼的举动可疑,贫道联想到宋侍郎被妖物所害的事,大致猜出韦刺史真正的意图。”
“韦玄贞此举意欲何为?”
“龙冢被毁导致八水想通,如若在龙眼倒入畔茶佉花粉,便会污染太液池的水源,假若畔茶佉花粉有毒……”
武则天恍然大悟:“他是想要投毒加害李唐皇室!”
“贫道只是推测并无证据,还请太后定夺,只是联想到宋侍郎和赫勒墩遇害的事,宋侍郎应该也是与贫道发现韦刺史的图谋所以才被妖物加害,至于赫勒墩多半是被灭口,如此一来,妖案似乎都与韦刺史和,和……”蓬锦欲言又止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你是想说,妖案与陛下也有关联?”
“贫道不敢妄自揣测,一切都请太后定夺。”
“陛下在宫中也是饮用太液池的水源,断然不会连自己都毒害,陛下应是被身边的人利用。”武则天心思缜密,处变不惊盯着跪地不起的蓬锦,“至于国师……”
“贫道愚不可及,差点铸成大错,请太后赐死。”
“国师一心忠君为国何罪之有,如今妖案未平,本宫还要依仗国师平妖,事后自会论功行赏。”
上官婉儿在殿外高声求见,武则天宣她入殿,见蓬锦跪在殿中,只静立一旁也不言语。
“国师对本宫坦诚相见,本宫也不避讳国师。”武则天对上官婉儿说道,“有何事要奏?”
“经略使易锦良入京,现在滞留在城外文昌观。”上官婉儿禀告,“而且易锦良还带了兵将。”
武则天漫不经心问:“带了多少人?”
“百余众。”
“他这个经略使怕是当到头了。”武则天笑意深邃。
“无谕擅自入京还私带兵马形同谋反。”上官婉儿上前一步轻声问道,“可需调派金吾卫前往文昌观缉拿?”
“与易锦良在一起的还有谁?”
“除了随行兵将外,还有他家眷顾玥婷和顾洛雪,还有……”上官婉儿瞟了蓬锦一眼,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武则天:“但说无妨。”
“秦无衣也在。”
“看来易锦良是来找女儿的。”武则天听闻后笑意变的更加深邃,“人都到齐了,想必文昌观一定会很热闹。”
“文昌观出现妖踪,不知何故接连两晚强袭易锦良等人,他所率军将已伤亡过半,如不出所料,今夜妖邪会继续攻击。”上官婉儿神色精明干练,“可需调派兵力增援?”
“贫道愿往。”蓬锦抬头掷地有声道,“除魔卫道贫道责无旁贷,恳求太后命贫道前去收妖。”
“文昌观的妖自然会有人收,就不用国师劳心劳力,国师忠心可昭日月,待妖案水落石出后自会重重封赏。”武则天云淡风轻对蓬锦说道,“国师如若无事可先行退下,不过今日殿中所言不得向他人提及。”
“贫道谨遵懿旨。”
等蓬锦离开后,上官婉儿忧心忡忡道:“妖物凶残,凭易锦良所率的兵将怕是熬不过今夜,太后若不发兵驰援,易锦良多半会命丧文昌观。”
“蓬锦救不了他,本宫也救不了他。”武则天意味深长淡笑,“有没有妖邪,易锦良都不可能活着离开文昌观。”
上官婉儿一脸震惊:“为什么?”
“你日后自会知晓。”武则天言语晦涩难明,“暂且不用去管易锦良,这里没有外人,本宫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请太后示下。”
“蓬锦刚才是来请罪的。”武则天将蓬锦所说一五一十告之上官婉儿,沉默了良久,“本宫想听婉儿一句肺腑之言,婉儿帮本宫想想,显儿到底有没有参与妖案?”
“当然没有。”上官婉儿极力摇头,“陛下刚刚继位,前有太宗的贞观之治,后有先帝与太后的永徽之治,陛下是想成为英主明君,难免在某些事上操之过急,有太后匡佐雕琢,假以时日陛下定能成为一代圣君。”
“可惜!”武则天摇头,神色颇为失望。
“太后可惜什么?”
“知子莫若母,本宫怀胎十月所生的骨肉,又有谁能比本宫更为了解,论仁孝显儿不及弘儿,论才情不如贤儿,聪慧乖巧又比不上旦儿,先帝立他为太子又命他继位称帝,本宫担心他败了李唐社稷才迟迟不肯放权,想必在显儿眼里定会诸帮埋怨记恨本宫。”武则天叹息一声道,“妖案是冲着本宫来的,无非就是想置本宫于死地,本宫多希望这位幕后主使就是显儿,他若能有这般魄力和谋略,本宫也没有什么再担心的,可惜,可惜不是他……”
“太后不必多虑,陛下也是被人利用,那韦玄贞居心叵测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上官婉儿愤愤不平道,“有两件事婉儿见太后这些天心力憔悴一直没通禀,现在看来必须要让太后知晓。”
“什么事?”
上官婉儿取出一份奏疏送到武则天面前:“这份是吏部考核升迁官员的名单,裴相久病卧床审核之事交由中书和门下两省,经考核无误后上呈陛下,三日前陛下已下旨恩准并命吏部立即对名册上的官员调派任命,按规制吏部需抄录一份送交太后审阅,可被陛下拦下说是太后身体有恙不便操劳。”
武则天接过名册徐徐展开,逐一细看上面官员姓名和官职,越是往后看眉头皱的越紧:“裴相可有看过这份名册?”
“婉儿派太医去探望过裴相,太医说裴相卧床不起就连言语都吃力,根本没精力过问政务,婉儿推想名册即便裴相看过也未必有心力审核。”
武则天声音低沉:“名册上大部分都是南北衙禁军官职。”
“上次李群满门被诛后,太后担心禁军哗变从而撤换了李群亲信将领,但由于一下裁撤三百多名,很难一时间补上空缺,加之这些官职都是关系京畿安危的重职,所以调换人选一直是由太后与裴相共同斟酌,但自从裴相和太后相继身体有恙后,此事便暂时搁置。”上官婉儿点头说道,“若不是在吏部见到这份名册,婉儿都不知道陛下已经委任。”
武则天看见名册上大部分人员都用红笔画圈:“这是为何?”
“这些人都是婉儿勾选出来。”
“他们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婉儿在吏部逐一核实过这些官员的考级,被红笔勾选的大多数都是碌碌无为之辈,更有甚者连功名都没有,但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上官婉儿迟疑片刻,欲言又止,“婉儿说出来,太后切莫动怒伤了身子。”
武则天抬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意识到手中名册不简单:“说!”
“这些人都与韦氏一族有关系,要么与韦家有血亲,要么就是和韦氏同气连枝的门阀士族子弟。”上官婉儿神色凝重道,“婉儿如若没猜错,这份名册怕是由韦刺史甄选,趁着太后与裴相身体有恙无力朝政的之机,火速任命提拔。”
武则天不怒反笑,将手中名册随手一弃,笑意中尽是鄙夷之色。
上官婉儿原以为武则天知道后会勃然大怒,一时不明武则天其意:“这份名册太后不可掉以轻心。”
武则天冷笑一声:“外戚乱政屡绝不止,东西两汉尤盛,前有吕雉只手遮天,后有窦漪房权倾朝野,看来这位当朝国丈还打算效仿吕窦专权。”
上官婉儿:“韦玄贞包藏祸心,罪大恶极,太后对其不可不防。”
“防?婉儿是让我提防一名跳梁小丑,岂不是说本宫与他一般见识?”武则天嗤之以鼻,沉声道,“且说吕雉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若没有吕雉问政也不会有后来的文景之治,再说窦氏虽干政,勤俭治国,继续奉行与民休息,削诸侯封地,平定七国之乱,他韦玄贞想效仿吕窦想得看看自己可有这等才智,干的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行,本宫何惧之有。”
“韦玄贞这等宵小之辈太后自然看不上眼,可婉儿就怕陛下……”上官婉儿欲言又止。
“陛下怎么了?”武则天正色问道。
“婉儿担心陛下亲小人疏贤臣,被韦玄贞蛊惑贻误朝政败坏涉及,加之太后和裴相有因病无法在旁提点匡正,难免会行差踏错。”
武则天何等敏锐,听出上官婉儿话中有话:“婉儿有话不妨直言,可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婉儿听闻今日在朝堂之上,陛下有意要封升韦玄贞为侍中,群臣议论纷纷进言劝阻,可,可陛下却一意孤行,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说,说……”
武则天脸色一沉:“他说什么?”
上官婉儿埋头不敢言语。
武则天凤颜潜怒,声色俱厉道:“说!”
上官婉儿一惊,怯生生回禀道:“陛下说天下都能交托给韦玄贞,区区一个侍中有算的了什么。”
武则天愣在凤座上,神色黯然:“他,他真是这样说的?”
上官婉儿连忙跪地:“千真万确,不过可能是陛下随口一言,太后不必动怒。”
“好啊,好啊……”武则天居然笑了,只是笑容中尽是失望,“李唐江山来之不易,多少将士埋骨黄沙才有今日这般盛景,先帝将社稷交到他手里,他却不知珍惜,也罢,既然不想当天下之主,我又何必勉强他。”
上官婉儿听出武则天弦外之音,顿时大惊失色:“陛下受谗臣蛊惑才一时乱了心智,信口之言太后不必当真。”
“本宫还在他都能被谗臣蛊惑利用,倘若有一天本宫不在了,他岂不是要将李唐江山拱手相送,本宫恪尽职守不忘先帝遗命,殚精竭虑一心为他守住社稷,而他呢,他堂堂君王竟因为一言不合便可弃江山不顾。”武则天深吸一口气,威仪毕现,“你替本宫传懿旨,去做四件事,现在就去!”
“婉儿听令。”
“第一件,传本宫懿旨,命左卫上将军季元宏从接旨即刻起,封闭京畿各个门禁,大明宫九门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斩!”武则天沉声说道,“命金吾卫宣文武百官前往含元殿候旨。”
“诺!”
“第二件,带上地上这份名册,汇同左卫上将军季元宏调派北衙禁军对名册上圈红的一干人等立即缉拿,不用交三司审办,以作乱犯上之罪斩于朱雀大街街口,令京兆府命京城百姓前往观刑。”武则天正襟危坐发号施令,“让陛下一同前往,登朱雀门亲自监斩。”
上官婉儿连忙从地上拾起名册:“诺!”
“第三件,第三件……”武则天思索片刻,“罢免韦玄贞豫州刺史一职,抄没家产全家流放钦州,立即成行。”
上官婉儿疑惑不解,武则天向来杀伐果断,不明为什么武则天能诛杀韦氏一族若干人等,却唯独会没处死罪魁祸首的韦玄贞。
“韦玄贞作恶多端蛊惑君心按律当诛,太后为何要放过他?”
“韦玄贞终究是国丈,显儿不给本宫颜面,但本宫不能扫了他一国之君的脸面,流放韦玄贞本宫也算是对显儿仁至义尽。”武则天声音冰冷如刀,“此去钦州山高路远,本宫不想再见到韦玄贞。”
上官婉儿心领神会,明白武则天没打算留韦玄贞活口:“韦玄贞家人如何处置?”
武则天冷声道:“黄泉路上多孤清,本宫也怎忍心见他妻离子散。”
“诺!”
“最后一件事,等陛下在朱雀门监斩后,带陛下来本宫这里。”
“是,是婉儿请陛下来,还是让禁军送陛下来?”上官婉儿战战兢兢问道,虽问的委婉但相信武则天能听出其意。
“你是担心本宫会迁怒于陛下?你放心,虎毒尚且都不食子,本宫又岂会加害自己骨肉。”武则天心力交瘁长叹一声道,“本宫会再给显儿一次机会,至于显儿能不能把握就看他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