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红跟着进去,也看到了地上的狼藉,她扫了两眼:“妈,这是耗子干的吧。你看柜子上好多乌黑的小印子,不可能是人弄的,还有你看这些碎木屑,像是动物啃的。”
这几年粮食短缺,找不到吃的,耗子也越发的猖獗,啃柜子找东西的事也不新鲜。
梅芸芳白了她一眼:“你当你妈没眼睛啊。洞可能是耗子啃的,那柜子里的白面呢?连袋子也一块儿不见了,耗子还能这么聪明,一起把袋子抬走?肯定是哪个短命鬼半夜偷偷摸进来干的。”
“啊?面也没了啊,那你说的咱们今天吃饺子的……”陈燕红委屈地撅起了嘴,她一个多月没吃过饺子了。
梅芸芳将瓢一扔:“吃吃吃,整天都只知道吃,我欠你们的啊?”
因为家里失窃,丢了金贵的鸡蛋和白面这事,陈家一早上都笼罩在阴云中。陈小鹏搅着碗里的玉米糊糊,满脸的不乐意,陈燕红也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要是早上没听到她妈说吃饺子,她还不会这么馋。现在由韭菜鸡蛋饺子变成了玉米糊糊,这落差也太大了。
只有陈老三闷不吭声,几下就喝完了一大碗玉米糊糊,他拿着碗去灶台上准备再添一碗,却发现锅里已经干干的,没了。
陈老三重新拿起碗往下倒,将碗底的那点糊糊给吃了,然后走进来堂屋,犹豫了一下,问梅芸芳:“只做了这么点啊,福香还没吃呢。”
梅芸芳头也没抬:“天天做好了饭还要我请啊?不起来就别吃,那么大个人了,还要我这做长辈的三催四请啊。”
被她一顿训斥,陈老三默默地垂下了头,没再吭声。
背着背篓路过女儿的房间,陈老三站在门口敲了一下,门里没人应。
梅芸芳在堂屋里见了,立即呵斥:“陈老三,你不是要去捡柴吗?还愣着干嘛?又想偷懒啊。”
“这就去。”陈老三默默地转身出了院子。
看着他走了,梅芸芳这才收回了目光,但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陈福香被她卖给李瘸子的事家里人都不知道,因为梅芸芳顾忌着陈阳那小子。
陈老三是个怂货,不但怕老婆,还怕儿子。如果被他知道,她收了钱把人送给了李瘸子,回头陈阳一凶,他肯定会吓得将所有的事都抖落出来。
所以这件事一定要瞒得死死的。正好家里的鸡蛋和白面丢了,她可以把陈福香的消失一块儿推到贼的身上,回头事情暴露了,她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说是李瘸子偷了家里的东西又见色起意,把陈福香给偷回去了。
反正这一带谁不知道李瘸子想媳妇想疯了啊,做出这种事也完全有可能。回头陈阳知道了,也是去找李瘸子的麻烦。
到那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搞不好死丫头肚子里都揣了李瘸子的崽,陈阳最多揍李瘸子一顿,总不可能把人给带回来。
这么一想,丢掉11个鸡蛋和三斤白面也没那么心疼了。
梅芸芳心情转好,收拾完家里,正好陈小鹏闹着好久没吃过肉了,她拿出上次跟人用粮食换来的半斤肉票,给了陈小鹏:“去公社买半斤肉回来,咱们今天中午打牙祭。”
不然等陈阳回来,又要多一个人吃。
这个时候,非年非节,农村人能吃一顿肉,绝对是个大喜事。中午,半斤肥肉,四斤芋头做的芋头烧肉满满一大盆,刚端上桌,陈小鹏就先抓了块肉塞进嘴里。
梅芸芳拿起筷子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脏死了,快去洗手盛饭,喊你姐和爸回来吃饭了。”
“好嘞。”陈小鹏跑了出去,站在路边,大声喊道,“爸,陈燕红,吃饭了。”
陈福香睡了长长的一觉,听到院子里陈小鹏的喊叫,不由舔了舔嘴唇,她也饿了。
她爬了起来,摸了摸栗子的头:“栗子,我要去吃饭了,你也出去找吃的吧,晚上再回来。”
她房间朝屋后的地方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小窗户,刚好够栗子爬出去。
“吱吱……”轻轻叫了两声,栗子几下就爬到了铁窗上,回头看了陈福香一眼,然后敏捷地钻了出去。
送走了栗子,陈福香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她径自去了厨房,先舀了一瓢水洗脸,然后揭开了锅盖。
梅芸芳今天中午煮的是红薯饭,红薯多,米饭很少,只在表面铺了薄薄的一层,隐约可以看到下面橘色的红薯。
她好久没吃大米饭了,陈福香的口水冒了出来,她拿起铲子将上面的那层米饭刮进了碗里,端着坐到了桌边,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哇,好好吃,可惜哥哥不在。
香喷喷的肥肉裹上浓浓的酱汁,配上白生生的米饭,好吃得舌头都要化了,陈福香不自觉地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于是等陈小鹏回来就看到他最喜欢的肉竟然被陈福香这个傻丫头给吃光了。
小霸王陈小鹏怒了:“你这个恶心的傻子,竟然敢吃我的肉,我打死你。”
他捡起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就往陈福香身上砸去。
陈福香吓得赶紧往后缩。
陈小鹏见她还敢躲,更生气了:“我要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偷肉吃,你个傻子脑子那么蠢,配吃肉吗?”
扑通!
刚骂完,他就踩到了一块劈开的木柴,脚步一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手里的棍子砸了下来,打在盛菜的盆子上,将盆子给打翻了,芋头、肉、浓汤顺着桌子掉到黑黑的泥土地面上。
完了,这下吃不成了!
陈小鹏哇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在外面喂鸡的梅芸芳听到他的哭声,将拌好的鸡食倒进盆子里,走回院子里问道:“小鹏,你哭什么呢?”
陈小鹏控诉:“妈,傻子偷吃肉,还把桌子上的菜打翻了,咱们今天中午没肉吃了。”
“瞎说什么呢!是不是你把盆子打翻了,快扶起来,别推到别人身上。”那傻子昨晚就被李瘸子背走了,这臭小子肯定是又想以前一样,自己干了坏事,全推到那傻子身上。
他妈竟然不相信他。陈小鹏哭得更厉害了:“我没瞎说,就是傻子干的!”
这臭小子,说谎还不承认。梅芸芳擦干净手,气冲冲地进来,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爱撒谎的儿子,结果一进厨房她就吓傻了。
“你……你怎么还在这儿?”她指着陈福香大惊失色地说。
陈福香还没说话,她就得出了结论,小声嘀咕:“李瘸子搞什么鬼,人不要了吗?”
这会儿,她也顾不得一盆好好的芋头烧肉都没了,只想赶紧找李瘸子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鹏,你跑得快,去前进村五队看看那个李瘸子在家吗?”梅芸芳只想先把儿子支走,去找找李瘸子的下落,然后再问问陈福香,看看她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饭都还没吃呢,陈小鹏不大乐意,可看他妈严肃的表情,想到自己刚刚才闯了祸,把菜给打翻了,连忙翻身爬了起来往外跑。
等儿子一走,梅芸芳的脸拉得更长了,盯着陈福香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一样,语气里也丝毫不掩饰她的恶意:“你这死丫头,怎么还在这里?李瘸子呢?”
陈福香怯怯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刚跑出去的陈小鹏忽然又冲了回来,大声喊道:“妈,不好了,那个李瘸子来了,他还叫了队长过来,说让你还他的钱。”
第4章
昨晚,李瘸子吓得屁滚尿流,跑回家后还瑟瑟发抖,躲在被子里憋了半天。等到天亮,见什么事都没有,方意识到是虚惊一场。
没事了,他的心思又活络了。
他可是实打实地花了五块钱买媳妇,结果连床都没暖一回就没了,这怎么行?怎么说也要把人找回来啊。
于是,趁着大白天的人多壮胆,李瘸子大着胆子回到了榆树村村口的小树林里,把那片地方都快翻了一遍,结果自然是没找到人,倒是在树上发现几处动物的爪印。
莫非这女娃被什么动物给抓走吃了?
那这样,他的损失就大了。
李瘸子琢磨了一阵,觉得这损失不能由他承担。要不是梅芸芳那娘们鬼鬼祟祟的,非要他半夜把人背回去,哪会出这种意外。
而且还没走出榆树村人就丢了,这都是梅芸芳的责任,她得退钱。
不过李瘸子也清楚,梅芸芳那泼辣娘们肯定不会认账。可这五块钱是他仅剩的老本了,李瘸子心一横,直接去找了三队的小队长,说梅芸芳欠了他五块钱不肯还,让队长给他做主。
社员纠纷,都找上门来了,三队长再不情愿沾这破事也得跟着去调解。巧的是,他们刚上门就跟陈小鹏那傻孩子给撞上了。
陈小鹏赶紧回来把这事报告给了他妈。
梅芸芳听说李瘸子这个办事不牢靠的家伙还敢上门要钱,顿时也顾不上了陈福香了,摘下围裙就冲了出去。
院子里,面对泼皮李瘸子的质问,怂货陈老三挠了挠头,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个,这个借钱的事我也不清楚,得问孩子他妈。”
一听说是借钱,梅芸芳松了口气,还好,李瘸子没蠢到家,把买媳妇儿的事抖出来。
她连忙上前,笑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没有这回事。”
边说她边给李瘸子使眼色,示意他先别闹,把队长和看热闹的乡邻打发走,待会儿私底下说。
可惜李瘸子没领会到她的用意,还以为她想赖账,不干了,大声嚷嚷:“怎么没有?说好我给你十块钱彩礼,你就把你们家大女儿嫁给我的,结果我钱没了,人也没捞着,不行,你得还我的钱。”
见他竟大剌剌地将这个事给抖了出来,梅芸芳气得脸都青了,也不再遮掩,打算好好跟李瘸子理论理论。
“什么十块钱?你嫌那傻子破了相,只肯给五块,现在问我要十块,分明是讹我。”
越想梅芸芳越觉得是这个理,难怪她今天又在家里看到陈福香那个累赘呢,敢情都是李瘸子捣的鬼。好个李瘸子,竟然算计到她头上,做梦!
梅芸芳三步并两步,跑进厨房,将陈福香拉了出来,推到李瘸子面前:“那,乡亲们都看见了,我现在把人交给你了,再把人弄丢了,你别找我。”
虽然,她把陈福香嫁给李瘸子不大厚道,但谁家的傻闺女不是这样?这年月多个人就得多消耗一份口粮,哪家都不宽裕,可养不起闲人,也不可能养傻子一辈子,拖累全家人。
唯一的麻烦就是这事瞒不住继子了,等他回来,家里有得闹。
果然,乡邻们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虽然都挺同情陈福香,但都没说什么。谁家的傻子不是这么过的,到了夫家,还能用生孩子换口饭吃。不然一直呆在娘家,父母老了,哥嫂兄弟媳妇不嫌弃?
唯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梅芸芳挑的这个人也太烂了。谁不知道李瘸子又馋又懒又穷又邋遢,屋子破得都快倒塌了他也不管,雨季,天上下雨多大,他屋子里就下多大。
福香这可怜的孩子要跟了他,恐怕活不过几年。
李瘸子看着好端端的陈福香,惊诧极了。昨晚黑灯瞎火的,又离陈老三家好几百米远呢,她一个智商停留在四岁的傻子怎么回来的?
还有,人明明昨晚回来了,这梅芸芳竟然不通知他,也不把人给他送回去,哼,莫非是还想将傻子再卖一回。
他可不做这冤大头,李瘸子想到昨晚的事心里还有点发毛,也不想要女人了,利落地拒绝了梅芸芳:“我不要你女儿,我要钱,你把钱还给我。”
梅芸芳自然不肯答应,进了她口袋里的钱哪有再掏出来的道理。
“要人在这儿,要钱没有,我用光了。”
两人僵持不下,一个想退货,一个不肯给钱。
陈队长看着这一出闹剧,很是无语。他拿了一支烟递给陈老三,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老三,不管怎么说,福香是你唯一的女儿,你说怎么办?”
陈老三夹着烟,瞅了陈福香一眼。
陈福香直直地望着他,瘦得皮包骨的小脸上,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格外的明亮,仿佛有洞察人心的力量。
只看了一眼,陈老三就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赶紧收回了目光,低头盯着脚尖不说话。
看到这一幕,陈福香委屈地咬住了唇。她知道,她爹是不会管她的,以前也是这样,哥哥还说过,他们俩没有爹,她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明白了。
陈队长也明白了陈老三的选择,怒其不争地瞥了他一眼,早知道就别散他烟了,白瞎一支烟。
最有权利反对、制止这件事的陈老三都没说话,其他人自然更没发话的余地。
梅芸芳和李瘸子吵了半天,最后还是梅芸芳略胜一筹。她一口咬死了没钱,不要人就拉到。
李瘸子自然不愿人财两失,见陈福香已经清醒过来,也是嫩生生的一小丫头,虽然太瘦了点,但好歹是个女人啊,他一个老光棍花五块钱买个活生生的黄花丫头回去,也不亏,便妥协了。
问都没问过当事人一句,他们就这么决定了陈福香的归属。
梅芸芳推了陈福香一把:“走吧,以后乖乖听李瘸子的话。”