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鹰停歇的枝丫下,羽生白哉正藏身树后,视线聚焦在不远处的那座破庙,跟着鹞鹰的踪迹一路追到城外,身后传来的声响让羽生白哉从破庙收回目光,转头便看见秦无衣和顾洛雪。
羽生白哉朝着破庙的方向指了指:“进去快半柱香了。”
秦无衣来回在灯火通明的京城与破败不堪的寺庙打量,眉目间泛起一抹疑惑:“城里人多更好藏匿,这人偏偏要出城,三更半夜来破庙甚是蹊跷。”
“我猜庙里的人应该发现我了。”羽生白哉说。
秦无衣点头:“应该是的,看起来此人是故意引我们来这里。”
顾洛雪有些吃惊,对白哉说道:“你确定是被发现了?以你的身手,倘若被人识破足见庙里的人也非等闲之辈。”
羽生白哉指着树下雪地中三人的脚印,顾洛雪的最深,秦无衣与羽生白哉浅淡,顺着羽生白哉手指的方向,众人看见一串通往破庙的脚印,深浅竟与秦无衣和羽生白哉相差无几。
秦无衣突然笑了:“月黑风高杀人夜,这倒是处杀人的好地方。”
顾洛雪一怔:“你,你打算杀了庙里的人灭口?”
羽生白哉:“故意把我们引到荒郊野外,是庙里的人想灭我们的口。”
秦无衣反而有些兴奋,径直走过去推开虚掩的庙门,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各占一角,三人呈品字形走进破庙。
庙宇残垣断壁,夜雪从残破的屋檐飘落到那尊布满尘埃的佛像,下面的蒲团上一个戴斗篷的人盘膝打坐,斗篷压的很低看不清那人的脸,依稀见到那人左手行佛礼,右手持念珠,每拨一子都气定神闲。
见三人进庙,那人也无反应,声音波澜不惊:“算时日,你早东渡归国才对,为何还滞留于京?”
羽生白哉一愣:“你,你认识我?”
那人声音雄浑:“施主有龙象之相,与我佛有缘,贫僧又岂会不识。”
羽生白哉感觉那人声音似曾相识,向前走了几步,便看见那人取下斗篷,羽生白哉看见那人容貌,顿时又惊又喜,快步上前在那人面前毕恭毕敬参拜,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弟子白哉参见慧云大师。”
全神贯注戒备的顾洛雪一听佛前之人竟是慧云禅师,连忙松开手中月渎,也上前参拜:“民女顾洛雪参见慧云大师。”
两人身子还没曲下,就被慧云伸手一把托住,两人只觉慧云掌中传来阵阵绵力,将两人托起,慧云爽朗一笑:“修行在世间,贫僧眼里世人皆是菩萨,不必如此大礼。”
“闻听禅师入京,弟子欣喜不已,本想前往拜访再聆禅师佛音,可因被俗事所困难以脱身,今夜能在此于禅师相逢,还望禅师诸多点化。”
“施主不必自谦,八年前贫僧曾与施主有一面之缘,施主虽身在尘世,但佛性禅机远在贫僧之上。”慧云神态安详瑞庆言道,“贫僧遁入空门才明佛法,而施主明心见性俗世修佛,境界岂是贫僧能与之相比。”
“禅师谬赞令白哉惶恐,佛法浩大无边,禅师大德远播,白哉在八年前就恳请过禅师,能否与弟子同行东渡,前往东瀛弘扬佛法。”羽生白哉神色谦卑,“此次与禅师不期而遇,弟子还呈当年所请。”
“东渡一事……”
“求佛不如求己。”秦无衣出声打断慧云,坐在台阶上冷言道,“他都这把年纪,随你东渡估计熬不到归你故土那日,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逼死老和尚的罪可就算到你头上。”
“无衣!”羽生白哉正色呵斥。
“你自己什么身份难道心里没数,你学商君书比什么佛经要好的多。”秦无衣全然没有住口的意思,“再说,几纸佛经和泥塑神像也如不了你的愿。”
“秦大哥,你怎能在禅师面前出言不逊。”顾洛雪都听不下去。
“我求过佛,比你们任何人都要诚心,都说神佛慈悲普度众生,可结果我并未见到佛心生怜。”秦无衣冷冷说道,“既然神佛都不开眼,求他又有何用。”
“施主此言差矣,凡事皆有因果,求佛无果,施主该问的是因。”慧云从蒲团上起身,神色肃穆说道,“贫僧佛法修为浅薄,但见施主戾气缠身,杀意渐浓,贫僧劝施主一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回头是岸。”
秦无衣真的在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转身冷笑问慧云:“我现在是佛还是魔?”
“魔由心生,施主早堕魔道,六根不清,若是不弃,贫僧愿渡化施主,为你消除魔障。”
“这个你倒是没说错。”秦无衣看看自己双手,不屑一顾问道,“在下的确罪孽深重,这双手连我也不知道沾染过多少血腥,终是招来报应,我曾长跪在你佛面前,愿一命抵一命赎我罪孽,结果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我今日魔障皆因你佛而起,神佛都度化不了我,你区区一名和尚又能如何?”
“佛经曾记载一个故事,庙中有名小沙弥,极得方丈宠爱,方丈将毕生所学全数教授,希望他能成为出色的佛门弟子。”慧云也不和秦无衣争辩,娓娓道到,“他却在一夜间动了凡心,偷偷下了山,被世俗繁喧迷了心智,从此花街柳巷,放浪形骸。”
“看来我和这名小沙弥一样无可救药。”秦无衣自嘲。
“夜夜是春,却夜夜不是春,二十年后的一个深夜,小沙弥陡然惊醒,窗外月色如洗,澄明清澈地洒在他的掌心,小沙弥幡然醒悟,披衣而起,快马加鞭赶往寺里。”慧云走到秦无衣身前,语重心长说道,“小沙弥恳请方丈饶恕,愿重归佛门。”
秦无衣不以为然:“这就是你的禅机,想告诉我何谓回头是岸?”
“不,不是这样,方丈深深厌恶他的放荡,认为小沙弥罪过深重,必堕阿鼻地狱,要想佛祖饶恕,除非佛桌子开花。”慧云摇头继续说道,“迷途浪子就此失望离去,谁知第二天早上,方丈踏进佛堂的时候,一夜间,佛桌上开满了大簇大簇的花朵,这便是佛经中佛桌开花的典故。”
羽生白哉:“弟子也听闻过这个典故,寓意世间没有不可回头的歧路,只要诚心忏悔便能远离苦海。”
“能不能远离苦海我不知道。”秦无衣冷眼看着慧云问道,“在下只想知道,那名被方丈拒绝的小沙弥后来如何?”
慧云直言不讳:“小沙弥心烦意乱,重堕入魔障。”
“禅师所讲让无衣只领会到一件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就如同那名小沙弥,他再也不可能皈依佛门,而我何尝不是另一名小沙弥,佛桌开花又能如何,有些事发生了永远也更改不了。”
“施主曲解了贫僧所言……”
“你想说什么我心里明白,只是无衣心如顽石,你的禅机对于我无济于事。”秦无衣边说边伸手,按在慧云胳臂,向前一拉将其拉到台阶上,“闻悉禅师佛法高深,在下愚钝,尚有一事想与禅师探讨。”
“请施主赐教。”
“眼前这座庙宇残破,你禅座礼佛,夜雪覆身,我拉禅师到台阶上,屋顶尚有片瓦可遮飞雪,在下敢问禅师,是佛渡你,还是我渡你?”
慧云愕然,坦诚答道:“是施主渡贫僧。”
“既然一尊泥塑不能为禅师遮风挡雨,你拜他又有何用,而我渡禅师风雪之急,你见我为何不拜?”
慧云细想惊觉眼前人字字珠玑,二话不说,双手合十便要拜。
秦无衣伸手将慧云托起,冷声道:“在下在禅师眼里戾气缠身,苦海沉浮依旧执迷不悟,是为魔,你佛家弟子竟拜魔,在下再斗胆问禅师一句,如今你信佛还是信魔?”
慧云一时哑言,多年修为竟不及眼前这个心有魔性之人,而且禅机辩理竟说的自己哑口无言。
“施主般若智慧是为活菩萨,贫僧几十年修为不及施主寥寥数语,贫僧自惭形秽。”慧云还是执意要拜,“贫僧迂腐,妄自辩佛魔,殊不知世间诸相皆起因果,贫僧遁入空门未明佛理,施主堕魔道却辨是非,请受贫僧一拜。”
一旁站立的羽生白哉和顾洛雪看的目瞪口呆,秦无衣几句话竟让慧云心悦诚服,秦无衣也不再劝阻慧云,坐到台阶上轻描淡写说道:“禅师不必多礼,在下只不过是另一名小沙弥而已,你佛神通却难渡我出苦海,今夜不与禅师再论佛法,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望禅师能点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