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去死的么?就像是千万年前,大道未曾眷顾广袤土地上的万千生物的时候。除了那一身沉重而滚烫的血肉,他们一无所有。洪荒岁月里,鬼怪横行,尚未得自保阀法门的人们在石柱上刻下复杂而隐秘的图腾,然后用刀在同类的喉管上划出一道小孩嘴那么大的伤口,披着白袍的祭祀将他精心挑选好的‘羔羊’倒掉起来,用银杯盛起那血肉翻滚中流下来的猩红液体。
人啊,脆弱又短暂的生命,被轻易地抹去,像一根摇摇欲坠的烛火。这点微弱的火星守护着十年二十年短暂的人间太平,直到先辈们头破血流撞开了天道的大门。第一位入道的圣人据说是一位老妪,蛟龙作祟,她的血亲在那一场浩劫中血流成河。老妪拖着残躯躲进一个山洞中,没人知道她拖着一身血污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三年后圣人出世,云如沉钟。她拿着一双从废墟中拖出来的猎刀,踏风杀入那一窝蛟龙的老窝九重渊。据说一连九日,九重渊的河水都变成了浓重的血色,第十日,老妪提刀缓缓走了出来,一身血衣披着漫天的火烧云,身后的蛟尸已经堆成了山。
那些藏在众家高格的经书不愿意告诉他们的是,第一位入道的圣人,是为了杀。羔羊也是人,刀也是人。
楼冥少时在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总会觉得荒谬异常,可又惧怕师尊的戒尺,于是只能悄悄将书本那一页扯了下来,等放课了拿去给弟弟折纸蝴蝶。她做的蝴蝶漂亮又逼真,扔进风里还会扑棱翅膀。平章湖里所有十五岁以下的男孩都想要少主的纸蝴蝶,可他们也都知道少主只给她的亲生弟弟做。楼生的小屋里堆满了少主的纸蝴蝶,据说有三千多只,没有一只是重样的。
平章湖是长白山的一处奇景,紧挨着一座火山,得天独厚成了一处温泉。等到冬天银装素裹漫山白雪之时,这一处湖水终年不化,从上空看下去,像是一只深蓝色的眼睛。沿着湖边是一道木桥,将积雪隔在木板下。一座长满桦树的丘陵将寒风挡在了重重树影后。
楼家是一方温泉养出来的和煦灵魂,他们祖祖辈辈栖息在平章湖,性情温和好客。楼家在‘遗珠会’后会举办一个‘迎鹤会’,请各家德高望重的长老来平章湖讲书,为新入门的弟子讲授‘引气入体’这样的基础概念。除此之外,楼家甚少出现在众人之前,可由于其有名的好脾气,他在众家之间颇有威望。
楼冥不懂这些,她娘是楼家家主楼月宴。这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楼月宴实在是过于偏心自己的孩子,本来收徒这事有个不成文的习惯便是师尊与血亲不应是一人,免得修行途中娇宠太过将孩子养成一个废物。可楼月宴不大在乎这件事,故此楼冥从七岁开始就成了整个平章湖‘臭名昭著’的少主了。大抵每个少年都有不知岁月的轻狂时刻,楼家人对她也是宽容多过苛责。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楼月宴的第二个孩子诞生,楼生出生在一个洒满清辉的冬夜。十岁的楼冥还没长开,两腮旁还有些婴儿肥,只是腿脚已经渐渐抽长,她时常在半夜被骨痛折磨地痛不欲生,然后抱着枕头跑去楼月宴的屋子里。楼月宴从不拒绝她,只会在唇上比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让她睡到自己身旁来,伸手为她轻轻按摩小腿。
楼冥站在屋外笔直地像一根柱子,她怎么都不肯坐下。楼月宴长年带笑的脸上也满是忧虑,站地与楼冥如出一辙。过了一会儿,楼冥似乎是累了,她瞧着十分不自然,原地动了动右腿。
一声婴儿的啼哭像是照亮天际的一道闪电,将两人的紧张击得粉碎。,楼月宴快步走进了房中,而楼冥悄悄隐在人后伸手锤了锤自己的小腿。
钟翮就站在少年楼冥的不远处,楼生忽然出现在了她身侧,出神地望着楼冥,“其实她早就开始腿疼了。”
他是生在我的疼痛中的,楼冥那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楼生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楼月宴是一宗之主,不能时时看着他,半大的楼冥就被拎了出来,早早地承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
那时候楼生真小啊,还娇气,不好好抱就哭鼻子,放在怀里还没自己的手臂长。楼冥抱着个奶孩子颇有些嫌弃,她伸手托在楼生腋下,将他提了起来碰了碰鼻子尖。
阮烨见楼冥那纠结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走了过去轻轻在她脑后拍了拍,楼冥装死,抬头十分无辜地看着他。
阮烨坐在了她身旁,“傻东西,他与你的血脉是连在一起的,你们是至亲,哪有姐姐嫌弃弟弟的道理。”
楼冥却被另一个词吸引了注意力,“爹爹,什么是至亲。”
阮烨也不嫌烦,将手覆在她的头顶,“至亲就是同根同源,待到我与你娘亲都与人间作别之后,你们便是彼此的归处。”
那时候楼冥不大懂,阮烨也不纠结,“你这一生大风大浪还多着呢,而他不会让你孤身犯险。”
他很重要,其实楼冥只听明白了这么一句。弟弟又生病了,弟弟今天长高了一点,弟弟的门牙掉了。生灵可爱不过几年的光景,时光匆匆而过,似乎襁褓中的婴儿一落地就成了俊秀的少年,而半夜总是腿疼的少女也学会了在夜里打发另一个会抱着枕头来蹭床的弟弟。
楼月宴鬓边已经有了白发,坐在堂下听家学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平章湖的经书都藏无涯楼中,那楼高有八层,远远就能瞧见明黄色的琉璃塔顶。楼冥在湖北的试傀场中指导师妹师弟们演练,结束的时候多半已经是晚霞满天了,她靠在场台旁边的柱子上低头用随手从海棠花上折下几个花瓣,带着银色护甲的手指翻飞,一直活灵活现的白色蝴蝶就出现在了手里。
李津越是另一位负责的弟子,她被那群小崽子们气得七窍升天,打算下来喝一口凉水冷静一下,抬眼就瞅见楼冥一脸漫不经心地做蝴蝶,“少主?又给师弟做蝴蝶呐。”
楼冥眼睛都没抬一下,“怎么?不给他做给你做啊?”
李津越干脆不要脸了,笑嘻嘻凑了过来,“嗨,可以啊,我不要我们南天潭的师弟们要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她笑着用肩膀撞了撞她。
可惜楼冥面不改色,“呸,你不配。”
其实这也不是楼冥有意为之,只是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楼生太爱哭了,饿了哭,房间里没人哭,摔跤了哭,找不到姐姐也哭,眼见着嗓子都要哭哑了。楼冥正上着课,就收到了阮烨的传音,她头大如斗,只能坐在后排低声哄楼生。
“姐姐一会儿就回来!”
“别……别哭啊!”
“哎,不,我马上就回来。”
“不是,我没有丢下你。”
“我给你抓蝴蝶行了吧。”
这样一句玩笑一般的承诺,她做了整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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