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衣走出佛堂,见到武则天在一名宦官的侍奉下离开内苑,远远站在花圃边的顾洛雪还冲着武则天招手挥手,落在秦无衣眼里又多了一丝惶恐。
走到顾洛雪身边,她好似对在佛堂中偶遇的妇人特别有兴趣,一直目睹她身影消失在宫墙深处,就是那刻,顾洛雪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整个人瘫软的靠在墙上,急促的呼吸让胸口不断起伏。
秦无衣诧异:“怎么了?”
“佛堂里的人就是太后!”
“你知道?”
“我是单纯但不是傻。”顾洛雪白了秦无衣一眼,“宫女奴婢又怎能在宫中随意走动,而且还敢在外人面前谈论太后秘事,再说佛堂是依照感业寺所建,除了太后之外还有谁敢来此礼佛。”
秦无衣忽然发现自己低估了顾洛雪:“你几时猜到的?”
“我见太后妆容时就猜到了,不施粉黛又是素服,像是大明宫就是她的家,除了太后还能有谁。”顾洛雪战战兢兢说道,“让你抄经你就抄,认识你这么久,你连神魔都敢逆,这天底下除了太后之外,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能让你有所忌惮的人。”
秦无衣苦笑:“这么说你刚才的举止都是装的?”
“不装行吗?”顾洛雪心有余悸说道,“我若不装,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我可就只有一个脑袋,在太后面前越是傻越是安全。”
秦无衣回想起顾洛雪出去前还专门折返叮嘱武则天,原本以为只是她的无心之举,没想到自己和武则天都看走了眼:“你什么时候变的这般狡诈?”
“这怎么是狡诈,我当时可是硬着头皮在太后面前装傻充愣,再说……”顾洛雪看向秦无衣不以为然道,“再说就算是狡诈那也是跟你学的,近墨者黑可是你说的。”
秦无衣无可奈何摇头笑道:“就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洛雪胸有成竹:“应该不会的,太后哪儿能记住我,过几天就忘了。”
“你还不够了解她,她和我在一件事上倒是挺像。”
“什么事?”
“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会对人袒露心扉,这一点我要比她好,至少我身边还有朋友可她没有,能向一个自己信任的人开诚布公是件很愉悦的事,她从才人到皇后再到现在的太后,就是因为她从未信任过任何人,现在让她遇到你又怎么遗忘。”
顾洛雪顿时慌了神:“那,那我该怎么办?”
“避是避不开了,不过你也无须担心,她早晚还会再召你进宫,她与人明争暗斗一辈子,最不喜心机重的人,并非如你所想,越傻越安全,你越是率直单纯越能让她青睐,还有!千万记住,再不能像今日心存侥幸,你能瞒过他十次、百次,可但凡有一次让她发现你是装的,别忘了,她可亲口告诉过你,她是一把刀,而且还是一把沾染过无数人血的刀,绝对不会介意再沾染上你的血。”
顾洛雪诚惶诚恐点头,交谈间迎面来了一名宦官,为两人领路到了染院,主事的主薄已在门口恭迎。
“少府监已传过话,让卑职全力协助上官。”
秦无衣将颜料递给主薄,单刀直入问:“可辨得此物?”
主薄细看一番点头:“是染院的颜料。”
秦无衣再问:“你确定?”
“回禀上官,染院属少府监,掌织造锦绫纱绢等各类丝织物,院中分颜制、扎染、裁造、文绣等工种。”主薄肯定点头,“上官所出示的颜料正是出自于颜制院。”
秦无衣让主薄传来颜制院的司使,连同司使一同前来的还有其余六人,秦无衣让司使辨认,也得到相同的答复。
顾洛雪追问:“每月颜制院能制多少颜料?”
“各色颜料十车。”司使对答如流,“红色颜料耗费大于其他因此会多备三车。”
一旁的主薄恭敬道:“敢问上官,是从何处获得这些颜料。”
“在宫外,具体的地方你们不用知道。”
秦无衣话音刚落,主薄和司使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扑通一声跪地:“上官明鉴,染院规制森严,每日所产颜料均登记在册,绝无遗落和私藏。”
顾洛雪不解:“不就一些颜料,你们为何如此惶恐?”
“上官有所不知,染院颜料制作工艺是宫廷秘方,色泽艳丽贵雅,遇水不溶是市井颜料不可比拟的,只供皇室以及朝中官员服饰、妆容所用,绝对不会私传到宫外。”主薄战战兢兢说道,“唐承隋制,染院的颜料平民不可用,违者处流刑,私运交易颜料更是死罪。”
顾洛雪疑惑不解:“这么说,染院的颜料不可能在宫外出现?”
“关系身家性命,染院上下连同监管官员和工匠同三十七人,若有一人出错其余所有都会连坐,没人敢胆大包天做出私运颜料出宫。”
秦无衣:“你们不做不代表其他人不做,也有可能是宫外的人仿制染院颜料呢?”
“绝对没有这个可能。”司使指着跪在身后的六人,“颜料制造工艺一共有六道流传,分别由他们监制,为确保秘方不外泄,这六人只负责其中一道工序,即便日后离宫也无法获悉完整秘方。”
顾洛雪深思熟虑说:“此举也有弊端,若有人将监制不同工序的离宫工匠召集在一起,岂不是就能获得秘方。”
主簿解释:“上官有所不知,颜料院的六道工艺都是子承父业,绝不外传,在宫中供职的匠人不会铤而走险。”
秦无衣让主簿取来登记在册的颜料库存本,一一查看后发现果真每日所产颜料都有记载,何人领取,用来制造什么,所剩多少均巨细无遗记录。
顾洛雪让司使清点库存,也和记薄上的数量吻合。
秦无衣眉头紧皱,从井壁上附着的颜料来看,曾有人向水井中大量倾倒颜料,而唯一产出颜料的染院并无缺失,一时间秦无衣也对颜料的来源疑惑不解。
顾洛雪目光落在跪地不起的司使身上:“你掌管颜制院,具体都负责什么?”
“下官监察颜料制作各道工艺,确保其中无纰漏差错。”
秦无衣抬头,听出顾洛雪言外之意,意味深长问:“就是说,除了各自负责不同工序的六人外,你也知道每道工序的制作详情?”
“正是。”
顾洛雪围着司使走了一圈:“那你是唯一一个知道颜料完整秘方的人,不用其余六人,你也一样能私下制作出颜料。”
司使一听顿时满脸惊恐:“卑职不敢,卑职原先在少府监的左尚署任职,掌朝中百官及皇室车銮,半年前因颜制院司使亡故才调任到此,对于颜料工艺并不精通更别说是私制。”
主薄在一旁说道:“卑职愿为司使担保,绝无私制一事,因为颜料工艺和秘方需数年才能掌握,司使才接任此职断然做不出。”
“前任司使亡故?”秦无衣目光敏锐,“何时离世?”
主薄:“正月初八,卑职与前任司使供职多年私交甚好,突闻噩耗还亲自前往拜祭,刚巧那天是腊八节,所以卑职记得清楚。”
“腊八节?!”顾洛雪一怔,转身看向秦无衣,“宋侍郎也是在这天遇害。”
秦无衣也想到这一点,从主薄那里要来前任司使的住址,回曲江打算叫上羽生白哉和聂牧谣一同前往调查,婢女却告诉他们两人去了严业寺听慧云禅师开坛讲经。
秦无衣只能和顾洛雪前去,依照主薄所说的住址,司使在城中街市有一间胭脂铺,两人找到时看见铺中人头攒动,全是前来购买胭脂的女子,整条街上其他胭脂店不及此处生意一半好。
在铺中来回忙碌的妇人是一名妇人,秦无衣望着她鲜红的唇色若有所思,在对面的茶铺坐下,让顾洛雪前去买了一盒胭脂,回来与井壁中获取的颜料对比,色泽竟完全一样。
秦无衣唤来茶博士,指着店铺中的妇人问:“她是这间店的店主?”
茶博士点头。
“为何她家生意如此兴隆?”
“她家郎君在宫中的染院供职,在世时慕名前来的惠主就多。”茶博士一边倒茶一边说道,“说来邪性,她家郎君几月前亡故,按理说生意会一落千丈,可没想到生意却更好。”
顾洛雪漫不经心问:“有什么邪性?”
茶博士压低声音:“她家郎君突然离世,头七都没过,死的第二天就被草草入殓埋葬,不久后她请了几个方外之人到家中做法,但又不是超度的法门,具体做了什么在下也不知,可就从那以后不久,她家的生意简直好的不行。”
秦无衣默不作声饮茶,一直等到胭脂铺打烊才带着顾洛雪走了进去,正在关门的妇人连忙迎上来招待客人,当看见顾洛雪亮出的大理寺腰牌时,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慌乱的神色被秦无衣捕捉到,知道眼前这个妇人一定隐瞒了什么,示意妇人先把门关上,自己径直走到后院,刚入院秦无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向来对这个味道极为敏感,环顾一圈后院被收拾的干净整洁,一时间看不出有何异样。
妇人关上门紧随其后进了后院,怯生生问道:“两位官爷为何事登门?”
秦无衣目光来回在院中搜索:“染院的颜制院前任司使是你什么人?”
“是民妇郎君。”
“何时离世?”
“正月初八。”妇人一边说一边拿起扫帚清扫院落。
顾洛雪细问:“因何亡故?”
“我家郎君嗜酒,正月初八醉酒跌入河中溺水而亡。”妇人言辞闪烁,始终埋头扫地不敢去看面前二人。
秦无衣看了一眼就知妇人有所欺瞒,但注意力并没在妇人身上,依旧在探查那股只有他才能闻到的血腥味源头。
顾洛雪:“听说司使亡故才一天就下葬,为何如此匆忙?”
“郎君的尸身在河中被打捞上来,若不尽早下葬民妇担心尸身有损。”妇人回答牵强。“民妇与郎君感情深重,不愿见他尸首不全。”
顾洛雪厉声:“头七未过你便草草收敛亡夫,看起来你对郎君情义并没多深,如此匆忙难不成是你做贼心虚,谋害亲夫怕东窗事发。”
“官爷此话让民妇如何担得起。”妇人眼圈一红,面露悲怆之色 ,“我与郎君情投意合,街坊邻里无所不知,郎君亡故让民妇悲愤欲绝,若不是家中还有老小要供养,民妇早就追随郎君而去。”
秦无衣看了顾洛雪一眼,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自然瞒不过他一双鹰眸,妇人声泪俱下是真的动了追思之情。
“院子这么大,干嘛只扫你身前这处?”秦无衣忽然问道。
妇人一怔,向旁边移了少许,指着内屋说道:“两位官爷不如进房再说。”
秦无衣望向妇人所指的内屋,慢慢回移到妇人身上,浅笑道:“你脸上有东西。”
妇人连忙抬手擦拭。
“擦不掉的,就像是刻在你脸上,是四个字。”秦无衣目光深邃,“欲盖弥彰。”
妇人身子僵直住,下意识将头埋的更低。
秦无衣已不去看她,视线越过妇人看向她身后的砖房,秦无衣走了进去,距离砖房越近妇人脸上的惶恐越深,而那股血腥味也随之加重。
从进屋到现在,妇人神色慌乱,手足无措,始终站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就是想挡住身后的这间砖房,里面放着一些杂货,秦无衣来回走了几步,就听见脚下传来声响不均,用力跺脚便清楚听到空洞的声音,再抬头看向妇人时,她早已吓的惊慌失措。
秦无衣蹲下身很快便找到掩藏在干草下的暗格,打开后就看见台阶通往漆黑的地点,从地下迎面袭来一股腥风。
秦无衣举着火折下去,顾洛雪押着妇人紧随其后,等秦无衣点燃下面的烛火才看清这是一处宽敞的地窖,里面堆放着制作颜料的工具和原料,靠墙的两个空木桶里附着干涸的血渍,血腥味就是从里面传出。
秦无衣埋头一闻并不是人血,在桶沿找到一撮动物的毛发,回身对顾洛雪说道:“是鹿血。”
顾洛雪也在另一处角落的木桶中发现半桶胭脂,色彩以及光亮远胜于市井和西域所产,大吃一惊:“前任司使在私制颜料!”
妇人见事情败露,扑通一声跪地。
顾洛雪沉声问道:“看起来你与司使合谋,利用司使所掌握的染院秘方制作颜料贩卖谋利,你可知这是死罪!”
“私制颜料不假,但未必是用来谋利。”秦无衣摇头冷静说道:“染院的颜料明令平民无权使用,司使是唯一知道完整配方的人,他又在京城开了胭脂铺,瓜田李下难免会让人议论,他即便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明目张胆贩卖。”
顾洛雪指着桶中的胭脂:“人赃俱获,分明就是司使以权谋私,难怪胭脂铺能日进斗金。”
秦无衣在地窖环顾一圈:“染院的颜料价值不菲,位高权重的人都由宫中染院提供,平民百姓即便想要也买不起,司使就算有能力私制也是有价无市,万一被发现还会人头落地,司使不会愚蠢到做一件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妇人胆战心惊:“官爷明鉴,郎君的确没有私贩染院颜料。”
顾洛雪还是不解:“那桶中胭脂成品又作何解释?”
妇人欲言又止,只听见从她嘴中传来牙齿磕碰的声音。
“也不难理解,司使在世时胭脂铺生意就不错,应是司使所调配制作的胭脂与众不同,但并非是照搬染院秘方,亡故后他娘子才发现地窖中所剩胭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售卖,而这批胭脂却是根据秘方配制,绝非市井货物能与之相比,因此胭脂铺在后来生意大好。”秦无衣看向跪地不起的妇人,“我推测可有错?”
妇人瘫软在地上,一个劲磕头求饶:“郎君突然亡故,家中断了生计,还有老小需要供养,民妇也是万般无奈才,才……”
“你所卖的是什么胭脂我没兴趣,我只想知道,司使为何会大量制造颜料,他在宫中任职多年,如依你所说,他与你情深意重,断不会做出危及家人的事。”秦无衣走到妇人面前,“除非是有人授意他这样做,我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妇人声泪俱下,但犹豫不决迟迟不肯开口。
背在妇人后背襁褓中的婴儿被惊醒,哭啼声回荡在地窖,一旁的顾洛雪动了恻隐之心。
“无论你知不知情,你都售卖了染院的颜料胭脂,依唐律罪可处死,你若再知情不报,连你孩儿也会受此牵连。”顾洛雪苦口婆心说道,“而且司使的死恐怕也和这批胭脂有关,你若是说出实情,还能为亡夫讨回一个公道。”
妇人权衡再三,终是开了口:“是,是宋侍郎让亡夫制作。”
顾洛雪一惊,转头去看秦无衣,发现他反应平淡:“你,你早就知道了?”
“两人死期都在同一天,足见两人或多或少都有关联,而且在井壁发现颜料,司使能制作却无法进入丈八沟,但宋开祺可以,这就不难猜到让司使制作颜料的人是宋开祺。”秦无衣一脸平静说道,“我只是想从她口中证实一下。”
顾洛雪接着盘问妇人:“你可知道宋侍郎为何要让司使私制颜料?”
“民妇不知,几月前宋侍郎微服到访与亡夫在家中密谈,我见宋侍郎神色严峻,心知恐怕有要紧的事便在窗外偷听。”
“宋侍郎都说了什么?”
“宋侍郎向亡夫问及颜料的事,并让亡夫私下为其制作十桶,原料由宋侍郎提供,并向亡夫保证不会让其被牵连,还给亡夫留下数额惊人的酬劳。”妇人埋头说道,“亡夫是重情义之人,当年受宋侍郎提携才能入宫任职,亡夫为报恩答应此事,但固辞了宋侍郎的酬金。”
顾洛雪从地上扶起妇人:“地窖中还剩一桶,就是说其余九桶都交给了宋侍郎?”
“交给宋侍郎的只有两桶。”妇人直言不讳说道,“民妇担心此事会连累亡夫,私下询问过颜料用途,亡夫也不知详情,只说宋侍郎是为了测水文。”
“测水文?”顾洛雪疑惑不解,“用胭脂怎么测水文?”
“宋侍郎也没告诉亡夫,是亡夫自己猜出来的。”
秦无衣沉声问:“何事让司使有这种猜测?”
“宋侍郎让亡夫将其余的五桶分别倒入京城外的渭、沣、涝、潏、滈五河中,具体缘由宋侍郎并没说,亡夫推测宋侍郎掌水部,监测水文以及水流速是其职责所在,染院的颜料不溶于水,倾倒在河水中会 顺流而下,只要在下游观测到颜料再结合时辰便能推算出水速和流向。”
秦无衣联想到在宋开祺密奏残片中看到的那些红线,宋开祺分明是标明了长安城下地下河流向分布。
“不会这么简单,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宋开祺执掌工部,倘若是为了勘查水文,行事大可不必如此隐蔽,更不用亲力亲为,他密见司使向河水中倾倒颜料一定还有别的动机。”
妇人深吸一口气,像是打定主意:“民妇还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什么事?”
“亡夫并非溺水身亡。”
顾洛雪一惊:“那,那司使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亡夫是遇害而死。”
顾洛雪:“司使被谋害丧命,你作为她娘子为何不报官?”
“不是民妇不报,是不敢。”妇人战战兢兢答道。
秦无衣冷声问:“是何人加害司使,为何让你如此忌惮?”
“民妇也想为亡夫讨回公道,若真是人,即便是皇亲贵胄,民妇也要赌上性命为亡夫伸冤。”
“不,不是人?”顾洛雪听出妇人弦外之音,“那,那是谁谋害的司使?”
妇人声音和表情一眼惊恐:“河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