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月影婆娑,彤红的宫灯勾勒出麟德殿的宏伟,能在麟德殿被天子赐宴已是臣子天大殊荣,能携带家眷一同赴宴更是开唐以来第一次,李家父子受此隆恩,作陪的朝中官员无不投来羡艳之色。
殿内乐师奏曲,曲音玄妙优美犹听天籁,数十名身穿彩衣瑰姿艳逸的宫女依韵起舞,踏歌而行,玉臂轻舒,裙衣斜曳,舞姿轻盈翩翩。
殿内香风缭绕,蚀骨魂惊,宾臣欢声笑语,对翩若惊鸿、飘似翠微的旋舞称赞不已。
乐曲骤然高亢慷慨,百余名身形健硕、头戴金冠身披五彩文甲的舞者混入宫女之间,舞容纵横凌厉,驰骋披靡,大有千军万马奔腾之势,一曲舞罢,舞者变换行列陈呈字而出。
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
群臣欢声雷动,龙椅上端坐的李显龙颜大悦,长袖一挥让舞者退下领赏。
“这首《破阵乐》乃太宗所创,朕命乐师奏此曲,配以踏歌舞,一来是向天祈我大唐文德和洽,天下安乐,二来是恩泽李蔚将军,庆他弄璋之喜,愿将军青云之子文武全器,如日方升,万里鹏翼。”
李群携全家跪地谢恩:“陛下皇恩高重,李氏一门愧受圣宠,誓犬马之心忠不违君。”
众臣也跟着跪地高呼万岁。
“众卿平身,朕初登御极,愿效仿先贤英主圣君,上为社稷,下恤民生,以王天下,威加四海,还望诸位爱卿鼎力辅佐,朕定从善如流,赏罚分明。”李显见群臣跪拜心中大喜,兴高采烈说道,“今夜君臣同乐,诸卿不必多礼。”
群臣起身回座,尚食局奉上宫宴珍馐,席上尽是盛满琳琅满目的美食佳肴,李显举盏邀约群臣共饮,却见一旁韦皇后萎靡不振,甚至以锦帕轻掩鼻尖,对面前南北山珍、东西美馔全无兴致,锦帕下还拿着李群遗失的食袋,好似只有那块透花糍的香味才能勾起她食欲。
韦皇后茶饭不思,李显自是隐隐心痛,群臣见李显放下酒杯,也都不知所措不敢起筷。
李显对着李群招手,李群埋首快步上前,李显在他耳边低语:“爱卿提到的那名家厨可在?”
“已在殿外候旨。”
李显迫不及待:“快传,快传。”
听宣入殿的男人憨态可掬,估计是当厨子太久,身上肥肉层层叠叠像是能挤出油来,跪在殿前,宛若一堆圆滚滚的肉山。
韦皇后直起身子打量厨师,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其貌不扬的人居然会有一手精湛的厨艺。
韦皇后问道:“上将军所食用的透花糍可是出自你之手?”
“正是草民所做。”厨子对答如流。
“宫中尚食局的膳食中也有透花糍,不过是以红豆沙塑成花形做馅料,再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半透明的糍糕包裹着豆沙,里面花型馅料若隐若现,故名透花糍。”韦皇后疑惑不解问道,“为何你所做却与众不同,不但有花型还能闻到花香?”
“皇后所说是凡夫俗子的做法,只见其花型却未闻花香的糍糕污了透花糍如此雅致的名字。”
厨子语出惊人,俯首在地答道,“草民的透花糍做法却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韦皇后兴味被吊起。
“子时摘采初开的一品红、鹤望兰、金盏、冬红等十余味鲜花,研磨成汁,再以奶液调配成桂花独有的清可绝尘、浓能远溢的香味,最后才将花汁混于馅料中,制成名副其实的透花糍。”
韦皇后看厨子第一眼,只觉此人粗鄙,此刻听其言谈竟和那透花糍一般精致。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光是一席话就能让人暗吞口水。
韦皇后急切问道:“本后自食用过你所做透花糍,一直心心念念,可还能再做一屉?”
“透花糍岂配凤体金尊的皇后食用。”厨子抬头指向身后宦官手捧的食盒,“草民知道要面圣,特意悉心为陛下和皇后准备了五道仙肴。”
“快快为皇后呈上。”李显一听也来了兴趣,“皇后近日食欲不振,你献上的佳肴若能令皇后称心如意,也是奇功一件,朕必重重嘉赏。”
市井家厨竟能博得皇后如此器重,群臣纷纷交头接耳,都想看看这厨子到底有何非凡之处。
厨子起身,揭开第一道食盒,刹那间满殿溢香,一时间,所有人都感觉自己面前的的珍馐美食索然无味,无不翘首以待想看看到底是何佳肴让人如此回味无穷。
厨子从食盒中端出一碗汤汁,绿汤配以青瓷细碗,瓷碗滋润光滑,如冰似玉,汤汁氤氲热气,碧绿诱人。
第一道汤菜色香俱全,非但如此,厨子还精心挑选盛汤瓷碗,对应千峰翠色,更是意境非凡难能可贵。
群臣未尝汤味只闻其香,已是如痴如醉,仿若坠入迷梦之中无法自拔,宦官为韦皇后奉上汤汁,韦皇后望眼欲穿连忙接过汤碗,鼻尖轻嗅,那汤液香气沁人心脾令人难以抗拒,就连旁边的李显也垂涎三尺。
韦皇后浅尝一口,整个人随之一怔,积郁多日的萎靡顷刻一扫而尽,顿时食指大动,将整碗汤汁一饮而光,连瓷勺上的残汤也舔舐干净,好似世间所有的玉盘珍馐都不及这碗汤汁。
看着空空如也的汤碗,并未满足的韦皇后顿感失落:“这汤是用何物所做?”
“取初雪覆于地下三尺,待三年之后取出,雪乃天珍又吸地灵,因此汤汁夺天地造化,再取百只雏鸡的舌尖肉配以陈年鱼翅熬制,等汤色熬白后辅料皆弃,最后放入童藕,文火细煨一昼一夜,此汤便成。”
韦皇后听后啧啧称奇,没想到看似简单的一道汤汁,炮制竟如此繁琐,一时好奇追问:“这汤叫什么名字?”
“此汤夺天地造化,不染世俗之气,童藕天生七孔,孔孔无阻,乃七窍玲珑,饮用此汤能明心见性,摒去世间烦忧,汤汁入腹令人如梦如幻超脱凡尘俗世。”肥硕的厨子娓娓道来,“因此这碗汤故名浮生汤。”
“浮生若梦……”
韦皇后惊叹这碗令自己意犹未尽的汤竟然还有这样别致的名字,不过正如厨子所言,饮后的确有种沉沦美梦不愿清醒的感觉,再看殿下群臣,只闻汤香已是满脸陶醉,像是沉醉在各自的美梦中难以自拔。
一道汤食就这样神妙,更让韦皇后好奇其他食盒中还有什么菜肴,“第二道又是什么美食?”
厨子转身取出第二个食盒里的菜品。
韦皇后与李显迫不及待观望,只见端在厨子手中的餐盘换了白瓷,以白雪覆底,再用紫华雕成一鹤发童颜的仙翁,雕花巧夺天工,白衣仙翁慈眉善目,手持桃木拐杖捻须而立,足底还在雪上留下一行脚印,神态惟妙惟肖。
仙翁旁边是一棵用胡瓜雕成的桃树,树上桃花姹紫嫣红,条条红色细丝将桃树缠绕,低垂于枝叶间好似火树银花,细丝一端牵于仙翁手中,这道菜肴虽不及浮生汤香溢十里,但神形具佳,依然令人食欲大振。
“浮生汤为皇后开胃,草民备的第二道仙肴是凉菜,能为皇后点饥。”厨子胸有成竹说道,“还请皇后品鉴。”
宦官呈上第二道菜肴。
韦皇后起筷从桃树上夹起一根红丝送入嘴中,虽不知道所食是何物,但红丝味透肌里,品有余香,看似绵软却劲道爽弹,白雪的冰冷刚好调和了凉菜的咸辛,细细咀嚼后,红丝爽口不腻寸断于齿间,一种很独特的口感刺激了韦皇后的味蕾,整整一盘红丝片刻间便被韦皇后大快朵颐。
红丝食尽,韦皇后还不过瘾,就连雕花的仙翁与桃树也不放过,起初是用筷子,最后直接用手,一盘不知名的凉菜竟让母仪天下的皇后丢掉凤仪,还念念不忘追问:“这道菜又为何名?”
厨子脱口而出:“月老绳。”
韦皇后细想,刚才被自己吃掉的仙翁,独立树下手持红绳,果真与相思树下牵缘引线的月老一般模样。
“神妙非凡,神妙非凡。”韦皇后赞不绝口继续问道,“本后所尝红丝想必就是月老红线,可此物又是用什么所做,为何本后从未品尝过?”
“月老拄杖巾囊执掌天下之婚牍,奔波于烟雾云霞间,红绳一牵,谁也逃不过三世宿缘,世间最难断的是月老红绳,最易断的亦是月老红绳,草民取其意,以黄泥筋制成这道月老绳。”厨子颔首。
韦皇后恍然大悟:“原来是用筋腱所做,难怪会有如此奇妙口感,只是本后还未听闻过黄泥筋一说,想来神厨是取田间黄牛蹄筋为食材,牛蹄沾泥说明正值壮年,想必筋骨异常坚韧,不知此菜是如何烹制,会让筋肉入味三分?”
“从菜烹制耗时费神,首先得选身强力壮的甲子黄泥筋,顾名思义需至少六十年光阴以上的筋腱抽离成丝,筋肉离骨便韧腻干硬难以入味,需从活物身上抽取,先在跟腱开一小口,抽出筋肉但不断骨,任由血滴落,活物死而血尽在碗中,红丝一缕,连绵不断,然后再易一物如法滴血,约十数黄泥,待筋肉慢慢吸食活血而泡发,立刻抽筋烹饪方有爽口脆滑口感。”
韦皇后越听越饥饿难受:“神厨匠心独具,令本后大开眼界,快快呈上第三道菜品。”
盛第三道菜的器物独特,厨子选用的是一个木桩,以银箔包裹,金丝镶边,四周点缀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仅仅盛菜的器物就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木桩上面盛开一朵五瓣莲花,每一瓣颜色各异,可辨白、青、红、紫、黄五色。
“此木取百年菩提树心,佛祖便是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所以此木通佛性,周遭再镶嵌佛家七宝寓意佛法庇佑,国泰民安,上有莲花仙品,五色天华往生净土。”厨子指着宦官呈献的菜品说道,“草民为陛下与皇后献上这道佛心生莲。”
一听这菜名就超凡脱俗,不管是菜品摆盘还是点缀都意境非凡,透着清静寂定的禅意,韦皇后还是头一遭见到如此精致的菜品,若不是腹中饥肠辘辘,甚至有些舍不得坏了这道菜的精美别致。
五片晶莹剔透的薄肉拼凑出圣洁莲花,韦皇后先尝了青色花瓣,入口微苦,不由眉头轻皱:“为何有淡淡苦味?”
“青为苦,苦心如佛,能尝世间慈悲,赤为甘,苦尽甘来,能品众生欢喜,黄为酸,透骨酸心,能知万物悲情,紫为辛,茹痛含辛,能明凡尘苦难,白为咸,群方咸遂,能鉴人间诸怨。”厨子洋洋洒洒说道,“这道佛心生莲能让皇后尝尽世间百态,品出众生喜怒哀乐怨。”
韦皇后闻言,依次品尝五色莲花,果真如同厨子所言,人生五味七苦,尽在这道妙不可言的菜品中,不由更加惊叹面前其貌不扬的厨子,此人非但厨艺出神入化,就连意境也非常人所能及。
片刻功夫,五色莲花已被韦皇后品尝入腹,但依旧感觉腹中无比饥饿,一掌掀翻面前尚食局所做膳食,好似除了殿下厨子所做的菜肴外,其他珍馐百味如同粪土。
“第四,第四道是什么?”韦皇后不断吞咽口水问道。
厨子让宦官呈上食盒中的菜品,与先前三道菜相比,这道菜就显得太过寻常无华,餐盘换成秘色瓷,铺盖一层黄沙,用瓜果雕刻成身穿甲胄的将军,面前一面巨鼓,将军扬锤击鼓,菜品便装盛在鼓中。
韦皇后先闻其味,醇厚浓郁,再尝其味,鼓中菜肴入口绵软,香而不腻,初尝有气吞山河之雄势,再尝有指点江山之意气,等鼓中菜品全都下咽入腹,竟有独掌乾坤,唯我独尊的豪壮。
韦皇后大喜过望,忍不住追问:“这道菜叫什么?”
“将军擂鼓请长缨,旌旗黄沙百万兵。”厨子朗声答道,“此菜故名将军令!”
“好!好名字!”韦皇后也被这菜名所惊艳,菜名与菜味相得益彰,令人豪情万丈浮想联翩,“这道将军令又是用何物烹制而成,竟会有如此妙味?”
“这道将军令是之前四菜中最难烹制的,食材可遇而不可求,需寻得百灵之首入菜。”厨子侃侃而谈。
韦皇后疑惑不解:“何谓百灵之首?”
“日月丽天,群阴慑服。百灵来朝,双羽四足……”一旁李显忽然震惊不已,“百灵之首乃指麒麟,难不成这道将军令是用麒麟入菜!”
“寻得百灵之首后,还得取出元神之府。”厨子笑意深邃,从容淡定答道。
“元神之府……莫非是脑!”韦皇后也顿时喜笑颜开,“没想到本后还有机会食得瑞兽灵脑,难怪此菜风味与众不同。”
“此菜难就难在食材,至于烹制就需化繁为简,一勺热油便能激出元神之府的鲜美与滑嫩,添加任何作料都是画蛇添足,非但不能增味,反会败了此仙肴的纯原之味。”
李显在一旁暗暗惋惜,即便是君王也难得品尝到麒麟脑,可惜小小一碟仙品已被韦皇后风卷残云,丁点也未留下,眼看只剩下最后一道菜品,急忙让宦官打开食盒,可里面却空空如也。
李显好生失望:“神厨不是为朕与皇后烹制了五道仙肴,为何第五道空无一物?”
厨子围绕第五个食盒踱步,叹了口气说道:“不瞒陛下,草民穷尽一生寻品美食,世间八珍之中,豹胎、鲮尾、鸮炙、猩唇、熊掌和酥酪蝉这六珍,草民都有品尝过,但剩下两珍始终与草民缘悭一面,可偏偏这两珍一起入菜才能真正堪称稀世佳肴。”
“哦?”李显与韦皇后对视,眼前厨子的厨艺已是出神入化,他所说的六珍就连贵为天子的自己也未品尝过,还能让这个厨子都念念不忘的菜,想来一定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味,“剩下两珍是什么?”
“百灵之首已是难寻,但想要聚齐这两珍比起将军令还要难上千万倍。”
李显心急如焚:“只要你能说出名字,朕就命人准备齐全。”
厨子停在殿下,面露笑意答道:“龙肝凤髓。”
李显从龙椅上起身,惊讶不已问道:“神厨还能烹龙炮凤?”
“这有何难,龙乃九天珍兽,积天地精华灵气应运而生,取龙肝与瓜蔬入坛再以海盐腌制,五年出坛便菜成。”厨子张开五指,谈笑风生 “再说那凤凰,乃是百鸟之王,在赤炎中涅槃而生,抽其精髓于炭火中炙烤,涂抹于龙肝之上,那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肴。”
李显不由自主咽下口水,最终长叹一声:“朕何尝不想亲口品尝一下龙肝凤髓,可即便朕富有四海,也难为你寻得龙凤。”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厨子意味深长说道。
韦皇后也从座椅上起身:“难道神厨有办法寻获龙凤?”
“之前不行,不过现在可以了。”
李显不明其意:“龙凤在何处?”
“陛下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转世,皇后贵为一国之母,有凤来仪,草民眼前不正是龙凤呈祥,待草民取了陛下的肝,再抽出皇后的髓……”厨子手伸入怀中,再拿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把寒光毕现的厨刀,刀光倒映在他那张赘肉乱颤的笑脸上,依旧憨态可掬,只是落在李显眼里莫名狰狞可怖,“草民就能为陛下与皇后烹制出龙肝凤髓。”
李显大惊失色,跌跌撞撞退到龙椅上,高声大喊:“刺客!来人救驾!”
“好一道龙肝凤髓。”一旁韦皇后神色恍惚,还呆滞站立在殿上,神志不清伸出双手喃喃自语,“快,快抽了本后的骨髓,再挖去陛下心肝,本后要尝这道龙肝凤髓。”
“皇后?!”
李显目瞪口呆看着神志不清的皇后,她脸上充满期待,好似为了口腹之欲,即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李显一边拉住韦皇后一边继续高呼,“殿外侍卫快快救驾!”
“陛下好像忘了,草民献上的第一道菜叫浮生汤,此汤香溢十里,但凡闻过汤香的人都会在美梦中沉迷,浮生若梦,又岂是陛下能唤醒的。”厨子处变不惊,握着刀已缓缓迈上殿前龙阶。
李显吓的面如死灰,喊叫半天,果然没有侍卫进来,再看殿下群臣,全都呆坐在席间,面泛如痴如醉的愉色,与皇后表情如出一辙,仿佛沉浸在梦乡之中难以清醒。
持刀弑君的厨子步步逼近,李显本就孱弱胆小,早已六神无主,缩在皇后身后瑟瑟发抖。
忽然,厨子停在台阶上止步不前,狰狞的笑脸中透出一丝诧色,回身向紧闭的殿门望去,心惊胆战的李显怯生生探出头,隐约听见有袅袅笛音由远至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