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台上原本有两座坟墓,分别埋葬着薛修缘的妻女,从墓碑上的时间看,这两人离世已有六十多年。
此刻羽生白哉和聂牧谣脑海里都有着相同的惊诧,仰天台上那堆乱石下,薛南已长眠足足一个甲子,那在山下一直陪伴在薛修缘身边的又是谁?
聂牧谣再联系到羽生白哉之前发现薛南举止异常,隐约感觉到大事不妙。
两人连忙下山,冲进茅屋时发现屋内一片狼藉像是被洗劫过,炉火上熬制的药剂也被打翻在地,羽生白哉听见里屋有声响,手顺势按在影彻上,等两人推开里屋的门,依旧没有看见薛修缘和薛南的踪影,当屋里的人转过身时,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又惊又喜。
站在屋里的竟是快一月未见的秦无衣和顾洛雪,可他们两人脸上同样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神色严峻的顾洛雪张口就问:“薛南呢?”
“她不是薛南。”聂牧谣摇头,指着窗外的仰天台解释,“真正的薛南在六十年前已经死了,就埋在山顶。”
“我们已经知道了。”顾洛雪并不惊讶,“此人冒名顶替的薛南的身份,留在薛医师身边应是有其他所图,我们在得知真相后,担心你们会有不测,马不停蹄赶回示警。”
“知道?”羽生白哉一脸茫然和聂牧谣对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你们身在千里之外怎会识破薛南的身份。”
“这位是薛星河,乃是薛修缘之子,大非川之战后,薛修缘对阵亡的五万唐军深感有愧,因此让他留守军营防范疫症死灰复燃,我与秦大哥在甘州与之不期而遇,我们是从他口中得知真相。”顾洛雪解释。
聂牧谣偏头才看见蹲在地上的薛星汉,他正在整理地上散落的医书,被打翻的炉火点燃了茅草,蔓延的火势幸好被风雪扑灭,否则整间茅屋也会被付之一炬,不过好多医书都被烧毁。
羽生白哉看见薛星河双手皮开肉绽,想必是为了从火中抢救医书被烧伤。
“昨晚我们还见到薛医师,会不会又是入山采药了,走时太匆忙没留意到火患。”聂牧谣说。
“家父一生心血都倾注在这些医书中。”薛星河痛心疾首说道,“这些书是家父行医多年的经验和医方,被他视为比性命还重要的珍宝,绝对不会如此大意。”
羽生白哉环视房间,冷静说道:“屋内如此凌乱,不像是一时大意,背篓还在屋中,可见薛医师并非入山采药,倒像是有人在这里翻找什么东西,最后带走了薛医师。”
顾洛雪:“虽然凌乱但没发现打斗痕迹,推测是在薛医师离开后又有人来过,会不会是山匪打劫财物。”
“此地人迹罕至,我和牧谣在此快一月,除了薛家父女并没有见到其他人,况且我每日都巡视四周,倘若真有他人涉足,我不可能没觉察。”羽生白哉摇头否定了顾洛雪的猜想。“再说茅屋内除了医书并无其他物件,而这些医书在习医之人眼中自然是隗宝,但在其他人眼里却并不珍贵,若是洗劫财物,谁会大老远跑到终南山来打劫。”
顾洛雪指向屋外冷静说道:“我们赶回时,只在屋外看见两行脚印,没入后山深处的雪林,从脚印可辨是薛医师和薛南,可见这里除了他们之外,并无其他人来过。”
聂牧谣说:“昨晚薛医师举止怪异,心智失常,一直追问我和白哉。”
薛星河忧心忡忡问:“家父所问何事?”
聂牧谣:“薛医师问我们,他忘记了什么事,我和白哉连夜在仰天台拼凑碎石,最后才得知,那里是薛医师妻女的坟墓,薛医师忘记的应该就是此事。”
薛星河神色又惊又悲:“忘记?不,不会的,家父可以忘记一切,但绝对不会忘记此事。”
“屋内既然除了薛医师和薛南之外,没有其他人来过,会不会是薛医师焦虑过度,以至行为失常,因为想不起妻女忌日一事而发怒,这才掀翻屋中陈设。”羽生白哉双手环抱胸前说道。
“我看未必。”顾洛雪走到桌边,指着上面纸笔说,“笔墨未干,纸上还有未写完的药方,从笔迹看薛修缘心境平复,一个躁狂烦忧的人写不出如此工整的字,但由此可见,薛修缘离开的时候匆忙,才会留下只写到一半的药方。”
“如果不是薛医师,那,那就只剩下薛南,难道是她在屋里大肆翻找。”聂牧谣疑惑不解说道,“可这些医书都是薛医师倾尽一生心血所著,为何眼睁睁看着被烧毁也无动于衷呢?”
顾洛雪环顾房间:“我更好奇薛南到底在找什么?”
顾洛雪说完,想起桌上的那副药方,拿到薛星河面前,请他辨认是何药方,薛星河看了一眼纸上的几味草药。
荆芥、防风、羌活、独活、川芎、柴胡……
薛星河表情诧异:“这是治疗风寒所用的药方,不可能是家父所写,可,可看笔迹又的确是出自家父之手。”
羽生白哉眉头一皱:“薛医师行医诊病,开方医病再正常不过,你为何如此断定薛医师不会写这样的药方。”
“风寒之症太过寻常,家父不屑一治,更不会专门为其开药,再说我看各位气色,都不像是患有风寒之人,既然无人患病,家父所开的这剂药方又是写给何人呢?”薛星河反问。
“先别理会这些,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薛医师,不过在此之前,得知晓一直陪着薛医师的人到底是谁?”聂牧谣更关心这个问题。
“家父年轻时曾来终南山采药,被毒蛇所伤命在旦夕,偶遇同样来采药的女子所救,两人一见钟情并结为伉俪,此女正是家母,两人婚后产下龙凤胎,我与薛南乃是一胎所生,薛南是我妹妹。”
聂牧谣打量薛星河,见他满头白发容貌苍老,应到古稀之年,不由心中暗暗惊讶,薛修缘活到现在到底有多少岁。
“后来呢?”羽生白哉问。
“家父年少便医术冠绝天下,少年得志那么轻狂,寻常病症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一心遍访奇难杂症,因此有医痴之称,六十年前,为求奇病家父甚至远赴西域,家母与之感情深厚,便和家父结伴而行。”薛星河蹲在地上一边收拾残缺医书一边声音黯然说道,“薛南自幼天赋异禀,在医术上造诣非凡,深得家父喜爱,薛家医术原本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但我资质平庸又对医术并无兴趣,因此家父为传承医术,决意不墨守成规,将毕生医术尽传薛南。”
聂牧谣目光落在桌上的药方,这才明白刚才薛星河为何如此惊讶,为求奇难杂症不惜携妻入西域的人,又怎会诊治寻常风寒。
“六十年前……”羽生白哉想起墓碑上薛修缘妻女的卒日,眉头一皱说道,“这个时间刚好是她们亡故之日。”
“家父原本是打算带着我和薛南一同前往西域,但我自幼体弱,家母担心我受不了长途跋涉,便让我留在长安,我送他们三人出城,没想到归来时只有家父一人。”
“在西域发生了什么事?”聂牧谣追问。
薛星河黯然伤神说道:“在西域家父的确遇到很多中原少见的病症,因为家父医术高超都能妙手回春,一时间家父在西域名声大作,前来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在途经龟兹时,遇到一起病例,病患浑身溃烂而且神志失常,病患一旦发作七日之内必死,致病原因不明,而且病患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聂牧谣:“这样的奇病,想必薛医师一定不会错过。”
薛星河慢慢抬起头,眉目里尽是悲怆之色,无力叹息一声:“若上苍开眼让家父重新抉择,相信家父宁可一世碌碌无为,也不会接手这例病患。”
“为何?”羽生白哉有些好奇,“难道薛医师没有治好病患?”
“在家父到龟兹之前,但凡有这种病患出现,因为无药可救,病患都是在发病之前被处死,以防危祸他人。”薛星河声音低沉说道,“考虑到此病凶险,家母曾劝阻家父敬而远之,家父见病成痴又岂会置之不理,可诊治数日家父尝试各种办法依旧无法让病患好转,眼看病患已病入膏肓,家父入了魔怔,不顾家母劝说执意继续医治。”
聂牧谣继续追问:“后来呢?”
”谁知防范有失,病患临死前失去心智伤到家母和薛南,半月后,她们竟然出现相同病症,而那时家父对此病已束手无策,最,最终家父眼睁睁看着她们客死异乡。”
聂牧谣和羽生白哉听完后也不由无奈长叹一声,薛修缘自恃其才,终是付出了代价,只是这个代价对于他来说太悲惨。
薛星河颤巍巍站起身,抚平手中残卷沉吟道:“家母和薛南的亡故对家父打击很大,因山高路远带不回尸骨,只带回她们骨灰葬在终南山的仰天台,这里是他和家母相遇的地方,家父曾在坟前立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医治此病的方法,以此来弥补对她们的愧疚,从那之后,家父便醉心各种毒物并撰写毒经。”
聂牧谣从身上掏出那本毒经递给薛星河:“毒经还在,昨晚被薛医师遗落在仰天台,可能是上天垂怜,薛医师一时大意反而保全了这本旷世医书。”
薛星河悲喜交加,颤抖的双手接过医书:“家父在埋葬她们后再没来过此地,他穷尽一生也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家父能上仰天台说明毒经终成,家父曾告慰九泉之下的家母和薛南,再来拜祭之时便是毒经完成之日,一本烧于坟前,一本传世造福后人。”
聂牧谣一直没听见秦无衣说话,从他们四人重逢到现在,秦无衣一直背对着其他人,站在薛南的床前默不作声。
聂牧谣刚想开口问秦无衣在做什么,顾洛雪开口说道:“薛医师一直有愧妻女,说明她们在薛医师心中分量很重,薛医师撰写毒经的初衷是为了妻女,既然如此,亡故六十多年的女儿出现在他面前,为什么薛医师没觉察有异?”
聂牧谣忽然一愣:“也,也许那人就是薛南!”
“可薛南在六十年已经死了啊。”顾洛雪大为不解。
聂牧谣:“人是死了,可魂魄还在。”
羽生白哉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们看见的薛南是鬼魂?!”
“你忘了吗,昨晚你不是给我说过,我们从未在白天见过薛南,鬼魂只会在晚上出现。”聂牧谣点点头说道。
“不可能。”秦无衣终于开口,声音阴冷低沉,“是人是鬼我还闻的出来,她若真是鬼魂也不会受伤。”
羽生白哉猛然抬头:“你不说这事我都差点忘了,昨晚我见到薛南脚裸上的伤口,并非是跌伤而是箭伤,伤口有十字切开,应是被袖箭所伤。”
“十字刃的袖箭?”顾洛雪大吃一惊,“大理寺的捕役都配有这种袖箭。”
“我猜测薛南也是被大理寺捕役所伤。”羽生白哉点点头,看向顾洛雪问道,“从薛南的伤势看,中箭的时间不长,一月前,大理寺可有什么围捕?”
顾洛雪细想片刻:“没有。”
“薛南为什么被大理寺围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不是薛南的魂魄,她又出现在薛医师面前,薛医师怎么就没丁点反应呢?”聂牧谣神色焦灼说道,“薛医师就不惊诧身边的人到底是谁吗?”
顾洛雪也觉得匪夷所思:“牧谣姐说的没错,现在最重要是搞清楚,这个薛南到底是谁。”
“会不会……”羽生白哉欲言又止。
“你想到什么?”聂牧谣问。
“昨晚薛医师举止失常,一直追问我们,他为什么要来仰天台,可见他是遗忘了自己妻女的忌日,可今日听到薛医师的过往,他对妻女一直念念不忘,根本不可能忘记如此重要的事,仰天台上的坟墓分明是被人故意损毁,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不想让薛医师记起往事,妻女因他而亡,薛医师一生背负愧疚,可以说是刻骨铭心,能让他忘掉这件事,除非……”羽生白哉深吸一口气说道,“除非有人扰乱了薛医师的心智,让她忘掉了妻女已死的事,所以但薛南出现在他面前时,薛医师才不会感到有异。”
顾洛雪:“你是说,有人给薛医师下毒,以此来控制薛医师。”
“绝对不可能。”薛星河斩钉切铁说道,“且不说世间有没有这种毒药,即便有对家父也毫无作用,家父为试毒服用过天尘花,百毒不侵,任何毒物对家父都没有效果。”
“迷惑心智并非一定要靠药物。”
秦无衣沉静的声音传来,慢慢转过身,神色冷峻严谨。
“还有其他办法?”顾洛雪问。
秦无衣语出惊人:“能让薛修缘六神无主,心智迷乱,不辨虚实的本事,不是人可以做到的。”
聂牧谣不解:“可,可你刚才说出现在薛医师身边的薛南不是鬼魂。”
秦无衣:“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人和鬼。”
众人一脸茫然,异口同声问:“还有什么?”
秦无衣并没作答,望向羽生白哉:“你确定薛南脚伤是被十字刃的袖箭所伤?”
羽生白哉点头。
“那就对了……”秦无衣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聂牧谣心急追问:“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个。”
秦无衣摊开手,掌心中是一撮细细的白色绒毛。
大家看了半天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
“我在薛南床上找到的,巧合的是,一月前我见过同样的绒毛。”
“一月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羽生白哉惊诧道。
秦无衣看着掌心绒毛说道:“我们第一次发现牧谣身中妖毒的时候。”
羽生白哉记起来:“那日我与你在屋顶对饮,看见有大理寺响箭示警,赶到后才发现城中有命案发生,你让我去追击凶手踪迹,而你却发现了失去心智的牧谣。”
“正是那次。”
“等等!”顾洛雪突然神色大变,“那天我也在,是城中驿舍发生命案,死者是进京赶考的仕子,浑身鲜血被吸干死状可怖,而这样的命案已有多起,凶手至今未被缉拿归案,推算时间,差不多刚好是一月前。”
“我应该就是那名凶手,当时我神志不清,每到夜晚便嗜血无度,可醒来后却全然都不记得。”聂牧谣局促不安,声音懊悔问顾洛雪,“那段时间因我而死的有多少人?”
顾洛雪劝慰:“牧谣姐无须负疚,你身中妖毒完全是无心之失。”
秦无衣看了聂牧谣一眼:“起初我一直认为是你杀了那些人。”
聂牧谣一怔:“难,难道不是?”
“当时我在死者房间的窗檐缝隙发现一撮绒毛,后来我找到你时,见到你身上穿的狐白裘,便先入为主,以为这撮白毛是从她裘皮上掉落。”秦无衣秦无衣目光锐利如刀,淡淡说道,“再加上死者身上的血被吸尽,联想到你体内妖毒发作时的症状,在今天之前,我都以为你在心智失常的情况下杀了那些人。”
“今天之前?”羽生白哉走到秦无衣面前,“你发现了什么?”
“你还记得凶手是怎么突围的吗?”秦无衣反问。
“凶手从保宁坊北门夺门逃窜,被金吾卫和大理寺捕役围攻,天色太晚,兵将未看清凶徒容貌,凶徒在突围中杀伤兵卫数十人,寡不敌众在围剿中凶徒负伤……”羽生白哉一愣,转而露出笑容,“凶手受过伤,可牧谣没有,说明当时杀人的凶手并非牧谣。”
“当时见到牧谣担心她安危,我也没细想,现在回想,凶手并非是牧谣,而是另有其人。”秦无衣点点头。
顾洛雪回想那晚发生的事,恍然大悟:“难怪那晚响箭一直在东北方向,我一直以为大理寺追踪有错,如此说来,真正的凶手正是向那个方向逃窜。”
秦无衣胸有成竹:“我已经知道凶徒是谁了。”
众人异口同声问:“谁?”
“凶徒在杀人后从窗户离开,不慎将一撮绒毛遗落在窗檐的缝隙中,而我刚才在薛南的床上找到相同的绒毛。”
羽生白哉舔舐嘴角:“薛南的脚伤,还有这撮绒毛,你,你是说薛南就是那名凶手?!”
“薛南如若是凶手乔装,为何要留在薛医师的身边?”顾洛雪疑惑不解。
“这个好解释,凶徒暴露行踪又身负重伤,自然不敢再留在京城,而薛医师医术了得,自然能帮其治疗脚伤。”聂牧谣说。
“我看未必是如此。”羽生白哉摇头。
聂牧谣:“为什么?”
“其一,凶徒留在薛医师身边,乔装成薛南的模样,可薛南已亡故六十多年,根本没人知道薛南长什么样,其二,薛医师在终南山隐居,我们千辛万苦才找到,凶徒又怎能知晓薛医师在此。”羽生白哉心细如尘说道,“唯一的解释,凶徒是认识薛医师的,而且知道他所有的事,在我看来,凶徒出现在薛医师身边并非是巧合,而是有其他目的。”
“不管此人出于何种目的,之前命案的死者都是男子,我担心薛医师恐有性命之忧。”顾洛雪突然神色大变:“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薛修缘。”
“不会是让薛修缘为其疗伤。”秦无衣斩钉切铁说。“白哉说对了一半,凶徒出现在薛修缘身边绝非巧合,应该是另有所图。”
顾洛雪:“大理寺的袖箭很霸道,此人被袖箭所伤,若不及时疗伤恐怕连脚都保不住。”
“你又说错了,我先前说过,她不是人!”秦无衣言语肯定,再次摊开手心,“人的身上怎会有这样的绒毛。”
众人面面相觑,顾洛雪连忙追问:“那,那她是什么?”
“妖魅!”秦无衣脱口而出,“吸食人血并且能迷惑心智的妖魅只有一种,我刚好在柳长清的《百妖谱》中看见过此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