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车上下来的妇人容色清秀,一袭白色氅衣衬出妇人雍容华贵之色,想必年轻时也是美人胚子,任凭岁月雕刻也未在其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妇人眉宇蓄满愁容,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顾洛雪快步迎上去,轻唤了一声娘,顾玥婷一时失态,抱住顾洛雪便放声大哭。
易锦良走上前,宽慰久别重逢的母女:“人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你就别在哭了,要是哭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还不是都怪你,洛雪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非要为她指婚。”顾玥婷没有半点埋怨顾洛雪,气都煞在易锦良身上,“你瞧瞧这孩子,这才短短数月整个人都变成什么样了。”
“娘,都是洛雪的不是,不该任性妄为,害的您与爹操心。”顾洛雪在顾玥婷怀里哭的梨花带雨。
“这几月你都去哪儿了,临走也不说一声,你可知这几月为娘每日以泪洗面,度日如年。”
“洛雪不孝。”顾洛雪一桩跪下。
“这是作甚,只要见你平安无事为娘就放心。”顾玥婷连忙将其拉起。
“临来时你可是说过,见到她以后要好好训斥一番。”易锦良在一旁苦笑,“慈母多败儿,她如此任性还不是让你给惯的。”
“幸亏雪儿安然无恙,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看你拿什么给我交代,雪儿不辞而别固然有错,但你这个当爹的也难辞其咎。”顾玥婷瞪了易锦良一眼,
易锦良虽然贵为经略使,可在顾玥婷面前非但没半点脾气,还像做错事的孩子,不停赔笑道歉:“怪我,怪我,早知今日就该都听你的,以后洛雪的事我再也不擅作主张。”
“让娘好好看看你,这几月真是苦了我雪儿。”顾玥婷轻抚顾洛雪脸颊,溺爱之情溢于言表。
“雪儿不苦,倒是这几月的磨砺让我站里不少见识。”顾洛雪抹去眼角晶莹,拉着顾玥婷的手久久不愿松开,“还结识了几位朋友。”
“她还给你寻了一位好女婿。”
“女婿?”
“爹。”顾洛雪满脸羞红。
顾玥婷破涕为笑:“能让你看上眼的如意郎君一定与众不同,什么时候也带来让娘瞧瞧。”
“您别听爹瞎说,就是一位朋友而已。”
“她这位朋友可不简单,为了救她单枪匹马破了我的军阵,而且器宇轩昂,举止得体。”易锦良在一旁对秦无衣赞不绝口,满眼柔情对顾玥婷说道,“雪儿这挑人的眼光倒是像极了你,当年你可也是千挑万选才挑中了我。”
“为老不尊,你堂堂经略使,要是让人看见你这得意忘形的样子成何体统。”顾玥婷虽是苛责,但脸上也露出笑容。“这么说起来,雪儿的朋友还在山……”
顾玥婷说到一半停下,抬头望向天际,清澈见底的双眸追逐着在云端忽隐忽现的那道金光。
“鹰……”顾玥婷神色透着疑惑之色,“隆冬的京城怎会有鹰扬。”
“鹰是几月前出现的,说来也怪,这只鹰仿佛有灵性,总是如影相随跟着秦大哥。”顾洛雪也见到了鹘鹰熟悉的身影,“还有好几次,都是这只鹘鹰及时出现才让我们化险为夷。”
“秦大哥?”顾玥婷的视线始终跟随翱翔的鹘鹰,若有所思问,“可是你那位朋友?”
顾洛雪点点头。
“在岭南多有飞禽出没,也未见顾娘这般好奇,莫非这只鹰有不同寻常之处?”易锦良不解问。
“好久未来长安,深冬少见鹰隼掠空一时好奇罢了,加之此鹰啼鸣畅叫扬疾让我有些不适。”
易锦良爱妻心切,一听便要弯弓搭箭想将鹘鹰射落下来。
顾玥婷按在弓箭上,和颜悦色对顾洛雪说道:“我与你爹有话要说,雪儿先到山上等为娘,几月不见娘还等着你说说这几月的见闻。”
等顾洛雪上了山,易锦良上前拉住顾玥婷的手:“你还是别上山了,雪儿你已经见到,你大可不必再担心她安危,我还是派人护送你先行回去?”
顾玥婷心思缜密:“山上出了什么事?”
易锦良见隐瞒不住,将昨夜有妖物来袭一事和盘托出:“我担心妖物在入夜后会继续来犯,我已命人在后山天堑布防,为夫不想顾娘以身犯险。”
“雪儿还在山上,明知有险情我能一走了之。”顾玥婷临危不惧,“京城妖案我也有所耳闻,你初入长安便遭逢妖物袭击,你认为这只是巧合?”
易锦良无言以对,好似无论何事都在顾玥婷面前极其顺从,迟疑了良久才小声将顾洛雪已牵连进妖案,以及秦无衣告诫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告之顾玥婷。
顾玥婷一听大惊失色,厉声苛责易锦良:“我明明告诉过你,让你入京前权衡清楚,你非要一意孤行,现在可好?雪儿深陷其中不说,你也被牵扯进无妄之灾。”
易锦良叹息一声。“为夫心里也清楚,此番不该贸然入京,没听顾娘所劝也是迫不得已。”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于事无补。”顾玥婷很快平复下来,一边与易锦良拾阶而上,一边郑重其事问道,“我嘱托你的事可想好了?”
易锦良一时语塞:“容为夫再想想。”
“你还要想到什么时候?到现在你还不能明辨是非?”顾玥婷心急如焚道,“我再问你一次,到底是易家安危重要,还是你的官职重要?”
易锦良犹豫不决道:“顾娘或许多虑了,为夫忠于社稷别无二心,陛下和太后圣明独照,又岂会对为夫诸多猜疑,顾娘让为夫向太后辞官归隐,实在太过唐突,一来为夫无过无责,贸然辞官在太后面前说不出缘由,二来为夫也想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说到底你就放不下眼前富贵!”顾玥婷加重声音,“我问你,你出任经略使多年,可有贪赃敛财?”
“你我夫妻多年,为夫是怎样品性,顾娘难道还不知。”易锦良正义凛然道,“顾娘一直教导为夫淡名忘利,这几十年为夫可有收取半枚不义之财?”
“那我再问你,可贪女色?”
易锦良一怔,从他在顾玥婷面前的举止就不难看出是惧内之人,一脸无辜道:“顾娘此话从何说起,你我伉俪情深,为夫又岂会是移情别恋的薄情之人,再,再说,锦良就是真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你为官多年,官声又如何?”
“为夫任期内一心为民,岭南道百姓安居乐业,为夫官声清誉爱民如子,有目共睹。”
“这么说起来,你受百姓爱戴拥护?”
易锦良陪上笑脸:“都是顾娘的功劳,没有顾娘从旁辅佐,为夫一介武夫又岂能治理教化百姓。”
“钱财你不贪,女色你不进,我问你,你当这个经略使图的又是什么?”顾玥婷沉声问道。
“图,图什么?”易锦良半天没反应过来,“为夫所图当然是匡扶社稷,效仿先贤青史留名。”
“糊涂!”顾玥婷长叹一声,“你偏安一隅,又手握重兵,不贪赃,不好色又官声清廉,你自诩忠义之臣,殊不知在别人眼中你是别有用心。”
易锦良一愣:“为夫能有什么用心?”
“为官者离不开名利,你有万民敬仰的名誉,却不贪图财利,那么你所图就是权力,你已经身为经略使,再往上能满足你的恐怕就只有天下江山。”顾玥婷语重心长道,“难不成你还打算谋朝篡位不可?”
易锦良一惊:“为夫断无此念。”
“你有没有不要紧,但他人会以为你有,只要有一人说你图谋不轨,你就难证清白。”
易锦良据理力争:“为夫忠心可昭日月,即便有好事之徒搬弄是非,太后也不会相信。”
“易郎功勋可能与萧何相比?”顾玥婷问道。
“汉时萧相,上镇家国,下抚百姓,为不世良相,为夫愚钝,岂能与萧相相提并论。”
“论恩宠,易郎倒是与萧何不相上下,可萧何却知居安思危,顾娘敢问一句,易郎深信太后会信你忠心,可这些年无论大小战事,可遣派过你出征?”
“没有。”
“易郎就不问自己一句,既然太后对你信任有加,为何只委你重兵却从来不启用于你?”
易锦良一时语塞:“还请顾娘明示。”
“太后对你早就有所提防,只是易郎还浑然不知罢了,你若真要效仿先贤,也该向萧何自污名节。”
“自污名节?”
顾玥婷娓娓道来,汉高祖刘邦率兵亲征叛军,萧何在后方筹措粮草,每次有军粮送到,刘邦便会询问萧何在长安举动,获悉萧何一如既往爱民如子,安抚体恤百姓后刘邦便沉默不语。
事后萧何得知此事,连忙命人强取豪夺百姓田宅,一时间百姓怨声载道,门口不解问萧何此举何意,萧何告之,自己公位到百官之首,再往上就是皇位,几十年一如既往深受百姓爱戴,可落在君王眼中却有携民篡位的意图。
只能自污名节让君王安心,果不其然,刘邦班师回朝时百姓拦路状告,刘邦闻听始末后非但没罚反而赏了萧何。
“伴君如伴虎,易郎为何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顾玥婷苦口婆心道,“如今朝局不明,陛下虽登基继位,但乾坤还握着太后手中,倘若陛下亲政,那易郎就会被视为异己,今日有多荣耀,他日便会有多凄凉。”
“可,可太后一时半会……”
“易郎是在赌,而且还是拿着易家上下百口性命在赌。”顾玥婷心如明镜道,“易郎赌不起,也输不起,为何不就能听我之言,现在辞官还能全身而退。”
易锦良犹豫不决。
“易郎学不来萧何的自污名节,因为太后太了解你,你根本不是贪钱敛财之人,你效仿萧何只会让太后认为你别有用心,放眼古今,所有拥兵自重的人又有几人落下善终。”顾玥婷握住易锦良的手,“我与你夫妻一场,求的向来不是荣华富贵,只愿家人平安。”
易锦良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也罢,都听顾娘所言,再说雪儿也在宫中见过太后,两人言谈中太后已知她身份,等我处理完手里的事,为夫便依你进宫请辞。”
顾玥婷突然停下脚步:“雪儿见过太后?!”
“前些日子的事,是雪儿告诉我的,不过雪儿还算机灵,装着没认出太后。”
“雪儿在调查妖案,太后知道她是你骨肉,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让其继续调查……”顾玥婷骤然一惊,“易郎此次入京所办之事,顾娘不问,但等到事情办妥后,易郎立即返回岭南。”
“顾娘不是让为夫进宫辞官吗?”
“现在这官不能辞!”
易锦良一头雾水:“为何?”
“妖案牵扯都是皇室之人,就连先帝也在其中,太后要的是妖案真相,但这个真相太后绝对不会公之于众,所有参与妖案调查的人,太后一个也不会留!”
“此事为夫也想到了,所以只能暂且让雪儿留下继续调查,等水落石出之后,为夫再向太后求情,太后念及旧情定会网开一面。”
“糊涂!你与太后那点旧情比的上江山社稷?易郎远不及我了解这位太后,她名字雪儿身份,若真顾念与你情义,就该在雪儿涉足未深之前让她抽身,太后故作不知可见已有了主意,非但雪儿难脱身,恐怕易家也会被牵连。”
易锦良一听慌了神:“顾娘可有化解之策?”
“易郎手中兵马便是化解之策。”
“顾,顾娘是让为夫拥兵自重?!”
“易郎手中兵权才是能换雪儿安平的筹码,此次入京易郎切莫入宫,办完事后立即与我回岭南,雪儿不归,易郎也不交兵权,妖案已让朝局动荡,太后绝对不希望还有其他变故,你手中几十万兵马自然会让太后掂量轻重。”
“拥兵自重岂不是形同谋反?!”易锦良胆战心惊。
“那也得看事态如何发展。”顾玥婷波澜不惊道。
“顾娘有什么高见?”
“太后将几十万兵权交到你手中,是为了以策万全,如今陛下登基继位,军国大事皆有太后进取,陛下想要亲政缺的便是兵权,妖案虽然凶险但也是契机,从目前所发生的妖案来看,矛头都指向太后,这也是为什么太后会极力掩饰妖案的原因,倘若易郎能助陛下亲政,自然是奇功一件,陛下倒是巴不得妖案被公之于众,倒时太后无权自然也不能只手遮天。”
易锦良一怔:“顾,顾娘之意,是要为夫与太后为敌?!”
“易郎念及与太后恩情,可太后却并未看在眼里,与其愚忠还不如审时度势。”顾玥婷镇定自若道,“易郎不是想名留青史,眼前就是最好的机会,你进可匡扶陛下,退能裂土为王。”
易锦良犹豫不决:“兹事体大,容,容为夫好好斟酌。”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顾玥婷叹息一声,“雪儿和易家安危全系于你一人之身,你若再优柔寡断后患无穷。”
易锦良忧心忡忡道:“太后独掌乾坤,即便为夫手握兵权,也远不能与之抗衡。”
顾玥婷虽是女儿身,但气势魄力远是易锦良难以企及,临危不乱道:“我不是让易郎起兵谋反,而是作壁上观,谋定而后动,易郎只需依我所言,返回岭南按兵不动便可,至于釜底抽薪的事交给我来办。”
易锦良深思熟虑良久,终是点头默许:“一切都依顾娘之见。”
两人上到山门,一直等候的顾洛雪迎了上来,挽住顾玥婷胳臂:“爹就是偏心,数月未见雪儿也不见有多思念,这才几日未见娘却这般牵挂。”
“贫嘴。”顾玥婷淡笑。
易锦良留下她们母女闲聊,自己返回后山监督防务。
顾玥婷看见顾洛雪手中所持月渎:“娘赠你的宝剑呢?”
“雪儿学艺不精,临阵迎敌时被人一刀斩断。”顾洛雪满脸歉意。
“哦。”顾玥婷有些吃惊,“那方宝剑可是稀世神兵,能被人一刀碎断,想来此人手中兵器也非凡品。”
“是一把东瀛神兵,名为影彻。”顾洛雪点头说道,“而且持刀的人身手也异常高超,幸亏是朋友,若是敌手雪儿恐怕连他一刀也未必能招架。”
“你与持有影彻的人是朋友?”顾玥婷更加好奇。
“此人叫羽生白哉,是遣唐使团的武卫,雪儿在京城与之结识。”
顾玥婷笑意深邃:“武卫……”
“娘,你笑什么?”
“你爹说你这几月磨砺长进不少,我起初还不信,没想到你居然与影彻的主人成为朋友,有机会也给为娘引荐引荐,为娘也想见识见识影彻主人的风采。”
“这有何难,等回到京城雪儿便带娘去见他。”
“你怎么会得到月渎?”
顾洛雪惊诧不已:“娘也识得此剑?”
“先秦名剑,可惜毁于战乱,此剑断成两截,后来听说被一位神匠开炉重炼,才让这方神兵重见天日。”顾玥婷从顾洛雪手中接过月渎,拔剑而出,月渎冉冉剑辉呼之欲出夺人心魄,“此剑怎会被雪儿所得?”
“是一位朋友所赠。”
“又是朋友。”顾玥婷笑意甚欢,“你这位朋友定是富可敌国吧,此剑价值连城都能赠送给你。”
“娘猜错了,雪儿这位朋友虽是女流之辈却英姿飒爽,豪气干云,与雪儿性情相投,一见如故,她有一剑室,里面珍藏不少天下名剑,见雪儿宝剑碎裂,便取月渎相赠。”
“雪儿来京城才短短数月,竟可结识这么多朋友,而且个个都非比寻常,等日后为娘见到这位赠剑之人一定要好生感谢。”顾玥婷也对月渎爱不释手,交还给顾洛雪的时候再三叮嘱,“先秦神兵可遇而不可求,你有如此机缘得此兵器定要百般珍惜,据说重炼此剑的神匠不惜毁掉三把宝剑就为重铸月渎。”
顾洛雪越听越有兴趣:“娘真是见多识广,居然也知道月渎的来历,这么说娘一定认识铸剑之人?”
““六指神匠”苏十安,此人非但铸剑之术登峰造极,就连剑法也出神入化,娘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苏十安能一人驭九剑,而且没把剑都是削铁如泥的旷世神兵,可惜此人已成绝唱,世间再难有苏十安锻造的兵器。”
顾洛雪若有所思:“原来猴六的真名叫苏十安。”
“猴六?猴六又是谁?”顾玥婷不解问道。
“猴六就是娘口中的苏十安,雪儿在甘州的瑞西堡见过他,只不过当时他改名换姓,认识他的人都称其猴六。”
“你,你见过苏十安?!”顾玥婷骤然一惊。
“见过,初识还以为他只是一无是处的赌徒,没想到在扁都口阻击吐蕃大军时视死如归何等威烈。”
顾玥婷有些茫然:“不可能啊,苏十安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雪儿听他说过,五年前他遭遇兵祸,带着怀有身孕的娘子侥幸生还,从此便失去了斗志,浑浑噩噩靠赌钱麻痹自己。”
顾玥婷眉头一皱,连忙追问:“苏十安现在身处何处?”
顾洛雪抚摸手中月渎,心怀敬意道:“为护瑞西堡流民免受吐蕃铁骑践踏,他与众位自告奋勇留下的人在扁都口坚守一夜,战至佛晓英勇就义。”
顾玥婷听的有些出神,得知苏十安战亡扁都口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娘,雪儿已有许久未与您切磋,虽娘未在身边督促,但雪儿从未荒废过剑术。”顾洛雪兴致勃勃说道,“不如今日娘指点雪儿几招。”
顾玥婷望着远处道观的屋檐出神,顾洛雪唤了好几声才让她回过神,心不在焉点点头,余光还瞟着停歇在屋檐上那只鹰,自从上山到现在,这只鹞鹰始终注视着她。
鹰眸中透出的敏锐和犀利让顾玥婷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和鹞鹰一样注视顾玥婷的还有秦无衣,倚在凉亭边远远眺望,鹞鹰不会无缘无故啼鸣,而且也不是在示警,秦无衣很诧异,远处那位身披氅衣的妇人为何会引起鹞鹰的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