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城区。
郊区的路还算比较平整。
更远一点就不好说了。
很多道路坑坑洼洼,早年的时候,哪里坏了就修补一下,后来不知道是没有拨款,还是怎么回事,没人来修补了。
所以那些乡镇的道路都很烂。
蒋小年坐在回镇的长途汽车里。
细雨打在玻璃窗上,模糊了外面熟悉的风景。
他擦了擦后脖颈,现在已经没出血了,取出那枚追踪芯片并不轻松。
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老大爷,皮肤黝黑,双手都有些干裂。
座位下有个口袋在不停动弹。
“大爷,你那只鸡要闷死了,给袋子开个口子吧。”
“没事,到地儿了就给它宰了。”
大爷笑了笑,露出一排发黑的黄牙。
“小伙子哪里人啊,结婚没有?”
这辆老旧的长途汽车行走在颠簸的道路上。
车身时不时颤抖几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让人怀疑这个老骨头随时会散架。
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才终于来到了那个破旧的小镇子里。
当一个地方被时间遗忘,最大的好处就是,无论你过了多久再回去,它都是那个样子,仿佛一直站在岁月深处等你。
蒋小年走下长途车。
他深吸了一口扬尘以及汽车尾气,感觉一切还是那么熟悉。
街边的烧烤摊还在那个地方,只不过老板换了人。
街尾的早餐店还开着,现在还供应午餐和晚餐了。
他来到小镇的客运站,叫了辆摩托车。
“去哪儿?”
“岷水村。”
“有点远,那儿路不好走。”
“我多给点钱。”
“行,上来吧。”
小镇到村里,还有很长一截路。
平日里,唯有赶集的时候,才会有老旧的面包车从镇里开往各个小村子接人。
小时候,蒋小年曾告诉老先生。
有一天他有钱了,一定会给村子里盖一个很大的学堂。
他始终没有变得足够有钱。
但他兑现了承诺,盖了一座小学堂。
并且留下了一笔钱,用于请老师,即使那个小村落现在适龄的孩子越来越少。
摩托车到了村口。
蒋小年并没有看到那座小学堂。
他只看到一堆碎砖瓦砾,荒草萋萋。
“小年?”
有人站在村口,认出了蒋小年。
那人是现在的村长,蒋勇,也就是当初代替蒋小年去了镇上读书的那个孩子。
“怎么回事,学堂呢?”蒋小年指着那堆深埋荒草中的废墟,质问道。
“学堂……它……前段日子风雨比较大……”蒋勇支支吾吾的。
“别跟我瞎扯,所有用料都是我亲自选的,除非这块地崩了,不然那座学堂不会倒!”蒋小年感觉心里憋着一股气,猜到了什么。
“小年,你消消气。”蒋勇拉着蒋小年的衣袖,低声说道:“咱们村被报道过一次,认定了贫困,每年都有钱拿的,你这个学堂……它看起来太碍事了,不够破旧,你懂的……咱们也是没办法。”
“看起来不够破旧?”
蒋小年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应该没有听错。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足够聪明。
这世间所有的道理,他看一眼就能明白。
但这个道理。
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看得长远一点?”蒋小年咬着牙,抓住蒋勇的衣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小年,咱们村在现在也没几个人读书了,读那书有什么用,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能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反正最后都是要出去打工的。”蒋勇低声劝道。
“读书用什么用?你……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蒋小年面有怒色,额头上青筋隐现。
他放开蒋勇的衣襟,后退了几步,转头看着那个熟悉的小村庄。
没变过。
丝毫没变过!
“钱呢?!”他转过头盯着蒋勇的眼睛,“不是每年都有钱吗?为什么一切都没变过?你告诉我,为什么?”
“钱……”蒋勇微微低头,避开了蒋小年的目光,“就……每年过年,买点米面,油这类的……发到每个人家里。”
蒋小年冲上前去,再次抓着蒋勇的衣襟。
“本来应该有多少钱?有多少被留在镇上了?又有多少留在你自己口袋里了?”他怒不可遏,平日里看起来就是个很有学识的青年,可现在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
“小年,你冷静一下……村子里的人,都是同意拆了那座学堂的。”
“小年,你去哪儿?”
“你别冲动……”
蒋小年松开了衣襟。
脸上的表情,似是愤怒,又像是失望。
他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转头看着那个变成荒地的小学堂。
那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他读书时候,熬夜给别人做项目,一分一厘赚回来的。
但他一直都觉得钱不够用。
他为了那点钱变得扭曲。
为了那点钱可以算计把自己养大的李健。
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他得到了足够的资源,他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为此,付出点牺牲也是可以接受的,即使牺牲的是他最亲的人。
“我去见一见先生。”
蒋小年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用力压制着,尽量显得平静。。
他不再理会后面蒋勇的声音,转身离开。
老先生的坟茔在不远处的山腰上。
枯黄的草木遮蔽了坟头。
没人来打扫。
蒋小年站在荒草之上,天色阴暗,连绵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
这个世界上对他好的人,这位先生算一个,他父亲算一个,李健算一个。
前两个都死了。
“先生,我以为我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可我……连一个村子都改变不了。”
他在坟茔前站了很久。
至始至终,他没有再踏入那个村子一步。
天色渐晚。
黑夜和雨水吞噬了这个年轻人转身离去的身影。
小镇上很多都没变。
也变了一些。
比如这几年,有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拔地而起。
一二楼以及顶楼是同一家饭店,其余楼层则是住宿。
说是镇长费尽心思从别的地方请来的投资人,带动整个镇子的发展。
这晚,滚滚浓烟从顶楼的饭店包间冒了出来。
火光冲天。
细密的雨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蒋小年坐在楼顶,面无表情,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
七层楼的高度,双脚悬空,换个正常人现在早已经吓得缩了回去。
但他没有。
他听着楼下那些肥头大耳的玩意在绝望呼救,心里并没有任何畅快。
很平静。
平静得就像是,死了似的。
于是他纵身一跃。
想象中的失重感并没有到来。
一只手抓住了他,陆文的手。
“死亡并不是洗清罪孽的最好方式。”
“我没有罪!”
……
各位书友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