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子午峪向北驾马疾驰十里,隐约就能看见山林间的草庐,和上次来这里不同,深山草庐门可罗雀没有往日车水马龙景象,推门进去就看见坐在轮椅上的柳长清。
见到秦无衣时,柳长清没有太多反应,但依旧和上次执意从轮椅上吃力起身恭迎。
“贵主别来无恙。”
“先生无须多礼,无衣此次前来只是想向先生讨一杯茶……”秦无衣说到一半,见面前的木几上不多不少刚好放着两个茶杯,一旁的火炉还煮着雪水,“先生在等人?”
“贵主来的正是时候,昨夜院中桃花初开,长清亲自摘取用来烹茶,桃香能去茶苦。”柳长清提起水温刚好了水为秦无衣沏上茶,“请。”
秦无衣一怔:“先生知道我会来?!”
柳长清浅笑:“长清一介凡夫俗子又岂有预知后事的本事,只是上次贵主说过,闲暇之余会再来品茗,贵主的话长清不敢怠慢,自从上次与贵主辞别后,我每日都会温好茶水等贵主归来。”
“先生有心。”秦无衣心中暗暗惭愧,自己随口一句竟让柳长清一直挂念在心。“来而不往非礼也,上次品过先生的茶,这次无衣特意带了一壶酒。”
秦无衣落了座,柳长清才坐下,他对秦无衣的那份谦卑毫不做作,全然是发自肺腑,这让秦无衣始终疑惑不解,不明柳长清为何对自己这般恭敬。
一旁侍奉的婢女连忙阻止:“我家先生昨夜为等初开的桃花,在雪夜熬守一夜,染了风寒之症加之本身又有劳疾不便饮酒。”
“贵主面前不得无礼。”柳长清低声苛责,“取酒杯来,能与贵主对饮是长清所盼幸事,别说区区风寒劳疾,就是舍命陪君子也在所不惜。”
“先生无须勉强,是无衣考虑不周,品茗饮酒贵在心境,能与先生案前畅聊,即便是凉水也别有滋味。”秦无衣劝阻。
“说来贵主见笑,这婢女管的紧,长清谗这口酒也有多时,今日托贵主的福解解酒瘾。”柳长清屏退婢女,打开酒坛斟上两杯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长清先干为敬。”
秦无衣见柳长清豪气干云,也不再劝说举杯满饮。
“先生高才亮义,无衣担不起贵主二字,若是先生不弃,无衣愿与先生以朋友相称。”秦无衣为柳长清斟酒,“先生如若再提贵主,无衣起身便走。”
“自古伦常有别,尊卑有序,长清不能乱了规矩,岂能与贵主一字平肩以朋友相称。”
“哎……”秦无衣无可奈何苦笑一声,“我到底有什么能让你如此谦卑,先生既然不愿交友,无衣也不勉强,反正无衣朋友不多,算起来一个巴掌都能数完,何况当我朋友不见得也是好事。”
“贵主此言让长清惶恐,并非长清逆了贵主一番心意,而是长清自愧不配与贵主……”
“罢了,此事你我还是不提为好。”秦无衣知道难以说服柳长清,举杯敬酒,“你口口声声称我为贵主,其实在无衣眼里,世间最让我羡慕嫉妒的人却是先生。”
“为何?”
“世事无常,无衣原本想过抽身而退,像先生这般寻一处僻静之处隐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闲时花前烹茶,月下饮酒,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贵主有百世经纶之才,岂能效仿在下避世苟活。”
秦无衣:“先生是隐世高人,能看透世间百态,无衣远不及先生境界,若能早些放下执念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境地。”
“长清见贵主眉宇间有愁容,想来此行另有他意,不知长清可为贵主做什么?”
“先生有通天晓地的本事,无衣今日还真有一事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当,能为贵主释惑便好。”
“上次先生为我测过一字,我还想再测一个,也想看看先生可能以字观事,测出无衣有何所求。”
“请。”
秦无衣沾染茶水,在柳长清面前写下一个“洛”字。
柳长清看了一眼,胸有成竹淡笑:“贵主是想问情。”
秦无衣一愣,转而心悦诚服:“先生不愧是谪仙,一字便能辨无衣心中所想,可否告之先生是从何知晓?”
“杯中茶水以桃花烹煮,贵主沾桃花水书一字,茶水从杯中溢出,既然桃花泛滥,猜到贵主问情又有何难,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代指女子,所以长清能测到贵主心中所想,贵主是长情之人,难免会为情所困。”
“你怎知我长情?”
“贵主所书这个“洛”字,实则是想问两名女子。”
秦无衣刚端起的酒杯悬停在嘴边,多少有些被柳长清的神机妙算惊讶道:“愿闻其详。”
“洛字左水右各,水是桃花水,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贵主心中所思的女子中有一人与之天各一方,贵主虽心中不舍,但幻影云雾,终不可遇,这是断弦之音,长清如若没测错,此女已与贵主阴阳相隔。”
秦无衣黯然,不语独饮。
“贵主对此人情深意重念念不忘。”柳长清继续说。
“另一人呢?”秦无衣问。
“镜花水月,贵主太思念亡故旧情,以至于遇到第二个女子,贵主见她犹如见亡人,想来两人身上有太多相似之处。”
秦无衣叹息一声:“先生说的没错,不过无衣问的不是情,是想问第二个女子的吉凶。”
“镜中花,水中月,此人将来会记恨贵主一生。”
秦无衣神色更加凝重:“可有化解的办法?”
“没有。”柳长清摇头,“各字有相交之意,说明此人冥冥之中注定会与贵主相遇,并且二人相互牵连难以剥离。”
“她,她最后会怎么样?”秦无衣怯生生问。
柳长清埋头:“贵主还是不知道为好。”
“但说无妨。”
柳长清提笔在纸上书信,写完推到秦无衣面前,看了一眼纸上的字,秦无衣不由自主蠕动喉结,竟和在竹林中遇到的青衣人所说一样,秦无衣脸色铁青,一把将面前的纸撕成粉碎。
“无衣向来不信鬼神一说,自然也不信命理,倘若结果真是如此,我自有办法化解。”
柳长清意味深长问:“贵主想为此人逆天而为?”
“我信自己手里的刀多过信神佛,我错过一次,应该不会重蹈覆辙。”秦无衣斩钉切铁答道,“我无法向先生能预知后事,但至少当下的事我还能决断。”
柳长清端起酒杯,凝视秦无衣一眼,若有所思问道:“长清有一句话,不知在贵主面前当不当问。”
“先生请讲。”
“假若贵主心中牵挂的两人同时站在面前,贵主只能选其一。”柳长清直言问道,“不知贵主会选谁?”
“先生心中可是认为无衣薄情?”秦无衣黯然伤神答道,“无衣选谁并不重要,只不过无衣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天人相隔,无衣能做的只有追悔莫及,至于后者,无衣也从未动过念想。”
柳长清笑意深邃:“贵主刚才也说世事无常,万一真有这一天呢?”
秦无衣一时哑言,避开柳长清的目光也岔开话题。
“今日唐突拜访,实则是真有两件事需要先生帮忙。”
“贵主大可直言。”
“先生博古通今,知晓天下万物。”秦无衣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在井壁收集到的东西,推到柳长清面前,“有劳先生辨认此物是什么?”
柳长清拿起查看,用指尖沾染少许搓揉,然后放到鼻尖轻嗅,泰然处之说道:“红花。”
“红花?”
“贵主有所不知,不过此花还有另一个名字,贵主一定听过。”
“什么?”
“胭脂花。”
秦无衣眉头一皱:“我倒是知道此花,先生可知胭脂花又何用途?”
“胭脂花原产于西域,汉初时由匈奴人传入中原,汉时名将霍去病率兵出击占据河西,就此打通通往西域之路,匈奴为此悲歌,“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焉支就是胭脂的谐音,胭脂花便产于此。”
秦无衣眉头皱的更紧,喃喃自语:“难道井壁上的那些是胭脂?”
“不是。”柳长清笑着摇头,“胭脂花有着很特别的作用,在胭脂花传入前,中原人所用的红色皆是从茜草中获取,但是茜草所染的红比较暗远不及红花鲜艳,因此胭脂花成为提取红色颜料的主要原料。”
“是颜料!”秦无衣恍然大悟,但很快神色焦灼,自言自语说道,“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能从胭脂花中提取颜料的地方比比皆是,根本无法追踪到源头。”
“也不尽然。”柳长清胸有成竹说道,“虽说红色颜料的提取早已不是秘密,但不同的工艺和加入的配方,还是会让颜料的色彩有差异。”
秦无衣连忙追问:“先生可能分辨?”
“寻常胭脂的做法配方中会加入蜀葵花、重绛、石榴等来调配色彩的深浅,并且加入油脂,会让颜料不溶于水,但贵主获取的这些颜料有所不同。”
“不同在何处?”
“有两处,请贵主细细查看。”
柳长清将颜料放到阳光下,秦无衣发现颜料中竟有无数金沙和银光在闪耀。
“颜料中加入了金丝楠木。”柳长清不慌不忙解释,“金丝楠木有特有的金线,将其碾磨成粉加入到颜料中,会让颜料在光线下金光闪闪,同时还在配方中放了珍珠粉,这两样东西让颜料有金银两色。”
“另一处呢?”
“所用油脂也和寻常不同,用的是鹿油,坊间没有人会杀鹿来做胭脂,一来是因为鹿的价格昂贵,即便提取鹿油也与其他油脂无异,二来鹿是瑞兽百姓不敢杀戮。”柳长清继续说道,“能用上鹿油,同时也敢杀鹿的只有……”
“当今皇室!”秦无衣猛然抬起头,“逐鹿中原,鹿在皇家被看作是天下,杀鹿有夺天下之意。”
“不错,而且能将金丝楠木与珍珠粉这等奢华的物品加入胭脂中的也只有皇家。”
秦无衣抹了抹下巴,视线聚焦在那些红色颜料上:“这么说起来,这些颜料应该来自宫中。”
“贵主先要追查这些颜料的来源其实不难。”
秦无衣:“请先生指教。”
“这批颜料是供李唐皇室所用,应是由宫中染院制作,取用都会登记在册,贵主只要能拿到染院的记录自然就能查到是何人所取。”
秦无衣豁然开朗,继续问道:“不瞒先生,我是从一处井壁上获取的这些颜料,先生见多识广,可知此举有何意图?”
“染院所提取的颜料都用于为皇室以及官员的官服染色,在下也不知道为何会倒入井中,不过……”
“不过什么?”
柳长清提取了一些颜料放入水中,推到秦无衣面前:“鹿油还有一个功效,用其凝固的颜料会长时间不溶于水,加之颜料中加入了金丝楠木的粉末,会让颜料始终浮在水面。”
秦无衣面泛愁容,还是不知为何会在龙眼发现红色颜料。
“无衣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先生。”秦无衣从身上拿出刀,放在柳长清面前,“先生可知此刀?”
柳长清脱口而出:“麟嘉刀!”
在竹林遇到的青衣人对麟嘉刀格外看重,而且还提到此刀的主人,秦无衣自从得到麟嘉刀后一直所向披靡,却从未想过此刀的来历。
“先生可知这把刀的由来?”
柳长清淡淡一笑:“此刀威服九州,名冠神都,历代持有麟嘉刀的主人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杰英豪。”
秦无衣再次愣住,柳长清所言竟和青衣人一样,愈发引起秦无衣好奇:“请先生明示。”
“要说此刀先得说吕光,据说此人出生之时夜有神光之异,暗示将来此人必定叱咤风云,果不其然,吕光勇力过人,累立战功,威震西域,吕光攻伐龟兹前,天现异样黑云在其帐前聚而不散,隐约像一条蛰伏的黑龙,天明时分才渐渐淡去,所盘踞之地留下一块寒铁,吕光以那黑龙模样,命人用寒铁打造了一把刀,刀长三尺六寸,铭背曰麟嘉。”柳长清指着面前的刀,“这是这把后来名震天下的麟嘉刀。”
“后来呢?”
“吕光持刀攻下龟兹,并且开创后凉基业定鼎天下。”柳长清一边为秦无衣斟酒一边说道,“后来吕光驾崩,麟嘉刀也失去了踪迹,有人说随吕光一同陪葬,也有人说在战乱中遗失,直到此刀遇到第二位主人。”
秦无衣追问:“是谁?”
“南朝名将高长恭。”
秦无衣一怔:“兰陵王!”
“正是此人。”柳长清点头娓娓道来,“兰陵王温良敦厚,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机缘巧合得神兵麟嘉刀便注定此人一生不凡,兰陵王征战无数勇猛无匹,手中的麟嘉刀和传闻中他所戴的鬼面让北周兵将闻风丧胆,兰陵王声名远播,麾下大军每每攻伐都会为其高唱战歌,便是后来的兰陵王入阵曲。”
秦无衣越听越震惊:“兰陵王英年早逝,这把刀后来又到了谁人手里?”
“自南北朝后,麟嘉刀再一次销声敛迹,直到此刀被一位雄主所得。”
“雄主?”秦无衣好奇问,“此人是谁?”
“此人算起来并非是麟嘉刀的主人,不提也罢,雄主得到麟嘉刀,因担心刀上戾气太重,加之雄主仁德宽厚不肯用此刀,命人将麟嘉刀藏匿。”柳长清说到这里神色有些哀凉,“殊不知雄主此举亵渎神器,终是招来死劫。”
“就因为他没有麟嘉刀?!”
“贵主难道还不明白,此刀乃是神兵,一直都在寻找能驾驭自己的主人,持有此刀的人皆是建功立业的王侯将相。”柳长清看着面前的刀惋惜道,“贵主封了麟嘉刀岂不是暴殄天物,如今贵主是此刀的主人,若是善用麟嘉刀定能一匡天下。”
秦无衣有些迷惑:“这句话也有人对我说过。”
“说过什么?”
“赠我麒麟刀的人,说过得此刀者得天下。”秦无衣神色茫然说道,“只是无衣至今没参透这句话的玄机,麟嘉刀是神兵不假,的确随我杀伐四方,但区区一把刀又怎能席卷天下?”
柳长清淡淡一笑:“天机不可泄露,时机到了贵主自然会知晓。”
秦无衣不以为然:“知不知晓都不重要,即便此刀真有这般神奇,可无衣并无问鼎天下之心,再说我曾发过誓,有生之年不会再让麟嘉刀出鞘。”
“藏锋守拙未必是件坏事,贵主也无须言之过早,贵主需要记住,既然麟嘉刀选择了贵主,此刀早晚会有出鞘的一天。”柳长清胸有成竹道。
秦无衣摇头:“我决定的事不可能更改。”
柳长清意味深长:“有些事不是自己能抉择的,贵主亦不能。”
“先生此话有所指?”
“长清愿和贵主赌一次。”
“赌什么?”
柳长清掷地有声:“赌贵主会再次拔出麟嘉刀。”
秦无衣爽朗一笑:“你一定会输。”
“既然贵主如此笃定,可敢和长清定下赌约。”柳长清笑着问。
秦无衣见柳长清如此认真:“既是赌约便有输赢,如若先生输了,赌注又是什么?”
柳长清还在笑,但笑意却很诚恳:“在下的性命!”
……
秦无衣愣住,怎么看柳长清都不像是在说笑,而且柳长清也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我与先生无冤无仇,要先生性命何用,这个赌注无衣担不起。”
柳长清一脸平静:“贵主为什么就不问问,若是贵主输了会得到什么?”
“难道能寻先生这处闲静之地,还是不要再提这些事为好。”秦无衣毫无兴趣端起酒杯,“无衣敬先生一杯。”
“贵主若是输了,长清会告诉贵主的父母是谁。”
……
秦无衣瞪大眼睛,举杯的手一抖,酒溅落在手背:“你,你知道我父母?!”
“贵主不是说过,长清知晓天下万物,自然也知道贵主的身世。”柳长清波澜不惊。“只要贵主肯拔刀,长清便知无不言。”
秦无衣放下酒杯,目光落在麟嘉刀上,拔刀对于自己来说轻而易举,还能换来自己的身世,但浇铸在麟嘉刀上的并非只有铁汁,还有自己立下的誓言。
目光慢慢移动柳长清身上:“先生既然能算到无衣长情,就该知道我绝对不会再拔麟嘉刀。”
“长清一介废人,最擅长的莫过于枯坐草庐空等,就如同今日等贵主前来,自然也会等到贵主与我定下赌约。”
“先生怕是会失望。”秦无衣重新端起酒杯,“无衣也是时日无多之人,知不知身世又有何妨,今日多谢先生释惑,一定会再来拜访,至于赌约一事,还望先生就此不要再提。”
柳长清和秦无衣对饮一杯,也不再勉强,只和上次一样执意要亲自送秦无衣出门,等秦无衣驾马远去才推车回到屋里。
屋中多了一人,就坐在秦无衣刚才的位置上,拿着秦无衣用过的酒杯,独自斟满一杯酒,握杯的手指纤长白皙,浅浅饮了一口,分不清是在品酒还是品秦无衣留下的味道。
“等他拔刀那天便是你的死期。”饮酒的女子声音宛若百灵。
柳长清望着女子婀娜多姿的背影:“长清不惧生死,有生之年能见再见麟嘉刀出鞘死而无憾,只不过你……”
“我又如何?”女子问。
“长清逼贵主拔刀,待麟嘉刀重见天日之时,贵主取的只会是长清性命,而你,而你可有想过真希望看见贵主再次拔刀吗?”
柳长清看见女子的侧颜,绝美的容颜下是无尽的纠结。
婢女清扫着院中积雪,抬头看见书斋虚掩的门,门缝中传来柳长清自言自语的声音,一只黑猫蹲在凳子上,猫爪正拨弄着面前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